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向训正当不惑之年,但与赵、药二使相较,又要矮上一辈了,是故,虽负天子使命而言,向训西来后,对二者甚是恭敬,全力配合其御蜀。
“虽远逾千里,朝廷审情度势,敏锐如此啊!”赵晖抬眼,将手中枢密军令传递给药、向二人,抚须叹道:“枢密军令,和我们所虑相同,也认为蜀军当退,让我们寻机打上一仗,不能让蜀军安稳撤走!”
“那就打他一仗!”老将药元福,看都没看令文,虽白鬓如霜,但意气激昂:“我朝岂是任其来去之地!蜀虏不知教训,当年败其于鸡峰山,今岁还敢来,则再与他一败,让他们长长记性!”
“药使君壮心不已,在下佩服啊!”向训则认真地读完军令,放还帅案,朝药元福拱手道。
“星民不必恭维老夫!打了一辈子仗,不过想趁着老将残年,再驰骋沙场罢了!”药元福笑道,满脸的洒脱。
说起来,以御蜀之故,汉廷召关中诸镇出兵凤翔支援,皆奉命,但唯有老将药元福上表,愿亲自率领鄜州牙兵南来。
朝臣议论,念其年老,恐其难受军旅之苦,当不允之。但天子刘承祐思量过后,考虑到药元福言辞恳切,一片赤忱,未免伤老将之心,于是将诏同意了,并令翰林著一篇锦绣制文,以褒奖他。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个时候,大汉天子可没有再体恤下臣之年老。
“药兄,星民,你们看,这一仗当如何打?”赵晖走到地图前,问道。
“自古以来,便是进军易,退兵难。观蜀军表现,难称精锐,只要其后撤,必露破绽,只需遣精兵,循后掩杀,必有所斩获!”药元福说道。
向训上前,手在地图上指点着,说:“蜀军前番,为赵公所退,撤回渭河南岸,又却于散关之下,连番受挫,军心士气已大伤。既不得存进,空耗军力钱粮于此,必当谋退。探其营垒布置,散关、陈仓一线兵力已有所削减,而后移于固道,显然已有退军之像。”
“如药公所言,但其稍退,遣精兵锺后击之即可!但是,有一点不可不防!”向训点在渭河之上:“当防备蜀军,破坏浮梁,断我追击之路!”
药元福见了,则爽朗一笑,看着赵晖:“前番蜀军退回渭南,诸将皆建议破坏浮梁,以防蜀军再度北渡,赵兄不允。现在想来,赵兄是早有击敌之心,故留此通道,以备今朝之用吧!”
赵晖老脸上,满是淡定,但稍稍勾起的唇角,已然佐证了药元福的猜想,只听赵晖道:“为建造上游浮梁,蜀军费了那么多的人物力,直接拆毁,岂不可惜,正好为我军所用!”
“多撒斥候,严密盯着蜀军动向,半日一报,异动即报!”赵晖利落地下令:“城中也当准备好追击军队,鼓动士气,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好出击。将所有骑兵都集中起来了,再挑拣精卒,统一指挥!”
“另外,通知彰义军史使相,让他善防韩保贞军,必不能使秦州蜀军,突破南下!”稍一转念,赵晖又道:“再派人,通知散关守军,让王仁赡继续坚守,细察敌情,以防他变。越到这个时候,越当谨慎!”
“是!”
“赵兄,这就率军击敌的差事,就交给我吧!”药元福则提前,向赵晖请命道。
赵晖还没发声,向训则有礼地一拱手:“药公已年近古稀,兵凶战险,接敌之事,还是由在下领军前去吧!”
“怎么,你是欺我年老?”听这话,药元福顿时就不乐意了,老眼炯炯有神,瞪着向训。
向训当即解释道:“晚辈岂敢!只是怜药公忠纯,不忍负甲受累!”
“你不用说好听话!”药元福怒目扬发,冲向训道:“区区几十斤,披挂上阵,何谈苦累。我向陛下请命来岐,可不是在城中养老的。你若疑我年迈,可执刀剑,下场比试一番,看老夫,有余力否?”
见这老将强势状,向训不由苦笑,抱拳说:“药公言重了,我非此意啊!”
“既非此意,统将之位,就莫与我争!你还是统你的水军去吧!”药元福瞧向赵晖:“赵兄,当不会拂我为国建功之心吧!”
看了眼向训,见他一脸无奈,却没愠色,心中稍叹,对药元福道:“观蜀军动向,因势而定。不过,出击军马,可由你二人,共同准备挑拣!”
赵晖此言,说得平淡,但不容置疑,感受到其语气,药、向二人,也不复争辩,拱手应命。
恰此时,衙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引起了三人的注意,赵晖脸色一板:“何故喧哗?”
立刻有军校入内禀报:“京兆有一批粮草至,押粮官前来,说有书信呈报都帅,不待通禀,便行闯衙,故生冲突,其人已被擒拿,听候发落!”
“此人好大的胆子,小小押粮官,斩了就是!”药元福淡淡道。
“将书信取来!”赵晖倒是不急,吩咐着。
那押粮官,自然是受宋延渥所遣的慕容承泰了,果然,方到凤翔,就开始跳了。书信很快呈至赵晖手上,拆阅过后,老眉皱了一下,说道:“驸马宋延渥来信,开封府慕容彦超之子,奉皇帝命前来军前历练,此番押运粮草前来,让老夫酌情安置。”
“难怪如此,皇亲国戚,纨绔子弟啊!”药元福说道。
赵晖想了想,将书信递给向训,对他道:“星民,此人就交由此安排吧!”
闻言,不由瞥了眼赵晖,这老帅,有点把麻烦往外推的意思啊。但是,没办法,拱手应命而出。
“药兄,你放才何必与向训相争,都是为国出力。你我已至暮年,意气当少些才是!”待向训出去后,赵晖看向药元福。
“我性情素来如此,人皆以我年老,我偏要证明给世人看。别说还未满七十,就算过了古稀,一样能提刀上马,统兵作战,绝不能让人看轻了!”药元福说。
“你这是不服老啊!”闻言,赵晖笑了笑,自嘲道:“我不如老兄啊,这两年,愈敢身体羸弱,精力不济啊!”
年纪,药元福比赵晖大好几岁,身体,则更无可比性,药老帅的硬朗,远超旁人想象。
不过笑容一敛,赵晖有些认真地朝药元福道:“不管怎么样,向训乃朝廷所遣,皇帝爱将,不可轻慢之。若是换个心胸狭隘之人,你方才的态度,只怕已为人所嫉,难免谗言中伤。你我已至高年,不当为小人所趁。”
听赵晖这么说,药元福也稍稍严肃了些,沉吟道:“我观向星民此人,倜傥刚断,有勇有谋,非谗佞之臣!”
“我有预感,皇帝差向训西来,只怕不只援应御蜀,这么简单啊!”赵晖悠悠道,双目之中,透着异样的神采。
“此言何意?”药元福问。
赵晖说:“河东的情况,当有所闻才是,并州为府,设置三司,统管大权。河东天下第一强藩,朝廷削之,犀利而果断,却无半点阻碍。我等,不可不未先作考虑啊!”
赵晖此人,素有远见卓识,当初首举义军抗辽,称臣于河东,便已足见其眼光。朝廷在河东那么大的动作,岂能不察。
相较之下,药元福则显得很放松,轻笑道:“削就削吧,富贵爵禄,封妻荫子,都已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能继续让我领兵作战,余者都无关紧要!”
“老兄豁达,我自愧不如啊”
第179章 长教训
“你们这些混账,竟然如此无礼,胆敢锁我,知道我是谁吗?我要见赵晖!”
狂妄的叫嚣声,让帅府前,锁拿慕容承泰的兵士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疼得其面色涨红。门前的军校,冷冷地盯着他:“小子,不管你是谁,胆敢在帅府衙前狂悖无礼,只要都帅下令,某立刻砍了你!”
“你敢!”被军校那森冷的目光注视着,慕容承泰有被慑住,但嘴里一点都不服软,硬着脖子道。
向训走出来,正见着这副场面。扫过一圈,几名军士当是家丁部曲,一并被缴了械,表情漠然,目光放在慕容承泰身上:“你就是慕容承泰?”
“是我!你是谁?”慕容承泰兀自挣扎着,越挣扎越痛,咬着牙应道。
“西南援应使,向训!”向训说。
“赵晖呢?我要见他!”慕容承泰仍是嚣张态。
冷冷看着此人,向训眼神中恍过一丝厌恶,当即抬手,吩咐着:“此人,狂妄无礼,冲撞帅府,再多言一句,立斩!”
“是!”周边的兵士闻令,齐声喝道。
所谓杀气,慕容承泰大抵感受到了,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敢出声,但张目,执拗地瞪着向训,满脸的不服气。
迎着慕容承泰的目光,向训走上前,冷淡道:“这里是帅府,指挥数万御蜀大军的地方,任你皇亲贵胄,就冲你今日的狂悖叫嚣,侮慢主帅的行为,把你斩首正法,陛下都不会多言语什么!”
迎着向训那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神,慕容承泰心中头一次,生出一种名为“怕”的情绪:“我……”
见其露怯,向训这才一摆手,说道:“本将不提倡不教而诛,念你初至,暂免一死。但是,告诫你一言,既入军中,当守军法,不要触犯,否则,军法无情,加诸于身,悔之晚矣!”
言罢,向训朝左右吩咐着:“先杖他五十军棍,其后,给他讲讲营规军纪!”
“是!”
宝鸡南城厢,营房之内,慕容承泰趴在一张军榻上,裤子脱得干净,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杖伤几乎蔓延到腰上。五十杖军棍,一棍不少,一棍也未留情,若不是慕容承泰从小习武,身强体健,换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纵不被打死,也打废了。
慕容彦超派给他的家将,小心地给他上着药,嘴里说道:“公子,在军中,终不比其他地方,军法不是说笑的,方才在帅府前,可将我们吓到了。你若是真被杀了,我们只能选择战死沙场了……”
“我就不信,他们真敢杀我!”慕容承泰应了一句,似乎仍不服软。
不过,说这话时,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公子——”
“够了,你什么时候如此啰嗦,敢教训起我来了!”慕容承泰忍不住怒道。
天气炎热,再加臀上的创伤,慕容承泰额头汗珠,如雨滴一般,顺着黝黑的眼鼻面颊往下滴,几乎渗入眼睛里。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但或许是骨子里有一种倔强,包括杖责之时,从头到尾,都没哼唧一声。
眼眶之中,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公子,疼吗,是否轻点?”
“上你的药!”慕容承泰深吸一口气,应道,顿了下,问:“我这伤,要多久才能恢复?”
“两三日内,恐怕是难以下地了!”
难得地,慕容承泰叹了口气,有些不甘:“我来凤翔,还想杀敌立功了,受此军杖,当真误事!”
闻其言,家将有些不知作何感想,都这样了,能保住命都人家手下留情了,这小郎君,还想着上战场。
“公子莫急,待养好伤,会有机会的!”家将只能这么安慰一句。
过了一会儿,慕容承泰突然发问,似有不解:“赵都帅与向使君他们,似乎真的不在意我的身份……”
家将沉默了,本粗汉一个,不善言辞,更不知如何解答这位公子爷的疑惑。当然,就他看来,慕容彦超太过宠爱这个小儿子了。
“你说,我要不要,去向赵都帅以及向使君请罪?”慕容承泰又很突兀地问了句,声音很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
铁马秋风大散关。
说得就是这座屹立于宝鸡南郊的,控扼川陕咽喉的要隘。虽然还是盛夏,没有萧索秋风的渲染,但城关仍旧固执地实现着它的价值,成为横亘于蜀军喉头的一根硬骨。
今春蜀军初至时,势盛于岐军,赵晖以寡兵所以能守陈仓,李廷珪以众军所以难克,就算因为散关之所在,让其不敢全力攻伐。
退回渭南之后,李廷珪决定,全力拔除散关。到此为止,屯于散关城下的一万五千余蜀军,已然队散关发起了二十余次进攻,直接战损便有两千多卒,但关城仍旧牢牢地掌控在汉军手中。
赵晖继王峻,担任凤翔节度之后,以散关当咽喉要道,着重加强关城的修筑,用以御备。没办法,秦凤四州的陷落,使得大汉在西南的防备就是这么被动,蜀军随时可出秦岭,威胁关中,兵锋直指渭河城关。
散关的守将,名为王仁赡,原本是保义军节度使刘词的牙将,受荐就职守关。蜀军异动之前,赵晖便急增兵至三千,又往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军器。是故,几个月的消耗下来,关城犹有余力。
而王仁赡也没有辜负所托,以三千兵,面对数倍之敌,不失其位,并给蜀军造成了大量的杀伤。就如汪洋中的一座礁石,始终屹立不倒,让蜀军主帅李廷珪尤其着恼。
最近一次城战,已是十天前的事了,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将倒在关下的士卒尸体,收容焚毁,以免瘟疫滋生。
关城上,一名身材魁梧,气质倜傥利落的军将,伫立眺望,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有此番守城御敌之功,战后职升三级,应当不是问题吧……”
这名汉将,自然就是王仁赡了,望着已然撤关城之围,占道依山岭,呈保守姿态立寨的蜀军,心里忍不住琢磨,莫非蜀军想退?
“将军,帅府来令!”
很快,翻看过来自赵晖的军令,王仁赡立刻打起了精神,下意识地扶墙探身。稍作思索,便朝着麾下吩咐道:“将关内能战者,全部集中到东关来,赐以酒肉,随时给我做好出击的准备!”
“是!”
经过数月的坚守,城中的汉军,仅余半数,尚能出击作战者,更不满千员,即便如此,也难消王仁赡心头建功的火热。他今年已经36岁了,蹉跎至壮年,有机会,就得抓住。
而在蜀军大营之内,主帅也举行了一场军事会议,将陈仓、固道诸营的将领,都召集过来了。
“今日召诸将前来,只一事。陛下有令,放弃攻汉,撤军返回兴元府!”李廷珪正身而坐帅案,声音稍显低沉地通报来自成都的诏令。
应当不是错觉,话音一落,在场的蜀将们,明显松了口气,坐姿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李廷珪也有些无奈,意兴阑珊的。李廷珪从小追随后蜀先主孟知祥,算是被他养大的,跟对了人,是故随着孟知祥割蜀自立,一路平步青云,官路亨通,历职将帅。孟昶继位之后,对于这家将出身、知根知底的人,也委以重用。
正因如此,伐汉无功,李廷珪自觉有负孟昶的信任。说起来,这是孟蜀第二次北伐,前一次,虽然折了张虔钊,但至少拿下了秦凤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