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一边,注意到刘承祐对王审琦的态度,王景崇眉头小小地皱了下,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骘之色。他时下对王审琦,很是不满,恨不能弄死他。
在忻州的时候,王副使自觉前辈,看中王审琦的潜力,并且在后来扫平民乱的过程中,王审琦大展其将兵之能,让王景崇实在见猎心喜,向朝廷上报其功劳。
其后兴致冲冲地,设席邀请王审琦,道明心意,欲收其为义子。在王景崇看来顺理成章的事,被王审琦婉拒了,由此恶之。
点了点头,没有再与王审琦多说什么,一个下级军官罢了,准其上殿觐见叙话已是厚恩了,也不需再多说什么收买人心,如今的刘承祐已不需要遇到个潜力股,便投入注意力关注了。除非,王审琦能够再建功勋,向刘承祐继续证明自己的能力与价值。
目光自王审琦身上挪向杨业,刘承祐直接道:“归途辛劳,你二人先退下,歇息片刻,朕稍后与你细谈!”
“是!”杨业应道。
“来人,廊下赐食,好生招待崞侯与王将军!”
在内侍的引导下,杨业与王审琦,慢步退下,殿内仅余王景崇。
面对王景崇,刘承祐再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看着他手臂与肩膀上的包扎:“听闻你遇刺了,伤势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只是两道刀伤,只到皮外,不妨事!”王景崇恭顺得不得了。
“听闻刺客有些来历?”刘承祐目光都没闪一下。
点着头,王景崇一脸轻松:“都是一干血气方刚的男女,受佛门蛊惑,自诩任侠义气,以杀臣复仇除害为任。臣一时不察,为其所趁偷袭,方负此伤,彼辈实不值一哂,翻手即为臣所剿灭。”
刘承祐眼睛眯了一下,就他所收到的汇报,王景崇遇刺是真,只是并非刺客所伤,而是事后王景崇自己给自己来了两下,其所欲者,很明显了……
刘承祐呢,也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细节”,只是顺着话说下去:“看来你在河东,是打到佛门的痛处了,方招得如此之恨!对于那些不服朝廷管理的贼僧,武德司这边还当继续镇压,至于什么义气任侠,江湖儿女,灭杀即可!”
第12章 河东之患
“坐!”
“谢陛下!”
君臣各安其座,刘承祐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王景崇也不急躁,静待皇帝询问。
“河东灭佛之事,你办得不错,朕没有用错你!”刘承祐声音如常一般,沉沉道来:“前后之事,悉有详陈,朕就不细问了。听闻你在河东有‘意外’所得,事关太原王,朕很感兴趣。说说看,太原王乃朕血亲皇叔,长年镇守河东,久未相见,朕这个做晚辈的,应当关心关心……”
刘承祐语气虽则平淡,波澜不兴,王景崇却能感受到那隐藏于其后的汹涌,平静之间蕴藏凶险。
然而,紧绷着的面皮之下,却是王景崇稍显澎湃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在忻州的那个念头,又赌对了。以天子的强势与野望,又怎会容忍河东这样一个近似“独立王国”的存在,尤其是还是皇叔刘崇。
大抵是错觉,自下而上望去,王景崇只觉皇帝的目光凌冽骇人。迅速地平复下心情,王景崇仍旧谨慎地应道:“武德司为陛下张扬耳目,臣在河东,确有所察,且大胆试言之,如有不当处,请陛下恕罪!”
“说!”刘承祐嘴角一咧:“谨小慎微,可不是你王景崇的风格,不必顾忌!”
有刘承祐此言在,王景崇也不故作矜持了,不过仍旧稍稍压低着声音,郑重禀道:“陛下,就臣在河东实地察访调查,对于皇叔,朝廷需加防备!”
言罢,刘承祐忽地哈哈大笑,有些突兀,笑声在殿中回响。就如发泄一般,持续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刘承祐方才以一种感慨的语气道:“防备!北守西扼,内防外备,类似的言论朕听得太多了,眼下如何,连朕的亲皇叔都要防着了吗?王景崇你是何居心?”
一副压抑许久模样,“无能狂怒”般发泄一通后,刘承祐变脸一般敛形容,去面色,屏退左右,淡淡地对王景崇道:“说吧!”
“陛下,经臣调查,太原王在河东,潜蓄异志,早已与朝廷离心,早晚必定生患!”
这回,刘承祐没有打断他,任他叙来。有些东西,他早有耳闻,但受限于精力,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与调查。还是需六听听王景崇“实地考察”的结果,刘承祐相信他是用了“心”的。
“太原王在河东,大肆敛财,几无收敛。河东诸州,寺院财产以海量计,此番灭佛,官兵清剿所得,泰半落于其手。据晋阳探事所报,灭佛中秋之时,一日之间,便有三百余辆装满钱粮财货的驮车,输往城中。”
“太原王在王府东南,修建了三座大仓,一屯粮草,二屯兵器,三屯钱货,集河东诸州之财富,税收、钱粮大部截留以输其中,常备一千甲兵守卫。”
“以汉兴之际,供养大军进取中原,河东百姓多贫苦,经年未复,太原王多遣税官,苛捐杂收,扰民过甚,积怨深厚。此番灭佛,百姓易受蛊惑,河东屡生动乱,亦有此间缘由。而太原王,虽则积极镇压,却也趁机图财害民,大伤元气。”
“陛下之制,朝廷之政,河东少有施行落实者,悉出河东节度。诸州将吏,擅自委之,少有报备朝廷,俨然自成一系。”
说了很多,王景崇竟没来由得心里有些发虚,尤其在天子静坐御案,面无表情的情况下。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王景崇咬咬牙,继续道来。
只是,声音不似初时那般洪亮了:“高祖进兵中原之后,留驻之军,节度牙兵及州镇戍卒不足万。而今就臣粗查,这三年多时间,太原王选募勇士,招纳亡命,大造兵甲,而今已有马步军三万之多!勒令还俗之僧,太原王亦遣部将,拣其精壮,充入军中,得兵数千!”
“河东诸州丁口可有三十万?”刘承祐突然开口。
“在籍丁口,恐怕没有!”王景崇给了一个不怎么确定的回答。
刘承祐却幽幽道:“以这点人口,供养如此多的兵马,已非穷兵黩武所能形容,河东治下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天子的考虑,从来高瞻,异于常人。王景崇倒确是从没往这方面考虑过,做出一副感佩的表情:
“陛下之言,甚是!”
刘承祐发声后,虽然还有不少情况可以汇报,但王景崇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天子脸上的“兴致”之色,正在逐渐消失,逐渐麻木。
良久,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今日所报,朕知晓了,暂且烂于心中,勿泄于外。”
“陛下……”刘承祐的反应,大出王景崇意料,忍不住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个字:“是!”
“不过,对于河东的情况,要加强监察,一应情报,记录在册。但要记住,武德司下属,行事务必小心,注意分寸,皇叔毕竟是朕的皇叔,不可小觑轻辱……”刘承祐又补了句。
王景崇闻言微讷,眼珠子一转,顿时意识到,刘承祐眼下并没有动河东的意思,当即应道:“遵命!”
左右此次,他不是像在邢州倒杨那般,亡命一搏。照他想法,有今日之报,日后河东形势,不管如何发展,都用得住他。只有有用,那便是立功的机会。
“河东一行,你立功颇大,朕分遣诸使,监察地方,也唯有你,处事最合朕心。”
“能为陛下效力,是臣之忠愿!”从刘承祐的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让他期待的意味,王景崇保持着低调谦卑。
“官,暂时朕就不给升了!”刘承祐直接道:“晋爵为任公,加兵部尚书衔,食邑三百,河东一行,你们所获钱货,不必上缴,就当朕的赏赐,由你处置!”
说这话时,刘承祐给了王景崇一道玩味的眼神,令他牙紧。
虽然刘承祐的赏赐,距离王景崇所期待的,仍有差距,但皇帝都这般表态了,他还能多说什么,甚至不敢表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恭敬地跪于殿中谢恩。
“另外,朕欲置武德营,兵额一千,你率右营!”
比起爵位、勋衔、钱财,刘承祐这道赏赐,才让王景崇喜出望外。
又瞟了眼他身上的伤,刘承祐摆摆手:“既回京,便好生休养创伤,去太医院寻太医诊断,配些汤药!”
“谢陛下!”
第13章 杨业述职
崇政殿东庑,是一片规整过的朝室,装饰一如整座宫殿的风格,简约朴实,只有几方席案,供平日觐见的朝臣歇息待召。
眼下,除了两名殿侍之外,便只有杨业与王审琦二将了。二人对坐,食案上边摆着酒肉菜食,三荤两素,四菜一汤。二人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王审琦原本是有些拘束的,不过见杨业如在军戎,也跟着放开了。
酒食气味交织在一起,案上也只剩一片狼藉,二者又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在这隆冬,畅饮美酒,对于他们这样戍守北疆的武将而言,却是一种享受。
王审琦脸上表情不似杨业那般痛快,红润似乎是憋出来的一般,他不长于饮酒,但这可是御酒,皇帝亲赏,总得吃点。只可惜,宫中的御酒,酒曲是经过改良的,其烈性,远超其想象。
“仲宝兄,你这酒量,还需锻炼锻炼啊!”看着王审琦的表情,杨业笑道。
王审琦则苦笑着摇头:“将军知我向不能饮酒,这美酒佳酿之乐,注定与末将无缘啊!”
“如不能饮,那便不需强求,适可而止!”一道穿透力十足的声音传来。
抬眼看,一袭龙袍,漫步而来者,正是天子刘承祐。杨、王二人慌忙起身见礼,被刘承祐伸手止住:“不必拘礼,坐!”
行至食案前,张德钧亲自端过一张交杌,一撩袍脚,正姿坐下,扫着桌面狼藉,轻笑道:“是否足食?”
“多谢陛下款待,臣二人已经果腹充饥!”杨业说道。
授意之下,张德钧又执酒壶斟满三杯,刘承祐举杯邀之:“朕满饮,你们随意!”
言罢,饮尽。皇帝话里虽然客气,杨业与王审琦,也没什么犹豫的,同样一口闷。
感受着那股辣意自喉咙淌过,体会了一番,刘承祐方才平和地问道:“戍边两载,体悟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杨业心中看起来也颇具感慨,想了想,迎着皇帝的目光,十分豪气地说道:“臣据雁门,契丹人若南犯,可挡十万兵!”
观其豪气干云之态,刘承祐倒也未觉其大言不惭,反而轻轻抚掌:“将军有此自信,朕当勉励之!”
话说出口,杨业反倒自觉狂妄了,讪讪一笑,解释道:“臣出此言,非信口狂言。雁门自古天下雄关,城垣坚不可摧,高踞山脊,依山傍险,道路崎岖险峻……”
用了不短的时间,杨业将雁门关的周遭环境,地势之利,城防布置,兵力分布,粮械储备,防御策略,应变措施等,一一叙来。杨业平日里本非健谈之人,但事关职责,却是滔滔不绝。
刘承祐脸上虽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听得还是很认真,与自己所知,比对衡量,对雁门关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兵马不需多,粮械充足,雁门臣足守之!”杨业又强调了一遍。
刘承祐消化了一番杨业所说,却是叹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可惜朕至如今,都还未见识过雄关之高峻险狭!”
言罢,态度愈加温和,赞许的目光投在杨业身上:“朕尚虑你年轻气盛,志得意骄,而今听你言雁门之形胜御备,如数家珍,深切綮肯,朕过虑矣!”
听刘承祐这么说,杨业正脸上也不由流露出少许不好意思。
“你所言者,皆是御备之事,可有想过,出塞北击?”刘承祐突然变了气质,语速极快,威视赫赫,逼向杨业。
有那么一丝不适应,迎着皇帝压迫性十足的目光,杨业神情逐渐郑重,认真地思索了许久,谨慎进言:“陛下,恕臣直言,三五年之内,并非北出雁门的良机!”
“哦?”刘承祐的反应,比起杨业大谈雁门防御的时候,还要感兴趣:“你又有何见解?”
“其一,国力所限;其二,兵力不足;其三,知己而不知彼,契丹非卒灭之国!”杨业说:“河东拥山川之险,关城之坚,纵北虏铁骑之强,也难以突破,背后有朝廷与河东依恃,臣足以当之。然如出塞,草原辽阔,无所依仗,云中之地,纵可夺之,也非我儿郎所能长久立足。”
“而况……”说着,杨业流露出一抹迟疑:“陛下前有言,大汉战略所向——”
刘承祐直接挥手打断,瞥了眼一旁老实待着的王审琦,对杨业道:“确实是长进了!过去的杨业,一心统军练兵,可不会考虑这许多!”
“陛下委臣独当一面,臣时怀忧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陛下信任,是故凡事,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杨业揖手。
“代州而今有兵多少?”刘承祐转变话题问。
回答还是那般迅速肯定:“经过两年轮戍及募集训练,州城团练兵及诸镇堡戍卒,共计三千五百人,马军三营一千五百卒,步军四营两千卒。”
“王审琦便是马军第一营指挥使!”杨业还不忘在皇帝面前提携战友。
“以代州民力,供养这诸多兵马,甚是艰难吧!”
杨业答道:“代州地贫民寡,幸有朝廷支援,与河东供给粮秣!”
“河东之钱粮协应,未曾短缺吧!”刘承祐凝眉。
杨业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此问,有些支吾,咬咬牙,还是道:“这半载来,晋阳所供钱粮,仅有往年六成!”
“呵呵……”刘承祐微微一笑,轻叹一声,神思之间,似有郁结。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双目一如平常般精明有神,对着杨业,满脸的意味深长:“归代之后当知,备北不忘南,御外需顾内!”
杨业愕然而抬首,面上浮现出少许的疑虑,正欲开问,刘承祐却不打算给机会,挥挥手:“好了,朕乏了!”
心中带着些迟疑与不解,与王审琦前后脚出宫而去,脑中不断回想着刘承祐最后的叮嘱,思考着其用意所在。
“将军!”皇城宫门前,王审琦的声音打断了他。
偏头,杨业稳住心神,吩咐道:“仲宝,你也有些年头未回家了吧,我放你半月假,回家省亲!”
“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