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倘若耿崇美从一开始就稳到底,干脆就守在泽州,那刘承祐或许一时间那他还没什么办法。但他既北上了,进入了潞州境内,不管他临阵表现得多么谨慎,都已陷入被动。
与之相对,刘承祐这边可选择的余地,可就要大得多了。思及此,刘承祐忽然觉得,自己那粗浅的诱敌之计,虽然没有成功,但终究是将耿崇美引得北上了,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样想来,心情却是好多了。
兼听则明,趁着初入夜,刘承祐雷厉风行地于帐中召集众将校,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将向训的想法道明,供众讨论。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尤其是郭荣。
统一意见之后,刘承祐果断下令,将先锋重任交与马全义。而马全义,也是一如既往,毫不迟疑地接下。
“殿下,我愿与马将军一同南下!”定下出兵事宜后,郭荣主动请命。
看着郭荣,刘承祐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疑思,只略微想了想,便同意了:“你若同去,我愈放心!”
很快,上党城内外的军队都跟着动了起来,就如同三日前那一夜,按部就班。马全义与郭荣率着第一军将士,趁着夜色,从速南下。这一回,是整装齐具,备足了军械武器,刘承祐还专门调拨了车马供之。
第一军出发,刘承祐自领大军循后。在这个过程中,潞州的兵马出了点岔子,拖了点后腿,他们毕竟不像龙栖军进行过针对性的夜间集训。
……
夜色朦胧,笼罩大地,模糊人的视线,反倒是夜幕上空的星月,显得特别明亮,指引着前路。并不宽阔平整的道途间,一条火龙蜿蜒向南,似水流涌动不息。
第一军全军将士,都是面色凝重,有序地埋头赶路。临出发前,马全义召集全军训话,将此行的重要性道明,以“殿下厚恩,今日偿报”激励士卒,故将士此时基本都怀着一种慷慨以赴刀山火海的心情。
马全义走在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与众同行,他的战马用来驮负箭矢,能节约士卒体力一点是一点。郭荣有样学样,也走在他的身边,余光瞥着神情肃重的马全义,对这名年轻将军的作风表示赞许。
上党至羊头山,四十三四里的距离,当真算不得远,再加上中间没有什么障碍阻隔,进军很顺利。事实上,在行路过半的时候,已经被辽军的斥候发现了,而韩通则集中起所有骑兵,拼命地与之纠缠鏖杀,以作策应。
在这两日的“视野战”下来,刘承祐组建的这支骑兵,死伤三十余人,损失已近两成。辽军以步军为主,但不是没有骑兵,那些候骑数量不少,还挺扎手。
不过正是在这等劣势下,韩通带着人,在那残酷的比拼中,还能不落下风,也证明刘承祐骤拔这个“新人”为骑将,没有看错人。
在辽军驻地以北不足五里,第一军止步了,占据了一座高坡,而后在马全义的带领下,不及休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以车架为御备警戒防守,一部分就地取材立栏扎寨。
这处高地,也是韩通提前替马全义选好的,算不得高险,但总归是一处值得依仗之地。且是辽军驻地以北,最适合驻防之地,韩通的军事目光,还算不错。
时辰子夜方过,耿崇美这边,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的,得知龙栖军之来,困顿的精神一下子被刺激醒了。
“上党那边,果然只是个表象,想要诱我入彀。那刘家小儿,心思竟然那般诡诈!”想了想,耿崇美长叹一声,语气中竟然有些忌惮。
刘承祐却是不知,他自认粗陋、漏洞百出的计策,在耿崇美这儿,“评价”竟然还不低。
“来了多少人?”
“估摸着,也就千余人吧!”
“节帅,那支河东军队太嚣张了,夜驰而来,竟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立寨!”来报的牙将建议道:“莫若趁其立足不稳,出兵先将其剿杀了!”
对此建议,耿崇美直接犹豫了,他此刻还有点不明白河东军此举的用意……
迟疑半晌,耿崇美终究选择维稳,摆手说:“夜战不利,传令各营,给我稳守营寨!”
等天蒙蒙亮之时,一座简陋而实用的防御寨栅已然在那座高地上立起,与不远处的辽军营地遥遥相对。而第一军的将士,已交替休憩过一轮。
“这耿崇美,当真不敢进攻?”遥望南边的辽军营垒,已经小睡过一觉的马全义嘀咕道。语气中竟然有些失望,听在郭荣耳中,却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等天大亮,刘承祐率中军保持着体力,龟速而来。望着北面那满目旌旗徐徐南逼而来,耿崇美更加不敢妄动了。
第52章 对峙
羊头山下,神农团池村前,“晋”、辽两军,隔着大片原野对峙,如此已有足足两日的时间了。
刘军立寨四座,各据坡地,虽无奇险,却互为犄角,将辽营以北这方圆数里的空间给压缩殆尽,根本没有其活动的空间了。
“晋”营之立,在耿崇美的眼皮子底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刘承祐仗着兵力充沛,以一种稍显猥琐的保守方式,以马全义所占高地为基础,一座一座地建。在白昼的时候,耿崇美不是没有尝试过出击,打断刘承祐的节奏,但撞了个头破血流。
就在村前的平原上,两方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交锋,马全义领军出击,辽兵完败,还差点被反攻夺寨。也就是耿崇美亲自领军接应,而“晋兵”适时鸣金,方才霸占脱离接触。
而刘承祐,见着龙栖军的凶猛表现,却是不禁惊讶,自己貌似对龙栖军的战力低估了。当时,望着横亘在羊头山间的辽营,刘承祐心中陡生出些发兵急攻的冲动,不过被他生生遏制住了。
还是那句话,此时此境,刘承祐可选择的余地太大了,没必要逞一时之勇,浪费士卒的性命去进行强攻。与向训等人商量过,时下,盯住辽军即可,时间利己不利敌。
偏靠东面的一座晋营,这是龙栖第四军与部分潞州军所驻守的。营栅下,杨业百无聊赖地巡查了一番,命人加固两处有点不甚牢靠的栅栏。
“这打的什么仗,我等就来立栅搭楼了,守,能将敌军守败了……”杨业嘴里叼着根草杆,嘴里嘟囔一句。
“杨业,你又在报怨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的浑厚声音让杨业一个激灵,扭头看着挎剑而来的慕容延钊,立刻迎上前见礼,随即嘿嘿笑道:“属下哪里敢报怨,只是有些不解罢了。”
看得出来,杨业与慕容延钊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杨业直接指着南边的辽营说:“敌军近在咫尺,敌营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险要之所,我河东虎贲,直接冲杀过去,攻营拔寨即可,何故于此与敌对峙。对面的燕兵孱弱,昨日马将军轻易便击败之,敌军不足为道哉……”
此时的杨令公,只能用年轻气盛来形容,再加上他是刘承祐亲自提拔进龙栖军的,平日里言语间不知不觉中带上了些许傲气。
慕容延钊瞥了这小子一眼,板起了脸:“若是给你杨都头一千兵马,是不是能把对面的敌军给蹈平了?”
闻言,杨业脸上顿时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琢磨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或可一试!”
见杨业这副表情,慕容延钊却是乐了,笑骂道:“我现在也才统率数百军,你,还有得熬!”
杨业跟着露出笑容:“等属下成为指挥使,您肯定已是一军军主,最不济,也都虞侯。”
“你倒是自信!”给了杨业一个眼神,慕容延钊脸色恢复了肃重,说:“我知你杨业勇猛,但是切不可小瞧了对面的敌军,临阵对敌,骄兵乃是大忌。你只看到昨日第一军轻松击败燕兵,就没有想过,那也许是耿崇美的诡计,刻意示弱,引我们去攻其营寨。还有,在这平原之上,营垒是我们最可靠的防御,此番也就是敌军骑兵不多,若是连栅栏都扎不牢,何谈统兵败敌……”
慕容延钊这是在提点杨业了,而杨业,也听得认真,想了想,收起了表现出的那点骄怠,恭敬地朝慕容延钊行了个礼:“多谢将军教诲!”
面上露出点“孺子可教”的神色,慕容延钊又指着对面的辽营,轻笑道:“现在你杨重贵急不可耐,等真正交战了,可别给我迈不动腿!”
“将军且放心!”听慕容延钊这般说,杨业脱口便答,旋即眼珠子转悠了两圈,朝慕容延钊靠近了些,小声问:“是不是准备出击了?”
闻问,慕容延钊诧异地看向杨业,尔后朝他招招手,轻咳了一声,一副要给他透露点信息的样子。杨业立刻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只闻慕容延钊吩咐:“带你的人,去砍些柴火回营……”
言罢,在杨业愣愣的目光中,往别处巡视去了。
在东面不远,营寨辐射控制处,有一片小树林,这里是这两日来,“晋军”取柴的地方。
林中,“坎坎”的伐木声起,杨业督促着手下士卒砍树。其中一名队长,一边抡着砍刀,一边说道:“在虒亭,每日挑水、站岗;在此处,又砍柴、扎寨。这哪里是来打仗的……”
杨业当然听到了,上前便捶了他一下,叫骂道:“就你这厮话多,连树都砍不动,谈何杀敌?”
“都头,敌骑来了!”训斥间,在外围警戒的士卒突然高声发出警示。
杨业表情一肃,当即招呼着手下士卒,做好战斗准备,动作很快。这样的情况也是有所预料,两方虽然没再有大的交锋,但似此类的试探性小规模战斗,已然发生了数次。或因取水,或因伐木……
只见远处,十余骑燕骑朝树林奔来,这点人,显然只是为了骚扰。杨业却两眼放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估摸着距离,站定举弓拉弦,箭矢迸发而出,远远地便将头前一名敌骑射倒了。
……
中军营帐中,刘承祐仍静静地观察着地图,甭管能否研究出个所以然,他的表情始终平静地很,一副很是淡定的样子。
帐内,除了照常履行着侍卫职责的向训外,还有郭荣也在。
“耿崇美败局已定!”看着头快埋到地图里边的刘承祐,郭荣突然说道,语气格外肯定。
刘承祐头也没抬,随口说道:“越到这种关键的时刻,越不能放松,传令各营,做好出击准备,别给我将敌军放跑了!”
“这点倒不用殿下担忧!”向训开口说:“卑职在军中转过几圈,各军、营将士,战意高昂,士心诚可用!”
“也不知李万超到哪里了?高防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刘承祐终于抬起了头,淡淡地说道。
耿崇美是不知“晋军”虚实,倘若了解的话,就会发现,设营与其对峙的“晋军”中,少了一支部队——李万超所率肃锐营。
第53章 遁
泽州,高平。
这座城邑已成为了羊头山辽军辎需物资的屯积转运要地,自耿崇美率军北上后,已向前线输送过两次军需。
一大早,晨雾还未散尽,一支由数十辆板车组成的辎重队伍,在一营辽军的押运下,缓缓向北而去。其中,驱畜推车的,是三百余强征的本地壮丁。
这一次的输送,很不顺利,还未出高平境,便被袭击了。先是附近的乡民村壮蚁聚而袭,而后自侧面突然冒出了一支“晋军”冲杀而来,领头的将领看起来十分剽悍的样子,被强征劳役的壮丁也趁机反抗,很快,一营辽军被全歼。
战斗迅速结束,场面也很快平静下来,“晋军”取了一部分军需之后,剩余的粮械全部分与“义军”,分起东西来,那些人也是如匪似盗,在“晋军”的维稳下,数十车的物资很快便被瓜分完毕。
领军的将官,自然是李万超了,他奉命率肃锐营,另择僻道,潜入泽州,谋断耿崇美后路。本就是主场作战,军中不缺熟悉山川道路之人,进军很是顺利。入泽州后,便迅速地探明了高平情况,还有暇组织了一些“义军”配合作战。
骑在马上,勒着缰绳,扫着满目的狼藉,李万超吩咐着:“动作都利索点……”
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李万超舔了舔嘴唇,目光冷冽,嘴里呢喃道:“可惜都是燕兵,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杀杀真正的契丹人!”
留下了少许的“义军”以助战,余者丁壮百姓,俱为李万超所遣散。调转马头,李万超直勾勾地盯着南面,朝一部属下士卒吩咐道:“换上敌军军服,前去诈城!”
“是!”
“将军,这些俘虏怎么处理?”这时,一名小校问道。
押运军需的辽军也就不到三百人,约半数被杀,余者被俘。李万超扫了眼道旁,那些被缴了武器,看守着的俘虏。都是燕人。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多少迟疑,挥了挥手,冷声说:“都杀了。”
令下,手下的肃锐军士立刻挥起了屠刀,百余名俘虏自是奋力地做了一波无力的抵抗。
别看李万超在刘承祐面前,表现得深明大义、正派慨然,但在战场上,却是辣手无情。刀尖上舔血,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校,心硬得很。
简单收拾过后,肃锐军士在李万超的率领下果断南去,只留下一地惨象,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浓重了不少……
高平城中,仍有数百燕兵把守。诈城,是李万超见押运敌军被全歼,临时想到的。效果很不错,守城的燕兵军校不是个谨慎的人,麾下士卒换上血甲,装得一副败兵惨样,轻松地诈开城门,隐于城外的李万超率军一下子便突了进去。
……
北边,正面战场。
“失策啊!失策啊!”将台军帐中,耿崇美喃喃低语。声音近乎呜咽,满面的疲惫与苍然,就这两日间,他仿佛又老了几分。
对面的“晋军”动作很诡异,逼迫而来,却醉心于夯实营垒,有进击之意,却又做出一副防守的姿态。
大大小小的试探下来,到这个地步,哪里还看不出“晋军”的险恶用心。虽然还不确定,刘承祐接下来还会耍什么阴谋,但他知道自己与麾下燕兵已经危险了。
大概是为了附和他,预感迅速地变成了现实,耿姓牙将匆匆入内,惊惶地禀报道:“节帅,后方来报,高平被袭取了?”
听其言,耿崇美老眉当时便锁起来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郁了下来,粗重地吸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情?何人袭击?敌军有多少人?”
耿崇美脸上虽有惊色,却没有多少讶异,反而有种了然之感,尽量地保持着冷静,问起具体情况。
“应该是今晨的事,是一股打着‘刘’字旗的晋军与泽州当地的一些刁民,至有究竟是哪一支河东兵马,有多少人,暂时还不知晓……”牙将答。
“废物!”猛然之间便爆发出来了,耿崇美指着外边的黄昏景象喝骂:“今晨的事,现在才来汇报,敌军都绕到我们背后了,连他们是何路人马都不知道,尔等是欲何为?”
被训得讷讷不得语,牙将羞愧地埋下了头。
耿崇美一张脸,十分难看地拧在一起,握着老拳,苦苦沉思。还没被他想出应对之法,又是一名小校闯进帐中,紧张地禀报道:“节帅,那泽州刺史翟令奇反了,他在晋城召集治下军民,杀了我们的人,宣布以城归附伪帝刘知远……”
若说高平的失陷,只是让耿崇美惊惧,那么泽州的反正,则让他遍体生寒,有股窒息的感觉袭来。几道急促的呼吸,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发疼,喃喃道:“好快的动作……”
高平的晋军,显然是走小径翻山而过,至于泽州的“惊变”,显然也有河东暗地里的手脚。刺史翟令奇,耿崇美清楚,那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轻易绝不敢叛,但是现在直接扯旗作乱了!
“节帅,泽州一失,我军的后路可就彻底断了。”那名牙将似乎开窍了一般,不安地说道:“现在河东大军在前,又有偏师掩后,粮械中断……”
越说,语气越弱,最终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老将身上:“您说,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