汉世祖 第274章

作者:芈黍离

郭荣如今有四个儿子,两个小的,还没断奶。一家四口,进食间,仆人来报,有客访,一个让郭荣惊讶的来客,潞州昭义军节度使常思。

书房之中,各自落座,郭荣看向常思的目光中,难免疑问:“常公何以在京,连夜来访?”

“不瞒郭郎,我今日下午便至东京,下榻城中,让人看着郭府的情况,你一回府,我得报便来!”常思说话,有些急。

听其言,郭荣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高了些:“朝廷未有召见,公何以私自返京,既至,不入宫面圣,何以藏居府中以待我?”

常思老脸上透着点晦气,向郭荣拱手道:“郭郎,你得救我啊!”

“究竟出了何事?”见他这番表现,郭荣更加迷惑了。

常思则快速地解其惑,说来:“还不是武德司王景崇那头恶狼,相州过后,又把磁州王继宏拿了。而今他打着天子使命、朝廷旗号过境,欲查纠不法。

我知道,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想那刘铢,堂堂一镇节度,竟然被此人逼死,我年老体衰,哪里受得了他的盘查,落入其手,必受其害。故不得已之下,只能暂离潞州,来京寻援啊!”

听常思这么一说,郭荣眉宇深蹙,表情有些凝重了,当然,他也很快想通了关节。症结还在“刘铢案”,天子差王景崇查察地方不法,相州事后,犹不罢休,刘铢的下场在前,剩下的节度们,岂能不惊、不忧、不惧。而作为王景崇下一目标的常思,则更如惊弓之鸟。

对于此事,身在朝中,郭荣岂不知,但是他自己,当真没有插手此事的意思,也不便参与,更没有发表过任何言论。

眼下,常思竟然求到他头上,于郭荣而言,却是麻烦加身了……

略作沉吟,郭荣问道:“常公欲我何为?”

第200章 天子的态度

似乎没有发现郭荣语气中迟疑,常思衰老的面孔上透着期待,说:“还望郭郎能够向皇帝进言,为我说项一番,以避此祸!”

“常公啊!”郭荣眉头耸了一下,沉声说道:“荣虽秉枢密,但对此事,只怕有心无力!朝廷自有体制,皇帝天心难测,对逾制僭权之举,深为恶之。我若贸然进言,只怕反而不美!”

当然,郭荣此言,并不能说服常思,只见他老脸一沉,说道:“郭郎如今在朝中位高权重,淮南一战,功勋卓著,深受天子倚重。你若能为我说话,想来天子也会给你几分面子的!”

言罢,见郭荣默不作声,常思又道:“文仲若在,我自寻他,但他时下外在襄州任职,只能求到你这儿了!”

说着,起立躬身拜道:“我一家老小数十口的安危荣辱,皆仰仗于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盼你开尊口啊!”

见常思做出这副姿态,郭荣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虽不想沾惹麻烦,但常思把郭威摆放出来,却是让为难,不得不考虑。

常思这老儿,与郭威交情甚笃,对他有厚恩。郭威少年时孤苦无依,衣食于常思家,后至高位,仍呼之为叔,以父待之。

是故,而今郭威不在,郭荣便为郭家在东京的代表,常思衰颓老朽,这般低声下气,求到面前,不管怎么样,都得有个说法。

当然,从常思踏入郭府之后,这潭浑水,郭荣实则已然不得不趟一脚。并且,郭荣心存顾虑,感觉浑浊之下,另有玄机,暗藏凶险。

在郭荣的印象中,皇帝素来明理睿智,怎会放任王景崇那般擅权妄为,节度或有枉法,但实不该用武德司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整治。从刘铢开始,算上潜回的常思,已经是三镇节度了,更不提其他地方将吏。

再让王景崇折腾下去,只怕真要生乱了,而东京朝廷,更是群情汹涌,忧虑者繁多……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郭荣起身将常思扶起,怅然道:“常公,起来吧,小辈如何当得此礼,若传入家父耳中,只怕少不得责备!”

“郭郎,这是答应了!”注意到郭荣的表情,常思老眼中希冀之色愈浓。

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郭荣严肃地对常思说:“常公,恕荣直言,王景崇虽然骄横,但刘铢之后,行事实不敢再操切过急。纵在潞州,安危是可保障的。但如今你擅离职守,潜然来京,私谒郭府,此举已是大为不当,十分不妥,更显心虚,落人口实……”

听郭荣这么说,常思老脸一变,捶着大腿,懊恼道:“我是惊恐之下,慌不择路了,要不我立刻赶回潞州?”

郭荣直接摇摇头,说道:“既已来京进城,难道还能瞒得过耳目吗?”

双目之中,隐现异彩,对常思道:“这样,今夜常公且暂居府中,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进宫,求见陛下。公可向陛下坦诚请罪,届时我在旁,也为为你进言,陛下或许会给我几分薄面!”

“多谢郭郎!”得到郭荣如此保证,常思终于宽下心来。

见其状,郭荣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听闻常公家财十万缗,产业颇多,可上献国库,解家纾难吧……”

常思性鄙俭,在潞州以聚敛为事,几年下来,家资颇丰。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景崇所针对的节度将吏,上纲上线得来,都有足以下狱的罪。

而对常思为官口碑,郭荣也是有所耳闻的,心中实则,有些厌恶的。

听郭荣这么说,常思面露肉痛之色,迟疑几许,迎着郭荣的眼神,咬咬牙,道:“好!”

商谈之后,命家仆引常思退下,郭荣则在房中踱步,表情很不轻松。站定窗前,透过窗棂望向庭院,草木萧疏,凉风拂动间,暗影幢幢,伫立良久,不禁叹了声:“麻烦呐!”

“夫君,劳累了一天,时辰已晚,还是回房歇息吧!”刘氏入内,对郭荣说道。

听着贤妻温柔的声音,郭荣的心绪,不禁平复下来。转过身,面上已不见一丝凝重,轻声道:“大郎、二郎呢?”

“都已睡下了!”

……

崇政殿中,郭荣与常思,恭立于下,听完常思一番请罪陈情,刘承祐玩味地审量着常思。在皇帝的目光下,常思显得十分局促,眼神不由斜向郭荣,朝他使着眼色,但郭荣似若未觉。

有些慌了,但迎着皇帝的眼神,常思恭顺地道:“陛下,老臣居潞州,潞民负臣丝息六万缗,愿以券上进!”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叠债券,交由张德钧呈与刘承祐。他此言落,刘承祐与郭荣皆蹙眉。接过,稍微浏览了几眼,刘承祐心中暗忖,这个常思,不负“聚敛”之名,手段还挺多。

“常卿的美意,朕便笑纳了!”淡淡一笑,刘承祐起身,却走向殿中暖炉,将那叠券置地入炭中,火苗迅速将之吞噬。

转过身,刘承祐盯着常思,只见其老脸有些发白,沉声说道:“常卿年高,未免来回奔波,此番进京述职,就在东京任职吧,正可解脱于劳碌之苦。这样,朕以你为工部侍郎,而今东京正在大修,可协理此事!”

直接将常思打发掉,刘承祐瞧了瞧郭荣,见其面色沈稳如常。虽然从头到尾,郭荣没有替常思说一句话,但他人站在这里,就是态度了。刘承祐感受到了,所以也给他面子了。

“多谢陛下宽仁!”待常思退下后,郭荣拜道。

刘承祐看着郭荣,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平淡地说道:“卿念旧情,朕能理解!然而,潞民之贫苦,朕且直言,常思有大过!他虽为元老,但有些做法,实令人难以容忍!”

郭荣应道:“臣明白!”

“郭卿可知晓,朕为何让常思留京,参与城建之事?”刘承祐盯着郭荣问道。

“臣明白!”郭荣又道。

“他终究年迈,朕恐他头脑昏沉,不辨其意!”刘承祐说。

郭荣还是那句话:“臣明白!”

见状,刘承祐终于露出了点矜持的笑意:“那就交由郭卿,点拨于常思了!”

“是!”

待郭荣退下后,刘承祐表情逐渐木然,召来李昉,问:“这段时间,弹劾王景崇的奏章,有多少了?”

“启禀陛下,共计一百七十六道!”李昉说道:“朝廷上下,诸部司署,都有官员上奏!”

“这是串连起来,一齐向朕施压啊!”刘承祐冷冷地说道。

闻此诛心言,李昉头埋低,不敢接话。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李昉:“明远,你觉得,朕是否该从诸臣僚所请,召还王景崇处置?”

闻问,李昉想了想,有些小心地应道:“陛下,百官同请一事,绝不寻常,这自大汉立国以来,亦是头一遭。不管如何,陛下都当引起重视,朝臣同心一意所请,亦有其道理,还望陛下三思!”

瞟了李昉一眼,刘承祐漠然的表情间,增添了一分凝重。连他的近臣,都这番态度了,李昉虽未直言,但暗含微词啊。

这,还是第一次,刘承祐真正感受到文臣们的反弹,就因为一个王景崇?不只……

“或许,也到了平息此事的时候了……”刘承祐以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呢喃道。

第201章 捐资

郭荣离开崇政殿后,并没有直接回枢密院,而是循出宫之路,追上常思。

常思这老儿,面圣之后,得免其过,如释重负,腰直了,脚步也轻快了。见到追上来的郭荣,当即笑道:“郭郎,天子宽仁啊,果然未罪于老夫。”

说着,表情上流露出少许的可惜之情,道:“只是,我以潞民积欠之券进献,天子何以焚之?那可是足足七万缗呐!”

听常思之言,郭荣面皮不由抽搐了一下,对于常思这老儿的无知短浅、贪鄙习性,可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王景崇何以盯上常思,还不是因为他在镇守潞州的这些年中,敛聚过甚,以致政废民贫。天子对此,是心知肚明,前些年听闻类似的情况,只是下诏警示,时机不到,未加整治。

而今放出王景崇,明显就是刻意针对,常思既然感到危机,进京活动求救,自身却不知反省。郭荣劝他献上家产,竟然拿出那一叠借据、债券,简直是自曝其短,自承其恶。

那一叠券,如何来的,潞民怎么会欠他那么多钱?献给皇帝,让皇帝派人拿着券纸去潞州收款?以天子的性情,直接烧了,没拿着当证据问罪,已经是克制了。

可笑常思这老儿,浑然不觉,危机未解,还在这边可惜那“七万缗”。

心中愈加鄙薄,但郭荣仍耐着性子,只是表情肃重,说道:“常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

“郭郎何意?”常思一愣,不解道。

“开封城建,大缺钱粮,三司、开封府,皆在筹措,公上任之前,认捐钱粮!”郭荣直接说道。

眉头一凝,常思说:“我已经进献七万缗了啊!”

对此,郭荣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微一摆袖,对着常思,语气有些严厉:“常公若还欲安享晚年,保一家富贵福荫,就不要舍不得!否则,纵今朝得免,翌日必取其祸,悔之莫及!”

察觉到郭荣转变的态度,常思面色不悦,但考虑了下,道:“你觉得,我该捐献出多少?”

“公自潞州,聚敛有多少,就捐多少!”郭荣直视常思的眼睛,说道。

郭荣的话已经有些不客气了,闻言,常思老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不悦之色。但见其状,郭荣微微一叹,压抑着心中的轻蔑:“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还请常公,认真考虑。我还有公务处置,先回司衙了!”

说完,郭荣拂袖而去。在后边,常思苍老的面容间,增添了许多不愉,轻哼一声,不满地嘀咕道:“郭家子,如此傲慢,殿中未替我发一言,还教育起我来了!郭文仲都不敢如此怠慢我……”

对于常思那转变的小心思,郭荣顾及不上,不过纵然知道了,也只会哂笑一应。郭荣性情严重刚正,对于常思的为人为官,十分不屑,若不是碍于郭威的情面,他绝不会帮他。

在郭荣看来,对常思,他郭家已是仁至义尽。郭荣也知道,皇帝绝对不希望他插手此事,方才殿中刘承祐的态度,郭荣也感受到了,平淡之中,略带不满。

当日,郭荣便命人携家书一封南下,交给郭威,将常思之事以及他的处置与态度,告知其父。

……

开封府衙,中门大开,今日未有狱案过审,堂前,在一名府衙职吏的指挥下,摆弄着席位,一共四排,共有二三十座,再依次摆上茶杯。

如此动静,明显是要招待什么人,并且人数不少,又不似聚会,就简单地准备着一座一茶杯。

秋晨很冷,府衙之中,尤其是堂前,权威之下,则更添几分凉意。一直到深秋之阳高升,气温稍微回暖了些,客人们终于现身了。

开封府衙前,几十驾车,陆续赶来,一名名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人,老实地投上请帖,恭顺地走入衙中,在衙吏的引导下入座。

这些人,都是东京城内,叫得上名号的商贾,无不是豪富之家,用家财万贯,都不足以形容之,操持着各行“贱业”,掌握大量资源。但是,开封府一封请帖,都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亲上府衙。

本就心存疑惑,见到这等场面,巨贾齐至,更让人增添添几分焦虑,开封府尹慕容彦超可不是个善人,搞出这等动静,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有相熟者,或生意往来者,都低声交谈,相互通报商量着情况。嗡嗡的议论之声,对府衙的肃静有所影响,但在旁的职吏衙差,都没有制止,只是安守自己岗位。

何福殷,东京城内的大商,早年背靠燕王赵匡赞,这些年在东京下血本结交权贵,靠山硬了,再加为人精明,生意是越做越大。

到如今,他手中产业,覆盖有陶瓷、粮面、药材、丝绸、酒楼、妓院,摊子倒也不小。虽有商人之奸,但这个很聪明,除了攀附权贵,对朝廷很恭顺,关注朝廷政策。

征淮之前,朝廷筹措药材、鞋服等军需用品,他将自己手中所屯,尽数上卖;东京缺粮之时,花钱自各地购买输入,平价卖之;近来朝廷准备伐蜀,又将手中的商队,往关中派……

基本上,就是跟着朝廷的脚步走,在朝廷身上,不打算赚取太多钱,对何福殷而言,薄利即可。他想要的,是一份稳当。

在众人讨论间,何福殷主动走上前,悄悄地掏出几块银窠子,往负责的职吏手里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