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再者,王尚书所言先南后北之略,最终目标仍旧是集中力量以对付北方强大之契丹,如今时局所变,情势所在,顺势而伐辽,以消其患。何必一意舍进而求远,弃北而就南?”
陶谷越说,神情越显自信,显然是有些针对王朴。而其有这番表现,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原因,他嫉妒王朴了。
一个后进之人,就因为提出了一个所谓“先南后北”的策略,尔后三年之间,整个朝廷上下内外,都围绕着运转。原本陶谷也是支持的,只是,每每见到王朴在御前,在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艳羡。
前番,天子欲增扩宰臣,群臣廷推,陶谷原本是打算争一争的,结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三司薛居正,兵部魏仁浦就占了俩。自诩前辈,却屡次被后进超越,而眼见“无寸功”而得天子宠信的王朴都快压过自己了,这心态哪里能平衡。
是故,借助此机会一抒自己战略,如若功成,那么功劳簿上必当有他陶谷之名,青史丹书之上同样将落一笔。并且,他也非随便进言,北方形势如此,军事良机,探手可及。而以陶谷对天子的了解,那股收服河山豪情壮志,早澎湃于心中,很有可能同意,而刘承祐的反应,也给了他以信心。
“陶舍人此言差矣!”王朴被陶谷一番言语挤兑驳斥,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不过在御前,尽量压抑着情绪,沉声道:“契丹非易与之敌,贸然与之开启战略决战,实乃不智之举。伪唐卑弱之国,主昏臣佞,江北边境与我接壤两千里,处处可伐。”
“有淮南十数州之地,百万之民,不去争夺,扩大国土,提升国力,为何要冒险去啃北方的硬骨头?如若战不利,则数载前功尽弃不说,还将大大拖延陛下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步伐。且今方镇仍旧密布于天下,一旦战事不顺,难防有不测之祸!”
“陛下!”王朴朝向刘承祐,大拜道:“切不可图一时之快,而误大局啊!”
“呵呵!”陶谷不由轻笑道:“闻契丹南侵,率先建议陛下停止南征决策的,可正是你王尚书啊!”
“契丹自乱,此一时,彼一时也!”王朴盯向陶谷,也不客气了。
陶谷当即回道:“既知此一时,彼一时,又何必固执南征之见?”
“够了!”听二臣激辩,刘承祐终于拍了下御案,力虽不大,却使殿中争论戛然而止。
思索了一会儿,刘承祐看向郑仁诲:“郑卿秉执枢密,熟悉军机,有善断之名,你以为如何?”
面对天子垂训,郑仁诲有些意外,毕竟一直以来他在枢密院,更像一个执行者,工具人,天子可稍有向他咨询国家大略。
但此时闻问,看了看陶谷、王朴二臣,答来:“陶、王二公之言,皆有道理,各有可取之处。利弊考量已尽述,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定夺!”
这问了,跟没问差不多。刘承祐收回目光,又看向还没发表意见的魏仁浦。
第62章 难得迟疑
天子目光所及,便是群臣所向,却没人感觉意外,这么久下来,大家都发现了,刘承祐对魏仁浦的重视与信任,远超旁人。文武臣僚中,若论对天子影响最大的,非这个拜相不久的魏尚书莫属。
诸多目光集于一身,魏仁浦神色平静,起身向刘承祐一礼,方才缓缓道来:“陛下,如郑枢密之言,攻唐抑或伐辽,一则为近利,二则为远谋。攻唐为近利,以朝廷三载之准备,加之遍及南方诸国的筹谋,唐军易敌,淮南可轻下;伐辽则为远谋,天假良机,一战功成,其利则及天下,当一举扭转石晋以来,我中原北部边防完全受制于胡寇的被动局面。”
刘承祐看着魏仁浦,待其下文,他知道,魏仁浦不是没有担当之人,其言自有见解,但眼下不是和稀泥的时候。
“然!”魏仁浦稍微顿了一下,似在组织语言,尔后继续说:“有一点,需得考虑。今春以来,因契丹之动,我朝所有的战争准备,都是围绕着如何抵御契丹,如何在燕南河北广大区域之间,依托城池、堡垒,与敌鏖兵、对峙、消耗,固于防守,弱其士气,而行反击。”
“对于兵进幽北,军临檀蓟,以复燕山,破城夺关,朝廷事前并无任何准备。沿边辽军,既已采取守势,如欲征伐,则不只是发兵的问题,战线北移至少两百里,粮秣辎需的转运耗费之压力,又将大增。战线拉长,胡骑若竭力打击我粮道,必可起事半功倍之效。若以幽州为基,则恕臣直言,以如今幽州的情况,不足以为稳固进军之基。”
“而檀、蓟之地,如今亦是契丹重兵布防之地,其新主率师东向,据此前所报,可以粗略得之,辽军仍有不下十万之众。纵我将士英勇,不避生死,可有破防夺城之必胜决心?即便可以,将要付出多大代价,亦难预料!”
“还有一事,据探事所报,行军途中,叛乱突起,帝、后受戮。而一日夜间,新主即立,各路举措齐下。契丹新帝东进檀州,臣大胆猜测,怕是欲夺辽南部之军,以固身份地位,此皆稳定局势之善举。”
“契丹新帝,若非似陛下这般英明雄断之主,便有谋略忠勇之将臣相助。契丹生乱,但乱至何等程度,仍是未知之谜。知己而不知彼,一胜一败。这等情况下,我大军北上,或可取其效,而难尽其功,招致其激烈抗击,也非不可能。”
“此时北伐,就如当年陛下决议委前燕王赵延寿北伐幽州一般,一场豪赌,陛下赌胜了,是故这些年,我北部边防压力大减。倘若失败——”
顿了下,魏仁浦又道:“臣所言,皆一家之顾虑。如朝廷能尽快调整,做好准备,克服所有困难,一战而定天下大局,那么北伐,也未为不可。只是其间利弊,还需陛下通盘考虑!”
听完魏仁浦的分析,刘承祐沉默几许,抬首却看向尚洪迁等极力主战的将帅:“听魏相之言,契丹重兵十万,我二十万大军千里北进,尔等可有破敌夺关的信心?”
尚洪迁没那么自信了,本也就说说罢了,左右也轮不到他统军作战。王殷与杜汉徽也不作话了,他们想战,敢战,但此刻让他们说出战则必胜的话,也难。
倒是韩通,两眼瞪大,竟若铜铃,朗声道:“臣只是一骑卒,蒙拔于陛下,不知国家大略,只晓得晓死以报君恩。陛下诏令所向,臣别无他言,必率铁骑,浴血杀敌,至死方休!”
“你倒是简单干脆!”刘承祐抬指点了点韩通,轻笑道。
陶谷有心再开口,却见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一副决议之态。
众臣一副恭听圣训之状,却闻皇帝憋了一会儿,道:“你们先退下,各司其职,善理军政。南征北伐之议,容朕再想想!”
“是!”
“魏相留步!”离殿之后未久,王朴自身后赶来,叫住魏仁浦。
“王公!”魏仁浦谦和地回一礼。
同魏仁浦一道往广政殿政事堂而去,王朴忍不住道:“陛下向为雄断之主,在下自入朝为官以来,临机决策,还从未见陛下有如此迟疑的时候。”
一边走,王朴手里一边小幅度地挥舞着,显得有些激动:“朝廷出大军北上,本为应变御备之举,而今大局有变,形势在我,顺势南下,轻取淮南,占尽江北膏腴之土地、人口。仅淮南之地,至少有民三十万户,再加鱼盐、粮食之利,这般大利,探囊取物一般。何必穷尽国力,冒险去与契丹相争?”
静静地倾听王朴之言,魏仁浦也轻轻地舒了口气,遥向北方,轻叹道:“北击胡虏,尽复河山,却敌千里,对于心存大志的陛下而言,是何等的诱惑,以王公之见识,难道不知吗?这几年,虽则时时筹谋南征,但陛下未尝有一日不曾北顾,长城燕山,沦于契丹之手,始终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如不拔除,寝食难安。”
说着瞥向王朴:“若非契丹之患,你的南征策略,又岂会这般波折,受其掣肘。”
闻言,王朴却语气肯定道:“正因如此,契丹自乱,是乃天假我朝良机,怎可错过!”
说着,王朴不禁有些急了:“不行,我得再去见驾,力陈己见,不可受陶谷等人影响。契丹犹有重兵在南,此时北伐,与之拼杀,得不偿失,反空耗我朝实力。即便夺回关防,又需要耗费多少兵力、钱粮以守之,燕军如何处置可曾想好……”
王朴当即便转身,见状,魏仁浦赶忙拉住他,朝他摇摇头,劝道:“臣等已作谏言,其间利弊,以陛下的睿智,也是能想清楚的。北进之策,确是有成功的可能,只是是否北伐,就要看陛下决心有多大,能否承受一切可能的风险与后果。”
“自古文死谏,武死谏。此番决策,事关王朝国运,天下大局,甚至于接下来几十年兴衰,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身为朝廷重臣,既食君禄,当尽其职,我还是得去见陛下!”王朴表情严肃,有些固执道。
却被魏仁浦牢牢地抓住,沉声道:“陛下乃大略之主,轻重缓急,分得清楚,让他好好想想吧!”
“这……”与魏仁浦对视一眼,王朴终是长太息一声。
见其状,魏仁浦又小声道:“陛下乃圣明决断之主,如何行事,岂会完全受臣等所左右。再者,王公难道没有注意到,开拔的龙栖军,何以直接折返还京?”
“嘶——”王朴冷静下来,若有所思:“魏相的意思是?”
“若仅是犹豫,陛下大可发令,着大军就地驻扎,等候命令!”
实则,魏仁浦还有一个消息没说,刘承祐已下诏,着已北上的两司军队,暂停进军。
王朴暂时息了去见刘承祐的想法,朝魏仁浦一礼,转身快步朝衙署而去。在其后,望着王朴那稍显急躁的背影,魏仁浦也是有些无奈,这王公之才干见略举世可称,但就是这性格,过于刚强。也就是魏仁浦性情涵养上佳,能够容忍之,并与之交好,眼下,朝中看王朴不顺眼的人,太多了……
刘承祐这边,散议之后,却没在崇政殿待了,那里待着太过烦闷。他从来都是一个果断之人,但在此事之上,却不得不承认,他迟疑了,犹豫了,难以抉择。
在宫中晃荡着,刘承祐直接来到皇后所在的坤明殿,让皇后大符甚是意外,惠妃小符也在,姐妹俩赶忙接驾。
两个少妇,一个端庄大方,一个青春艳丽,可惜的是,姐妹花聚在一块儿,刘承祐此时却没有吟湿的性趣。
“陛下怎么来了?”姐妹俩一起将刘承祐迎入内寝,命女侍奉上瓜果茶点,大符不禁问道。
摆了摆手,刘承祐道:“终日处理军国大事,朕腻了,乏了,累了,想睡一觉!”
这大抵还是头一次见刘承祐这样的表现,大小符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第63章 夜访人妻郭
坤明内寝之中,屏退了侍者,带走皇子旸,只余一龙二凤。刘承祐摘了玉幞,褪去龙袍,脱掉靴子,静静地躺在皇后的凤榻之上,姐妹俩各司其职,伺候着。
脚搭在小符的玉腿之上,惠妃娘子手法生疏地给天子按捏着;头枕在大符怀里,淡雅馨香宜人,抬眼可视勾人欲望的饱满之处,只可惜刘承祐闭着眼睛。
大符唇角含笑,让刘承祐脑袋贴在自己腹间,感受平缓却又灼热的气息,玉颊不禁泛红,自觉禁忌之地,竟有股羞人的润意。
稍微扭了扭娇臀,皇后压下绮念,毕竟妹妹惠妃还在,稳定心神,手里动作小心,亲自给刘承祐削着梨,嘴里则好奇问道:“二郎这是怎么了?不是准备御驾北征了吗?方才我在宫中听闻,你诏止起行准备,急召文武议事,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承祐仍旧闭着双目,大符的怀抱似乎格外舒适,小符的技艺虽然生疏,但那小手,似乎能挠到他心底去。
听皇后主动问起,刘承祐随口应道:“北方确实出了变故,国策战略,因势而变,然殿上军议,群臣各执己见,各据其理,朕一时间不知道听谁的了!”
美眸中的疑惑得以消解,似乎能感受到刘承祐心中的烦闷,嘴角却绽放开一抹笑容,道:“看来,二郎这是遇到难题了,我还从未见你有如此迟疑之时!”
闻言,刘承祐突然睁开眼睛,一蹭头撞上了皇后的胸脯,听得娇吟一声……
又缩了回去,刘承祐以自下而上的角度望着皇后那玉面,问:“我的情绪,就这般明显?”
大符说道:“几乎都写在脸上了,二郎不信问二妹。”
刘承祐又看向小符,惠妃娘子点了点头:“陛下雄断之主,妾自入宫以来,也是第一次见作此态。”
“什么雄断之主,难免有优柔寡断之时!”刘承祐自嘲道,旋即以一种抱怨的语气说:“那些外臣啊,也是过分。就没有意见一致之时,还都能言善辩,各依其理,反让主君着恼为难。”
听皇帝这般说,皇后大符不禁乐了,带动着胸脯颤巍巍的:“二郎这是诿过于人了。我尝闻,明君者,兼采群章,择其善者,如何决议,向在君上。”
“被你看出来了啊!”刘承祐说。
“相信以二郎的英明,会做出最明智的决策!”大符语气中满是对刘承祐的信心。
“你对我如此自信?”刘承祐问。
皇后垂首,认真地答道:“那是当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却也没有多少时间,供我犹豫了!”刘承祐自榻间起,盘腿而坐,呢喃道。
“二郎,吃个梨吧!”大符玉手,两指优雅地夹着一颗去皮的梨,递到刘承祐面前。
刘承祐接过,直接咬了一口,问道:“这是酥梨吧!”
“是的!”大符应道:“是产自寿州八公山的酥梨,据闻在淮南一带颇有名气,由宫中采买之人置办!”
“八公山还产酥梨?朕只知道,其紫金砚甚是有名,崇政殿还有一块绝品!”
“寿州,文化之乡,人杰地灵,淮南重镇呐……”刘承祐盯着手中缺了一口酥梨,意味深长地道:“这寿州梨,味道确实不错啊!”
刘承祐也当真在坤明殿睡了一觉,待到傍晚时分,方才离殿,因为没有大作消耗的缘故,脚步很稳。
没乘辇轿,信步于宫廷之间,刘承祐忽然说道:“若是郭荣与赵匡胤在东京,朕倒想听听他们的看法,他们又会如何抉择!”
紧跟在旁,听到了,张德钧不由道:“官家何不召他们回京?”
“这如何来得及!”刘承祐看向张德钧:“你平日的机敏哪儿去了?看不出军略紧急?”
闻问,张德钧讪讪道:“小的愚钝,哪里知晓军国大略。”
对于张德钧的小心,刘承祐也不以为意,放聪明点才能活得久。
刘承祐想起郭荣与赵匡胤,却是因为这二者皆有“帝王之姿”,只是闪过一念罢了。走着走着,脚步一停,伫立在公宫台之下,刘承祐突然想到,在东京,可还有一位拥有“帝王潜质”。
“张德钧!”刘承祐唤道。
“在!官家有何吩咐?”被天子这乍然一令惊到了,张德钧赶忙竖耳静听。
“叫上张永德,同朕一道去邢国公府!”刘承祐吩咐道。
“陛下要出宫?小的这便吩咐下去,准备銮驾!”闻令,张德钧立刻道。
“要什么銮驾,叫一队侍卫,轻装简行!”
……
邢国公府中门,除了那块匾额宽大威严之外,尽是一片朴素之景。
傍晚时分,府中下人正自忙碌,准备着晚食,虽是高门公府,却多了几分人情味。
后园之内,居家养病的郭威,正满脸笑容,逗弄着他新添的幼子,属乾祐三年秋生,已然一岁多,在郭威怀中,牙牙学语,老年所得之子,郭威自是分外喜爱。
七八个月的赋闲下来,郭威整个人精神状态还不错,显得越发矍铄,两鬓的灰白没有添加多少,身体看起来,也仍旧强健。没有遭受似原历史那般的重创,应该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