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类似梁山寨的情况,在沿江地区上演了很多,长江北岸,数十座大小城邑、堡寨,唐军悉数撤出,退往南岸,将江北彻底放弃,交给汉军。然后,除了少部分城寨,大部分北御壁垒,全部被毁。
当然,大部分唐军的态度,还是比较庆幸的。沿岸戍防唐军之中,这段时间下来,基本也都被汉军打怕了,这般“体面”地结束战争,退回江南,已算不错的。
像林仁肇那般愤慨不平者,也不是没有,只是在唐军之中,终究是少数。可以说,不到半年的攻防之中,北汉大军已将南唐军队的脊梁给打断了。
第132章 登清流,议善后
此前,汉唐之间榷商和议细节之时,刘承祐御驾南下历阳,和约达成之后,淮南之地,再无战火,只待交接完毕,自去岁秋动兵始,汉唐两国持续五个月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二月十五日,刘承祐自历阳北上,驾临滁州,宿于清流县。大抵是战事结束,南征战略达成,大获全胜,刘承祐心情放松,趁着天气好,与王朴等臣登县西之清流山。
正值仲春时节,春意已浓,山林之间,已尽染新绿。清流山算不上高险,但够曲折,山中口便为清流关卡所设之处,山野之中,多牡丹,春日正盛,牡丹虽迟,但漫山遍野之间,已然尽是山花烂漫,万紫千红。
找了几名山农充当向导,沿着山间小路,自关南,绕至关北,既可起登山之效,还可探出一条偷袭小径。
穿过一个豁口,当真豁然开朗,顺势倚于山石,暂作休息。侧耳倾听,除鸟鸣之外,尚有溪涧淙淙,那是请流水的流逝声。
“清流关下请流水,请流水过清流山。”刘承祐来了诗兴,顺口念了两句,然后便后悔了。
王朴与李昉随驾,也是意外地看着刘承祐,天子虽偶有“名词佳句”,但总是简短不全。此时听其吟诵,却是一派平俗诗头,并且,戛然而止。
迎着二者的目光,刘承祐脸皮也不禁发红,摆了摆手,强行笑道:“罢了,朕实无诗才,让二位见笑了!”
闻言,李昉则道:“诗词终究小道,陛下雄才,尽在治国用兵!”
对其恭维,刘承祐不以为意,轻笑两声,随即表情一敛:“朕方才所吟,都不许传出去,否则,定不轻饶!”
不管怎么样,这等打油诗若是传出来,还是有损于他大汉天子的英明。
“是!”见状,周遭之人,齐应,不过语气倒是挺轻松的。
“李昉!”刘承祐似乎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听闻你在写南征记事?”
“正是!”李昉应道:“此番陛下南征,尽取淮南十四州,拓地千里,增民百万,江淮臣服。臣有幸从征,详观陛下之政谋权变,大汉将士之精悍善战,心有所感,欲综述之,记为文章!”
“不错!”刘承祐抬手,吩咐道:“成书之后,当呈与朕一览,看看从你笔下,此次征唐,是怎样一番记述!”
李昉自然喜而应之:“是!”
“此书,朕取个名字吧!”刘承祐看起来,确实很有兴致,道:“就叫《南征述略》吧!”
“是!”
歇息了一会儿,刘承祐差人问还有多久出山,向导答,约有二十里山路。登山,也就求个心情,看个意境,山路走多了,也累。不过,自己选的路,再苦再累,也得咬牙走下去。
“当年朕能随军急行百里,翻山越野,如履平地,这不过几年下来,髀肉横生,体力竟有不支!”刘承祐感慨着。
他都如此,王朴与李昉则更不堪了。听其言,一边喘着粗气,王朴说道:“陛下劳心,以御万民,其间苦楚,更胜于躯体之乏啊!”
“平日里,劳形于军国大事,抽得闲暇,登高望远,确有旷达心胸之效!”刘承祐说。
偏头,见王朴实在难耐其累,刘承祐当即唤道:“李继勋!”
很快,前方一名身材精瘦的将军,踩着曲折小径,快步而来:“陛下有何吩咐?”
此番,随驾护卫的,是两百奉宸营卫,跋山涉水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是很轻松的事情。
指着王朴,刘承祐吩咐着:“找卫士,轮番背上王尚书!”
“是!”
“谢陛下!”王朴苦笑着,却没拒绝天子的好意,只是老眼之中,难免感动之色。
趴在一名卫士身上,缓过劲儿来,王朴却忍不住,同刘承祐谈起了国事:“陛下,而今汉唐和议,江北唐军,陆续南撤,观其动向,当再无异议。我朝也当着手,善后事宜了!”
“王卿真是,一刻也不忘公务啊!”刘承祐叹了句,说道:“朕早在考虑此事,兵争武功,只是胜利了一半,夺其地而守之,安其民,复其生产,则还需我们投入更大的精力啊!”
“陛下胜而不骄,头脑清明,老臣佩服!”王朴说道:“另,淮南十数万军民,淮北十万民夫,也当尽快撤还放归了。二月已中旬,中原农事,已有所耽误了!”
“此事,确实可以着手安排了!”刘承祐点着头:“回行营之后,便降诏,晓谕各州,此次南征所有征发之淮北役夫,皆免两税一年。军前效力者,两年。役夫有功劳者,另行赏赐;伤亡者,优以抚恤。朝廷,得遣专员,负责战后抚慰之务!南征有此胜果,非独将士之功,这些民夫之苦劳,亦不能抹杀啊!”
刘承祐此议,对于北汉而言,又将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他就是舍得,比起人心之收拾安抚,这些支出,又不算什么了。与此番南征的收获相比,更算不得什么了,仅仅在各州府库所取之资,已是巨收。
对此,王朴显然表示认可。
“对于淮南诸州的善后事宜,王卿有何想法?”刘承祐问。
王朴明显有过考虑的样子,闻问,几乎不加思索,从容叙来:“以臣之见,一切当以稳固安抚淮南民心为主。此次征淮,历时虽则不长,但对淮南州县的破坏,堪称巨大,尤其是寿、泗、楚、庐四州。
各州之间,逃难离家,避难于山林者,不可胜数,当尽数招抚之,还其家园,复其农桑。臣观唐政,对于淮南民而言,杂税甚多,陛下可尽罢之。各地官府又贪暴之吏,当依汉律正法。
稳固民心,得复其产,不消三载,以淮南的底蕴,便可成为大汉之粮税重地,使朝廷不再受拮据之苦。另,淮南之官吏,多有亡奔南渡,朝廷当自中原,选拔良才充任,以固大汉统治。对于淮南当地,愿意投诚效力于陛下者,也当拣其口碑善者优待之,许以官职……”
王朴一口气说了许多,刘承祐是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评价道:“王卿所议,几与朕不谋而合啊!”
“淮南十四州,东西千里,广大之地,千头万绪,诸事纷杂啊!”刘承祐长叹一声。
王朴倒是显得很自然,语调轻松道:“征伐之险阻,已为陛下所跨过,而今大局已定,安民施政,拨乱反正,虽同样艰难繁琐,但陛下只需以良臣,从容任事抚之即可!”
“王卿以为,何人可领淮南军政之事?”刘承祐顺口问道。
闻问,王朴张了张嘴,却按捺住了,说道:“陛下属意何人?”
刘承祐表情间,流露出少许玩味:“前日,王峻向朕请命,说淮南新下,诸事未定,愿领军,为朕驻守,以安东南!”
“陛下当没有同意吧!”王朴问道。
“还没有!”刘承祐一摆手。
见状,王朴松了口气,旋即表情严肃地说道:“陛下,淮南重地,断不可与人,当为中枢直辖,以臣治之,以将守之!”
刘承祐嘴角微微勾起:“王卿的意思,是要朕在淮南,行军政分离?”
“正是!”王朴直接点头,并且从卫士的背上下来,走到刘承祐身边,认真地说道:“陛下,唐季乱世之根源,藩镇权重,朝廷难制,干弱枝强,三代以来,虽然有所改善,陛下即位以来,更是不断加强中枢权威,但天下州镇,数目仍巨。
陛下如欲改弦更张,革除旧弊,淮南之地新下,正可用以新制!”
王朴的意思,刘承祐听出来了,就是让他将淮南,当作一个试行地,彻彻底底地进行军政之分离。
轻轻一笑,刘承祐说道:“朕确有意改制,将淮南分为淮东、淮西两道,设布政使司,掌一道之政;设按察使司,掌一道刑名按劾之事;另置都指挥司,掌一道军事,管辖诸州防御、团练、乡兵,辅以禁军戍之。”
刘承祐虽只简单地提了下,但已然让王朴两眼发亮。
顿了下,刘承祐继续道:“具体细节,犹待还京后,众臣参议,定制。但淮南这边,落实履制之臣,朕已考虑好了。就以卿为淮东道布政使,统管政事,治扬州。北归之后,善后事宜,就尽数落于王卿身上了!”
闻言,王朴没有多话,只是一副舍我其谁的郑重表情,拱手道:“臣奉命!”
第133章 李德明之死
畅谈之间,探路警戒的卫士,如履平地般奔回,朝李继勋禀报着什么。刘承祐察觉到了,当即问道:“出了何事?”
李继勋立刻过来禀道:“陛下,前方出了点状况!有一支军队,据险设卡拦道,起了些冲突,应当是清流关的士卒!”
“哦?”刘承祐与王朴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未曾想,这野径僻道之间,也有守备!”
“清流关守将是何人?能屡及此道,可谓尽职也!”王朴说道。
清流关,北关城楼下,安守忠带着麾下,恭立于关前,未几,奉宸营卫冒头,众心捧月间,是刘承祐等人。
望见一身黑袍,头顶幞头,腰缠玉带的威仪青年,安守忠赶忙迎了上来,拜道:“末将安守忠,恭迎陛下!”
“免了!”刘承祐一摆手,扫了安守忠两眼,说道:“你这清流关守备,做得不错啊!”
“陛下不是在县城吗?怎么绕到北关来了?末将初得消息,实在诧异!”安守忠恭声问道。
“不过偶得闲暇,兴致所来,登山越野,以探小径罢了!”在安守忠的引导下,刘承祐慢悠悠地朝关内走去,说道:“未曾想,差点为你在山中布置的官兵所虏!”
听此言,安守忠吓了一跳,赶忙道:“麾下冲撞御驾,当死,请陛下治罪!”
“非但无罪,还当赏赐!”见其领会错了意思,刘承祐摆摆手笑道:“就为他们的尽忠职守。而今淮南已下,伪唐臣服,清流关已处后方,你犹能守备周全,未尝掉以轻心,难得!朕很高兴!”
“谢陛下,末将等只是尽职事罢了!”安守忠说道。
“走!带朕看看这清流关防备!”刘承祐道。
“陛下请!”
……
在北汉有序接收江北,并从容撤军的过程中,金陵这边的纷扰与喧嚣,非但未有抑止,反而甚嚣尘上,日益剧烈。
朝野内外,无不对汉唐媾合之约,表示愤慨与不满,议论纷纷,大加抨击。与以往不同的是,妄谈国政,官府此番却没有管控与制止。
韩府,韩熙载这回是真病了,心病。自媾和定议之后,他已然在府中待了十几日,足不出户,耳不闻府外事,从君命,尽心安养。
府堂之间,有丝竹之声,两名姬妾,妆扮华丽,翩翩起舞,韩熙载侧卧于榻,拾勺舀酒而饮,面带醺意,双目迷离,手指还点在膝盖上,似乎伴着舞曲节奏,一副浪荡之状。
未几,一名身着紫服的中年官员,在府中仆人的引领下,上得堂来。见堂间景,中年寡淡的面像间,流露出一抹不豫,径至韩熙载身前,轻咳了一声;“韩公!”
韩熙载瞥了他一眼,顿时笑道:“是鼎臣啊!来,坐,你我共饮一觥!”
来人名叫徐弦,官居御史中丞,是少有同韩熙载这些北来官员友善的江南士人。十岁便作文,素有才名,与韩熙载齐名,人称“韩徐”,与其弟徐锴并称“江东二徐”。
见韩熙载那一脸醉态,徐弦直接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了:“国家不幸,割地称臣,败师丧权,朝野上下,有贤之士,无不愤慨,公为大唐臣僚,不思报国,反于府中,意志消沉,饮酒寻欢……”
说着,徐弦当即欲转身而去,见状,韩熙载酒当即便醒了,唤住他的同时,也命人撤去歌舞。
亲自引导其落座,韩熙载苦笑道:“国家苦难,我岂能不知,为人臣者,又岂不痛彻心扉?然而,事已至此,呜呼又有何用?而况,我还待病家中,何日能出府,都还得等待宫中招旨!”
听韩熙载之言,徐弦也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思及这段时间的国事纷扰,韩熙载等臣的力主陈辞,也有种无力感。
“而今朝中,是什么情况?”韩熙载问道。
闻言,打起些精神,徐弦语气苦涩地说:“江北已彻底拱手让出,划江而治,江防军队,已陆续撤到南岸。眼下,朝廷正忙着筹集岁贡,征调人口,与汉军交换俘虏……”
“我朝死伤之将校士卒,都尚未来得及抚恤,却要筹措钱货,以偿岁贡,呵呵……”韩熙载的语气中,难免忧伤。
比较“同情达理”的是,以战事方休,国帑空虚,汉帝那边同意,今岁之贡,可先付一半。在江北汉军,还未大规模北撤之前,是当下南唐朝廷,最主要的事。
徐弦则道:“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方才求得罢战,而今所求者,便是不出差错。”
“听闻外边,非议颇多?”韩熙载说。
徐弦点头:“金陵朝野,上至公卿,下至庶民,无不以此为耻。朝中过半的官员,正在联合,冒死直谏,向陛下请命,诛杀李德明那卖国巨奸!”
“和议未定之时,为何不死谏?”韩熙载却是颇为不屑:“到如今这个境地,却请杀区区一李德明,不是让陛下为难吗?”
“哎!”徐弦则说了句实话:“签下此等败国之约,犯了众怒,民怨沸腾,总需一个宣泄的目标。”
“当此之时,稳定人心,才是首要之事。安民抚军,还国家以宁定,复百姓以耕作!争端此事,只是废朝政,乱人心之举罢了!”韩熙载说,头脑看起来,仍旧清醒着。
听其言,徐弦当即道:“韩公此言,识大体,顾全局,当进言陛下,使其降诏,消弭乱象啊!”
韩熙载一摊手:“韩某正有过于陛下,足不能出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