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75章

作者:芈黍离

原本对于拿办杨邠,刘承祐还心怀疑虑,怕引起朝局混乱,然回京之后,细观朝臣反应,那颗心很快安定下来。他高看了杨邠的影响力,这终究不是太平盛世,在武夫当道的时代,杨邠这文臣,纵使是开国功臣,其份量能有几何?

抬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根,刘承祐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处置杨邠,如何收尾此事。不管如何,杨邠的事,已然掀起了一场政治风波,他可以不顾忌大多数人的想法,然对王章、郭威这些仍我朝廷重权的河东元臣,不免小心安抚。

而王章方才的表现,已然给了提了个醒!

步出崇政殿,王章在殿前停留了一会儿,泛白的面上表情郁郁。

察觉到了天子的用意,王章心情愈加沉重。嘴角翘起一道苦涩的弧度,思及天子所提杨家人的活动,杨邠若当真谋反,他那一家子,只怕早被一网拿下了。

而让自己鞫问杨邠,王章并不觉得,这是在卖自己一个面子……

“相公在想什么?”王景崇恭敬地声音响在耳边。

偏头一看,王景崇面带谄色,落在王章眼里,总觉有股阴鸷之意。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意,王章以一种嘲讽的语气道:“我在想,王侍郎忠心,世间难得啊!”

表情一滞,目光中的狠色很快隐去,王景崇垂下头,当作不明其意,道:“相公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身负君命,自当尽忠职守,杨邠逆贼一案,相公若有吩咐,下官必全力以助,不敢怠慢!”

“哼!”只以一声冷哼回应,王章拂袖而去。

同样的,王景崇也冷冷地哼了一声,待其走远后,方才阴阴自语:“老匹夫辱我,杨邠已经倒了,你又还能猖狂几时,呵呵呵……”

皇城西南,靠近武德司衙门的地方,就是大汉诏狱所在,大狱森森,守备森严。刘承祐继位之后,致力于宽刑简政,开封府一直在甄别冤案,清理案狱,而诏狱被用到的则更少了。

偌大的狱所,并未如其字面上给人的感受那般恐怖,环境并不阴冷潮湿,亦未有骇人的刑具,只是安静,静得压抑可怖。

作为入狱前官职最高、权力最大的囚犯,杨邠享受着最严密的看押,自进入这方地界,就没有任何外人得以接触过。

囚室虽不大,但十分干整,只有少许的狼藉,四周是铜墙铁壁,少光。杨邠就默默地待在这儿,眼窝深陷,胡茬乱扬,面容憔悴,身形较从前明显消瘦不少。显然,虽未遭受酷刑折磨,但狱中的日子,始终难熬,尤其对于曾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杨相公而言。

铁皮镶就的牢门被吃力地打开,几缕并不算明亮的阳光如水泄般漏了进来,对于杨邠而言,有些刺眼,下意识地抬手遮光缓了缓,才望见一身官袍直离门前的王章。

注意到王章身后的王景崇,一股子怒意涌上心头,直浮冷面。不过很快收回目光。

嗅着囹圄之中不可避免的腐朽的味道,看着老友,固执地挺拔着上身,与自己对视,虽强撑着,但意态之间的狼狈,却是无法掩饰的。

微微一叹,王章一摆手:“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相公,此举恐怕不妥吧!”闻言,在后边的王景崇当即表示异议。

“有何不妥?本相要单独审问犯官,王侍郎有意见?”王章淡淡道。

见状,王景崇神情微冷,沉声提醒道:“相公可不要忘记,杨邠可非一般犯官!再者审讯鞫问,自有条制,相公可不要违规蹈矩!”

无视其言语中的警告意味,王章态度强硬:“陛下以本相主此事,我自有考虑,尔无需于此聒噪,退下!”

在王章的强势之下,王景崇亦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狱吏关上牢门,将自己隔于其外。

然而,在牢门关上的那一刻,王景崇表情变了,变得淡然,眼神闪烁,一点阴险的笑容挂在脸上。

在王景崇看来,这是王章自己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上。就此事如何汇报刘承祐,他已然打好了腹稿。王章异状,屏退左右,独见逆贼杨邠,二者密谈甚久……

“兄如此得罪小人,只怕不妥,还需当心!我之遭遇,当引以为戒!”杨王二人的交谈,以杨邠对王章的提醒开始。

第196章 杨邠案(4)

“既是小人,防他又有何用?而况,杨兄此间境遇,又岂是区区小人作祟?”面对杨邠的提醒,王章似乎并不在意。

“你是这是话里有话啊!”杨邠抬手指了指外边,语气中无限讥讽:“此言若真传入皇帝之耳……”

不待杨邠说完,王章轻轻地笑了:“或许这诏狱之中,又要添我王某一间囚室了!”

二者对视,短暂的沉默过后,杨邠以低沉的语调打破寂静:“皇帝遣你来何事?”

遭逢巨变之后,杨邠似乎并未沉沦下去,数十日的囹圄生活,并未让他思维生锈,在看到王章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让老臣,审问你的罪行!”王章平静道。

闻言,杨邠坐直了身体,声音依旧沙哑,面上确反显得轻松了:“老夫下狱已久,这暗无天日的囚室却也难熬,正该解脱。王景崇那等宵小,给老夫罗织了什么罪名?”

王章自袖中拿出了一封册页,递给杨邠道:“谋逆,及其余不赦之罪十条。”

闻言,杨邠“哑然失笑”,接过册页浏览起来,神色平静,但慢慢地,眼神还是不禁暗淡下来,:“此贼倒是用尽机心了!”

“杨某下狱,朝中是什么反应?”杨邠问。

“初起波澜,其后平乎静潭。”王章的回答,让杨邠有些失望。

“是吗?”笑意变得凄凉,杨邠将那罪状随手弃在地上,抬首看着王章,道腹心之言:“我尝料想过今日,然至于斯,仍不免感伤,他竟这般急切!”

杨邠嘴里的“他”是指何人,王章也清楚。打量着老友,凄凉的样态令人感慨,叹了口气,说:“何苦呢?陛下虽然年轻,然神武之姿,明主之像,观其胸襟,并非不能容人。若你能早放下心中芥蒂,何至于此?”

杨邠摇了摇头,嗤笑道:“皇帝确有容人之量,然看是何人,是这两年他在朝中亲自提拔的所谓‘英才’!对于我等前朝老臣,只恐早被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儿,大概是情绪到了,杨邠神色终于有所动容,再度提起他引为憾事的刘承训:“倘魏王殿下尚在,断不至此。天子心性凉薄,于我等而言,并不友善,我之下场,便是明证!”

听其言,王章老眉不由皱了下,待杨邠情绪自我平复之后,方才开口道:“杨兄之言有失偏颇,魏王殿下虽则宽厚仁善,然于此乱世方休之际,群狼环伺,天下争雄,再是纯良仁厚,亦不及权谋手段!陛下能力、眼光、胸怀,皆副其位,可堪雄主!”

“这便是你逐渐与皇帝靠拢的缘由?”杨邠突然问王章。

没有什么迟疑,王章点头默认!

摆摆手,杨邠脸上保持着他相国以来固执的高傲,说:“于此囚室之间,我也勿需同你争执此事了……”

停顿了一下,杨邠语气仍带着嘲弄,问:“可知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罪臣?既遣你来,想必已秘授机宜了吧!”

看着杨邠,王章缓缓道:“陛下有言,杨邠乃大汉功臣,必不致谋逆!”

有那么刹那的意外,又与王章对视上,从其目光中了什么,点着头:“明白了!”

垂下头,又拿起被他丢在地上的册页,细细研读起上边的“罪状”,道:“也不需使王兄为难了,除谋逆事外,所列罪状,我部应下了,供认不讳!”

杨邠这干脆的反应,让王章再度沉默了,他平日本不是个健谈的人,此景此景,更不知要多说什么了。

“只盼兄能应我一事!”杨邠说。

“请讲!”王章点头。

“杨某是在劫难逃了!我不惧死,唯念府中家小。若皇帝真念我开国之功,不作株连,我死之后,还请王兄照看三个子侄。我膝下三子,长子向来安分,三子平庸,我不虑之。唯独二子廷伟,若有不肖之举,勿需庇佑,免害了家门!”

杨邠敞开了托付后事,神情之间头一次露出不舍,很快被隐去,继续道:“若皇帝欲诛我杨氏一门,那么王兄万不可求情,当善求自保!”

听杨邠这番交待,王章有种心酸之感,神情动容,张了张嘴,只发出几声重重的咳嗽。缓了一会儿,化作一声短短的叹息:“我应下了!”

慢慢地转过身体,盘腿坐于草席之上,杨邠似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一般,佝偻着身体,语气无限萧瑟:“杨兄去吧,从来小人难防,同我这个罪臣,不适合久谈,勿落人口实!”

……

在王章复命之前,刘承祐这边已然受到了王景崇打的小报告,对其“不务正业”,有些不满。而听着他对王章的中伤之言,刘承祐没能压制住怒火。

这个王景崇是把不错的刀,但显然,如不控制,容易忘乎所以。

刘承祐很是生硬地转折了话题,表情淡漠而问:“在邢州的时候,杨邠曾给巨鹿郡王手书一封,诱其举兵作乱,可曾查到送信之人?”

皇帝的目光分明平静如水,然于此时王景崇而言,却是那般恐怖,如芒刺背。当刘承祐提到送信人的时候,王景崇心头惊骇到了极点,然过硬的心理素质让他稳住了剧跳的心脏,声音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小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有遣人调查,武德司亦在搜捕,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的!”

目光在王景崇身上停留着,观察着他紧张的反应,待其越发局促之后,刘承祐方才淡淡地说道:“一个小人物罢了,无关痛痒,找不到,也就罢了!”

“是!”心神渐稳,王景崇躬身应命。

埋头的一瞬,冷汗还是不禁自额头渗出,王景崇已然意识到,自己在邢州使的那点手段,并没有瞒过天子。当然,他也并不是愚蠢地以为能完全瞒过刘承祐,有一个词叫心知肚明,只是瞒多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而天子如今的反应,让王景崇心里没底了。

没有管王景崇复杂的心理活动,刘承祐继续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在杨邠案上,你前后奔波,出力甚多,朕都看在眼里。有功,必赏!”

刘承祐话,明显意犹未尽,但言尽于此,效果也是达到了的。从王景崇千恩万谢的动作中就能瞧出,他显然领会到了皇帝的警告。

经过皇帝的敲打,王景崇踏出大殿之时,脚步都不禁蹒跚,在殿中的情景,让他如临深渊。

恰逢入宫觐见的王章,也无心思上前打个招呼,找几句骂。急匆匆地出宫,他打算回府,让刘承祐提到的那名送信人,彻底消失。从天子的态度看,无需他再作他用了,留着反而是个祸害……

在殿中接见王章,对其复命,刘承祐表示意外。这才多长时间,对杨邠的审讯便有结果了。

“认罪伏法!这便是杨邠的态度?”刘承祐琢磨着王章的禀报。

“臣以条问杨邠,对所列罪状,供认不讳,唯待陛下处置!”王章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眉毛稍微挑了下,翻开王章所呈认罪之书,好生想了想,忽地释然,刘承祐意识到,自己终究有些小看了杨邠。

朝诏狱方向看了看,视线透过重重宫闱,似乎能瞧见那道孤处囚室的老迈背影。

“朕该如何处置呢?”刘承祐似在自语,又似在询问。

王章嘴皮动了一下,求情之言卡在喉咙,思及杨邠的托付,只拱手:“伏惟陛下圣裁!”

起身,背着手在殿中踱起了步子,缓慢的步调透露了少许刘承祐的迟疑。对杨邠,杀还是不杀,刘承祐此时仍有些无法下定决心。

站在殿门前,斟酌良久,刘承祐望着外边明净如蓝的天空,轻声道:“废杨邠为庶人,流三千里,不复录用,永不还朝!卿可代朕公示其罪,安安朝臣们的心,此事,就此为止!”

听刘承祐的决定,王章一下子不禁松了口气,望着刘承祐的背影,长拜道:“是!”

第197章 财计

就如当初杨邠下狱那般突然,此案的结束,也同样意外,让一直默默关注此事的大汉朝臣们措手不及。如此巨案,戛然而止,从始至终,针对于杨邠案,都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在天子的授意下,低调调查,突然处理,事情结果之后,方才发出了一份简单而平淡的通报……

这样的过程与结果,让大汉的朝臣们突然有些不适应,汉宫之中那个年轻的天子,权势似乎有些重了,不知觉间,君权已然开始盖过臣权了。

这样的形势下,本该有大臣牵头,表示对天子不合规矩的做法表示抗议。以往,冲在前头的,正是杨邠。

然而作为此次政治事件的主角,被拿下后,遍观朝中文武,有此能力,有此影响的,竟然点不出一个人了。

郭威倒是有这个威望,不过这个武臣,已逐渐进化成为一个政治动物,老谋深算,看得清形势,并不会就此事,去缨天子的锋芒。王章因杨邠的下场,意志有些消沉。苏禹珪,仍挂着宰相的职位,但已逐渐淡出权力中心。至于冯道、赵莹等辈,没这个影响。

而范质等政治新贵,且不说他们受刘承祐亲自提拔,根基尚浅,还没有那个资格向君权发起“挑战”。

蓦然之间,大汉王朝的权力,开始向君主集权迈进了一大步,就因为拿下了一个老臣。可以想见的是,在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朝廷中枢,不会出现皇帝的“反对者”,至少不会像杨邠那般流于表面。

而杨邠的倒台,也注定不可能波澜不兴地度过,一场政治洗牌不可避免,而杨邠去朝之后留下的权力空白,势必引起政治格局的大变动。

杨邠事件,并未以杨邠的入罪而告终,针对于“杨邠集团”的政治清洗,在刘承祐授意之下,紧接着从容展开。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政治集团,诸司六部的党羽仅仅依附于杨邠,大树一倒,藤蔓、枝叶,在面对天子的重拳出击之时,毫无反抗能力,只能任由御史台及武德司炮制。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朝臣是万众期待,刘承祐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但是并没有满足他们。没有就杨邠案做个正面的回应,更重要的,对于群臣们更关心的政事堂调整,也没有做明确指示。总之,突出一个圣心难测。

乾祐二年的多灾多难已然过去,对乾祐三年的展望也在上元夜宴的时候发表了。故在大朝上,刘承祐是实实在在地议政,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议题只有一个核心,钱。大汉的财政,经过两年的拮据,到如今,勉强算是缓了一口气。然而国家穷困的本质并没有得到改善,自上而下,都过着苦巴巴的日子。

这样的情况,根本无法供刘承祐实现他的宏图大略,是故,必须得改变。自继位起,耗费两载时间,用以稳固皇权,梳理军政之后,刘承祐终于能腾出手来,专心致力于发展国力,强国强军。

关于财政,无非开源节流。在节流方面,刘承祐以身作则,提倡全国性的节俭,汉宫缩衣节食持续两载,一切宫苑建造修缮,尽数停罢。朝廷之中,亦少无用靡费。

甚至于,刘承祐对朝臣的俸禄、绢粮有所削减,只是后来引起的怨念过大,且大部分中下层汉臣的日子,也确实艰苦,刘承祐方浅尝辄止,没有继续对他的臣子们下手。

故大朝议政,讨论重点,只在如何开源。而以如今大汉朝臣目光局限所在,大多数人,无非在税赋之上动心思。对于这些人的意见,刘承祐基本无视。

在耶律德光灭晋的中浩劫之中,中原元气大伤,汉兴之后,又几度战乱,远远未到恢复的程度。虽然在朝廷秉施养民生息的政策下,大汉的子民过上了勉强安稳的日子。但对于大部分人,尤其是基层的农民来说,生计依旧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