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80章

作者:芈黍离

当然,南唐佛道益昌,这些宁肯远避他国的僧人,向佛意志显然坚韧,这些人到南唐,对于大汉而言,倒也并非完全坏事。

而受皇帝命,范质与王溥召集一干学士,就佛寺及僧尼的管理制定出了一套比较全面的制度,曰《大汉乾祐中外寺院僧尼管理条制》。

首先是寺院的存废,诸道州县镇,皆有敕额,以“功德”及户籍人数定之,无敕额而私建者,法办。

其次,僧尼系籍,需在官府登记,上报中央祠部,统一管理。系籍僧尼,定期考核。

第三,出家剃度,男女有年岁限制,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另需家中父母、祖父母同意,已孤者需同居伯叔兄处分,即便如此,还需官府考验经文。全部符合条件,方与系籍。

第四,便是继续发展度牒制度了,对于往朝度牒,尽数废弃,而现存寺院之僧尼,需在一年之内向官府申领受牒,当然,免不了再被刮一层油水,毕竟官府也是有行政成本的。

至于其他,则是一些补充细条,禁绝先时僧尼聚众眩惑流俗之举,如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另增触例惩戒法办之条例。

这些条制,无异于对佛门的发展,再增加一层限制,刘承祐粗观而从之,没有更多计较,甚至对于这些条制,也并不是特别在意。此次灭佛,在他心里,实则属于一锤子买卖,抑佛发展,终究不是他最终目的。

他也不认为,靠着这么些条制,便能真正限制佛门的发展,释宗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他这一朝,或能压制,继世之君呢?隔世之皇呢?

在刘承祐看来,只要对他的宏图大业有利,国情发展,时世现状,需要他灭佛,他就做了,就是这么简单!

第7章 贵戚解权

乾祐三年的深冬,东京又下雪了,风加雪,甚大,三日方霁,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吉兆丰年。

宫城以南,龙栖军驻所,是雪后最先复员的军队,三日假归的士卒,在上下军官的统领下,进入训练状态。操练声中,又有数百士卒,搬运材料,修筑被风雪破坏的营房,人多力量大,一日便可缮复。

皇城外,诸里坊间,街巷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集中起来,动静却也不小,无论贫富贵贱,都忙着自扫门前雪。生活的气息,十分浓厚,孩童雪中嬉戏的欢笑声,亦为东京城增添了几分颜色,越远离皇城,越是热闹。

紧密的里坊间,难得有宽阔的街道,而寿阳公府,便坐落在一条视野开阔的街上,为一街之重。高门府邸,壮丽豪贵,规模惊人,府内,假山染霜雪,湖亭结冰层,林木萧萧瑟,但皆难褪其奢华之色。

寿阳公,武德使,李少游,太后的侄子,皇帝的发小、表兄……

初夏之时,以侍奉用事之功,刘承祐将李少游爵位晋为郡公,增扩食邑,赏赐金银、绸缎、美人,极尽恩宠,朝中无有甚者。

当然,突然这番厚赏,不是没有代价的,一系列的荣禄需要以其父李洪信退隐为代价的。

李洪信,太后的亲弟,天子的舅舅,时位居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是大汉两司军队中地位前列的高级将帅,握军权。早前为侍卫军副帅,不论其他,在天子刘承祐继位早期,作为一个制衡外将、保驾护航的角色,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当然,作用的时间,并不长,天子以出色的权谋手腕,快速地掌控局势,坐住皇位。然后,李洪信在军队中的作用,也慢慢地偏负面的。

大汉禁军的发展与变化,就是在不断的编制调整与人员变化进行的,核心目的便是宣威皇帝威严与加强控制。析分侍卫司,外放宿将,提拔青俊,赏赐收买,整饬军风军纪……

近三年的时间,可以说,外臣之中,掌军元老的威胁已经被刘承祐瓦解处置地差不多了,但对于刘承祐而言,仍旧不够,外戚亲族,成了他的目标。

首先针对的,便是李洪信。最初,怕李洪信不够聪明,没有暗示,直接明示其意,老李很不乐意,且不知趣,进宫向太后诉苦。毕竟是亲弟弟,李氏忍不住过问了两句,头一次惹得刘承祐不满,母子之间关系冷了几分。

还是李少游识时务,也比其父更了解刘承祐,心知真惹怒了这个表弟,他可不会真顾念什么甥舅之情。尤其在,真因此事坏了皇帝母子间的关系,必然引得刘承祐的愤恨,那将是自取其祸。

而况,太后能保得住他们一时,还能保他们一世,太后没了呢?

李少游平日里做人,或有些浪荡不靠谱,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来都是精明的。一番恳切的分析与奉劝,惊出他爹一身冷汗,再无迟疑,慌慌张张地进宫,主动向刘承祐请辞去职。

虽有所波折,面对舅父的“回头是岸”,刘承祐还是表示了接受,笑应之。解其军职的同时,晋其爵为榆国公,又加开国功臣称号,赏赐宅邸、庄园、土地,钱帛也不加少。也不遣其离开,留他在东京城内享福,此前他利用身份、职务、权力之便,赚取的一大片家业,也不过问,既往不咎。

李洪信去职后,便是另外两个舅舅,李洪殷与李洪建,有兄弟的例子在,都很识趣接受的天子的“交易”,各去军职,解兵权。

这,也算是一份赎买策略!

针对于外戚的夺职解权,倒不是刘承祐对他们起了忌惮之心,而是,这些人实在能力有限,不堪重用。

以李洪信为例,无州县之才,卒伍之术,徒以贵戚身份幸进。为人贪鄙吝啬,好聚敛,失人心。如若长以之居高位,掌重权,只怕非但没有益处,反生祸害。

几个舅舅,稍微能看一点的,也只有时任平卢节度使的李洪威(义)了,年初的时候,前节度使郭谨病逝,议以李洪威继任。履职半载,大显镇守之才,朝廷灭佛,淄青之地,少有乱者。

小舅李业,有片瓦之才,志高,只是少历世事,有些眼高手低,心眼也不大。但以太后过于宠爱之故,就当是给母亲一个面子,刘承祐仍旧留用之,让他在宣徽使的位置上坐着。

大汉宗室贵戚,数量不少,但细数下来,足用者,当真寥寥,能入刘承祐眼的,也就李少游、宋延渥、李洪威几人。而剩下的,只能用歪瓜裂枣来形容,大多才德低下,属不当人子之类……

殿前司这边,李洪信去职,刘承祐将在禁军中熟悉了一年多的慕容延钊升为殿前都虞侯,协助殿帅尚洪迁统兵治军。

尚洪迁,这个当初史弘肇外贬后,刘承祐扶上来的工具人,本是个过客,任职期间还起过某些念头,所幸后来因情观事,及时掐灭了。

是故,两年多了,始终在禁军统帅的位置上,而刘承祐还没有撤换他的意思,还需要他这样一个出了能力之外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元老宿将充当门面。

在刘承祐未设置殿前副都指挥使与马、步军指挥使,且尚洪迁逐渐放权的情况下,殿前司马步诸军日常统率事务,实际上已经是由慕容延钊处置了。

比起殿前司,侍卫司的变动还要大些,一二把手,正副都指挥使都被换了。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白文珂,以太尉衔致仕;副都指挥使李洪建,对于这个舅舅,刘承祐并没有厚此薄彼,同样厚禄荣华赏赐。

继任的,是国丈,临清王,前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高行周,以之统率侍卫两军。少不了制衡,刘承祐的选择是枢密副使王峻。王峻性格越发孤高自负,容不得人,但此人的办事能力与效率,却是越发高了,用来得罪与制衡人,却是再好不过了。

原本把他放在枢密院,是为了制衡郭威,结果出乎刘承祐意料的是,郭威太滑了,平日里敦厚、低调、谦逊,又顺着王峻的毛捋,即便王峻攻击性十足,仍旧被郭威给化解了,并且在枢密院的地位日渐巩固。在枢密院日渐权重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并不是刘承祐想看到的,所幸将王峻调出枢密院。

同时,高行周被调回东京任侍帅,对于后宫的高贵妃,着实是个不小的支持,尤其在刘旸、刘晞两皇子出生的情况下。已将平衡手腕练习到家的刘承祐,又见机将另一个老丈人符彦卿调至大名府,继任天雄军,镇守邺都,并封为卫王。

第8章 掺沙子的效果

寿阳公府东园有一亭,檐分八角,名曰忘秋。坐冬忘秋,在这隆冬时刻,亭间却氤氲着媚人的春韵。

亭内空间很足,轻纱绿帐,金杯玉碟,满衬着奢靡。其内,莺燕一片,美色妖娆,脂粉盈亭,娇妾美婢共计六人。二女陪侍两侧,亭左二人抚琴弄萧,亭前一人吟唱,一人曼舞……

居中心者,当然是公府主人李少游了。美酒,佳肴,歌舞,无不是其所好者。嘴泛油光,分外浪荡,脸色红润,色欲不消,两手放在依偎着自己的两名娇娥身上,肆意……

充盈着“欣赏”的目光,流连于亭前舞动的曼妙身姿上,歌舞之道,于李少游而言,从来不在曲舞,他的关注点,向来只有美人。

深冬酷冷,但不论李少游,还是他的美妾们,都衣着单薄。李少游袒胸露怀,美人们则仅以轻纱薄裙蔽体,几乎一场“无遮小会”。当然,在亭子周遭,各设火炉,烧煤炭,以防阴寒侵体。

李少游素爱美人,喜渔女色,这才朝中,乃至整个东京都是出了名的,李少游也从不避忌。时值今日,他府中收纳的娇妻美妾,已有近三十名,几乎十倍于宫城中有名位的妃侍。

淫词浪语,荡漾于亭间,回响于园中。李少游并不能忍受这满亭的诱惑,也没有忍耐的必要,未几,冬亭生香之中,更添几分春意……

一直到白日西移,沐浴之后,换上温暖华贵的绒袍,李少游赤脚踏入毛毯铺陈的堂间,进门之时,顿足片刻,却是一道麻意自腰间直袭脊背。晃头苦笑,嘴里碎念:“还是当有所节制啊……”

也只有在这贤者时刻,李少游才能恢复他平日里的机敏,当然,知错而不改错,是他这类人一贯的作风。不过,从其脸上异样的气色来看,往后以一敌六的行为,大抵不会常来。

“郎君,后都知求见,已等候多时!”李少游只于案前,稍理公务,便有管事于门前通报。

“他等了多久?”李少游随意问道。

“一个半时辰!”管事禀道。

李少游英俊的面庞之上,流露出少许玩味,呢喃道:“此人,倒是挺有耐性。”

“带他进堂!”

公府管事嘴里所言“后都知”,名为后赞,是武德司下属京畿都知,主管京畿一带监察探事,权力不小。此人出身低微,从职四方,最后有幸搭上了刘知远的通天战车,鸡犬同升,汉兴之后,拜为飞龙使。

不过因朝中无人,且才德不显,一直未有升拔机会,逐渐成为了大汉诸多冗官中的一员,若无机遇,恐怕一直会遗忘在朝廷的角落里,甚至说不准哪一天连飞龙使的职位也会丢掉。

出于贫贱,自不甘于复堕贫贱,向上爬,执权威,是后赞这等人奋发的动力。费尽了心思,得以和国舅宣徽南院使李业攀上了关系,几经逢迎,被推荐给武德司。

虽然李少游一向对自己那个小叔不怎么看得上,但终究不敢不给面子,接纳了后赞,以为武德司亲事官。但后来接触后,李少游发现,这后赞才识浅薄,目光如鼠,但于蝇营狗苟、跟监刺察、罗织构陷一道上,很有几分能力。

并且这个人,很识时务,在武德司这样的衙门,也容易混出头。虽属小人,猪狗尚有其功能,而况于后赞乎,这是李少游的原话。传入后赞耳中,其不感屈辱,反而兴奋,直呼知己,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果然,人尽其用,处用武之地,在武德司逐渐壮大的过程中,后赞屡有建树,消息情报,敏捷有效,甚至名字还传入天子之耳,于是,很顺利地,成为武德司京畿都知。

很快,一道矮小的身影现于堂前,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堂间情况,又轻轻地脱掉靴子整齐地摆放于门槛前,方才谨慎地踏入堂中。发觉一点明显的尘埃落在地毯上,很是自然伏下身体,用官袍袖子,轻柔地拂过,就如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清理干净了,方才小步上前,恭敬地拜道:“属下拜见郡公!”

“起来吧!”放下手中的文书,李少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谢郡公!”

“有劳后都知久等了!”李少游说。

轻摇着头,后赞嘴露笑,拱手说:“郡公必有急务处置,未闻郡公召见,再多时间,也是等得的。”

李少游当然是在忙“急务”,相信后赞也清楚,听其嘴上这番说辞,李少游心情仍旧不自觉地感到良好。这个后赞,真的有意思。

后赞进堂的那番表现,李少游实则尽收眼底,瞥着其收束在腹前的手,淡淡地说道:“武德司乃朝廷部署,司袍乃公服,岂可以之拭尘,有失体统!这虽在我内府,倘若传将出去,不好!”

听其言,后赞心中一惊,矮小的身材更加缩在一起,迅速道:“属下谨记郡公教诲,必不敢再犯!”

“坐!”对其态度,李少游很满意,伸手示意了下,问:“等门来访,有何事?”

闻问,不敢兜圈子,后赞方落座即起身,望着李少游禀道:“回郡公,河东传来消息,那王景崇已在回京途中!”

提到王景崇,李少游的神情立刻就变了,虽然很隐晦,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不怎么好。

碍于皇帝到处掺沙子的缘故,武德司,在王景崇这个副使入职后,原本一家独大的局面,很快便被彻底打破。刘承祐让王景崇入武德司是什么目的,王景崇知道,李少游心里也清楚,也正是缘故于此,对于王景崇的某些动作,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李少游思维敏捷,天分不低,但论经验、见识、手腕、处事手段,比起王景崇还是要差上一些的。论及对功业的渴望以及权力攀爬之心,则更不能相提并论了。是故,多方因素之下,武德司衙内,快速地竖起了一道姓王的旗帜,与李少游分庭抗礼。

王景崇何类人,自甘鹰犬,为求上进,敢冒死者,对李少游这皇亲国戚,也并不是太过忌惮。而相对的,对于王景崇,李少游这边却是忌惮日盛。没有人,能对从自己碗里抢食的狗,有好态度,而这条狗,还随时可能对自己咬上一口……

“郡公,王景崇此番在河东,废置佛寺,收缴财富,供给朝廷,本揽苦劳。忻、代数次民乱,为其迅速扑灭,又建功劳。如此苦功,只怕他回京之后,会越发猖狂得势,逼迫郡公啊……”后赞目光闪动,朝李少游进言,虽是为其考虑,但总有点挑拨的意思。

李少游脸色恢复了自然,目光下移,落到后赞身上,眼露思索,平静道:“河东差遣,倒是让他功成了!”

“王景崇幸进小人,行事无所顾忌,倚仗陛下宠信,竟敢不将郡公放在眼里,抢班夺权之心日益昭显,郡公不得不防啊!”后赞道。

微微点了下头,李少游看着后赞,扭了扭脖子,问道:“我对王景崇,确是忌惮。以你之见,我当如何提防于他?”

“你觉得,派人扮作贼匪,于其回京路上,截杀之如何?”李少游看起来动了杀心。

一句话,让后赞脸色剧变,身体不由抖了一下,忙不迭地劝道:“郡公纵有此念头,万不过实行啊!”

“哈哈……”李少游笑了,摆摆手,声音转冷:“看把你惊的,我只戏言罢了。本公,还没有那么蠢!”

第9章 公府密议

略作沉默,李少游轻轻地吁了口气,抬眼看向后赞。没有说话,但通过李少游的眼神,后赞知道,他这是要自己的看法,毕竟话已说到了这个程度。

垂首沉吟,实则稍微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赞拱手禀来:“根据河东的探事上报,王景崇在忻、代灭佛之际,以权谋私,大肆敛财,中饱私囊,收买人心,培植爪牙,只怕心怀不轨。若是将之上告,请陛下罪之,郡公以为如何?”

李少游几乎不假思索,直接说道:“他初建大功,只怕正得官家圣心,你拿这些子虚乌有的事上报,岂非自讨无趣?即便是真,你觉得官家,容不得这些许贪婪?此次灭法,我们底下人是如何做了?大家手脚都不干净,以此罪之,不怕作茧自缚?”

一连几个反问,让后赞哑口,小眼神不住地往李少游脸上瞟,自家这个年轻的上司,当真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

不被采纳,后赞并未感到挫败,而是再度拱手:“据报,五台民乱,殃及三县,王景崇直接勾连地方州镇官兵,率之平叛。这越权调兵之罪,是否可定?”

“触及兵权?”兴趣之色油然而生,李少游瞥着后赞,手一指,感叹道:“军队,向属官家逆鳞,触之则怒。这样的情况,才可有效中的,未曾想你还有如此见识。”

“不过……”不待后赞反应,李少游又悠悠然地补充道:“然乱事在即,一切自以平乱为先,事急从权,且五台之乱,份属灭佛,官家让他北去前,便与他便宜行事之权。我若是王景崇,有的是说辞脱罪,甚至可能反诬我们一口。”

“这……”后赞情绪有些下沉了,又琢磨了一会儿,眼神躲闪,迟疑道:“王景崇欲收代州马军指挥使为义子,是否可治他个私结边将之罪?”

“你觉得呢?”李少游反应。

后赞底气越发不足了,甚至有些茫然,乘兴而来,欲替上官分忧,却没想到是这样结果。

迎着李少游越发明亮的目光,后赞不由心中一慌,习惯性地起身拜倒:“属下愚钝,思虑不周,请郡公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