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52章

作者:芈黍离

刘承祐吩咐着:“郭枢相那边,你也去帮帮忙!他开堂审案,你也在旁,替朕听一听,看一看!”

脚上像生了根一样,刘承祐站在窗前,眼睛都不怎么眨,赏着庭院内的夜景。月色很淡,灯光很黄,视线不够清晰,但清风吹拂下婆娑树影依稀可见。

原本以为,以刘信的性情,威胁在前,或许会有些过激的反应,刘承祐这边,也做好了充足的应对准备。然而结果看起来,他终究没把走窄的路彻底拐向死路。

……

太后寝居,刘承祐夜临见礼。

李氏似乎料到刘承祐会来,还给他备了点吃食,问:“听说你把刘信拘起来了?”

刘承祐回答着:“不瞒太后,御史赵砺,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向朕弹劾皇叔。朕不得不秉公调查,以孚人心!郭公处事,向来公允,断然不会冤枉了皇叔!”

“在我面前,官家就不必说这些冠冕之辞了。”见刘承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李氏凤面严肃,直接点破话题:“那赵砺我在内廷也听说过,虽以敢言直谏闻名,但岂敢那那样的场合,纠告刘信?”

刘承祐手顿了下,将手中缺了个口的饼放回餐盘,拿起手帕擦了擦手,迎着太后的目光,嘴角露出一点苦涩:“果然,瞒不过太后眼睛,也瞒不过那干朝臣的眼睛,甚至于,连皇叔的眼睛,都瞒不过!”

李氏说:“官家欲行名正言顺之事,何以‘瞒’字言事?”

“如今这世道,想要名正言顺地办件事,可不容易啊。尤其是,此万难之事!”刘承祐语气中满是感慨。

李氏看着刘承祐:“我也不问你其他了,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叔?”

眉头微紧,刘承祐吸了口气,左顾而言他:“赵砺所举皇叔所犯罪行,民怨极深。”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叔?”李氏再问。

感受着这娘亲嘴里的逼迫之意,刘承祐顿了下,仍旧平稳地回道:“朕委以郭卿全权,还需看他那边的讯问结果,依法处理!”

闻其答,李氏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第144章 堂审

乾祐二年二月乙亥朔,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一个好天气。自辰中起来,管制放开,长社城中便人流如潮,齐向州衙。

有闻讯而往者,有稀里糊涂被裹往者,还有不少就纯往衙门那里凑个热闹。一大早,官府便发出布告,皇叔、蔡国公、忠武军节度使被抓起来了,天子下诏审讯其罪。

此等事,于长社士民而言,端是新奇。昨日城中的大动静,可瞒不住人,或多或少都清楚,出大事了。

州衙内外,足有一营之数的奉宸军卫士守备,站岗军士从中庭一直排到衙外,维护秩序,气氛营造得很严肃。民聚虽多,吵嚷声不绝,但在那一个个手执锐器的壮硕军士面前,都不得不老实起来,不过议论声不止。

“听说有个姓赵的御史冒死弹劾恶蛟龙,天子听后大为震怒,下令审讯。”

“那恶蛟龙可是皇叔,位高权重,天子能治他的罪?”

刘信在许州也闯出了个雅号——“恶蛟龙”,倒也是蛮形象的。

“官府布告都说了,让枢密使郭相公审问,允许城中士民衙前观审,看这阵势,岂能有假!”

“听说不只是恶蛟龙,许州许多官员也被拿下了!”

“……”

白丁黔首的议论,永远只是调剂,对案件如何进展,并不能造成任何影响。

旭日高升,几抹和煦的阳光透过堂门,照亮堂前,堂间两排压抑站班。看时辰差不多,郭威正装自后衙而出,黑冠紫服,腰佩金袋,一副肃重无比的样子。

在场听审的人,可不少,慕容彦超直接盯着郭威,口出威胁道:“郭文仲,我就在这你看着,你若敢处置不公,冤枉了蔡国公,哼哼……”

淡漠地瞥了眼慕容彦超,郭威气势十足地回了句:“我奉诏推鞫,自当秉公问话,公堂之上,闲杂噤口!”

被郭威怼了句,慕容彦超脸色顿时更黑了,瞪着他,差点当场翻脸。不过被一旁的李少游,小声地给劝阻了。

郭威则没继续搭理他,抬了下袖子,落座堂案。轻轻地呼吸几口,扫了眼堂内外,拿起惊堂木,猛力一拍,“啪”的一声,当班衙役顿时唱威,外边还嚷闹着观审的士民慑其威,顿时噤声,瞬时之间,公堂内外,冷寂一片。

“带刘信!”郭威的声音很稳。

很快,刘信便被两名皂吏带上堂来。万众瞩目下,此时刘皇叔还挺有范儿,发髻微垂,一身赭衣,手上果带着镣铐,活动之间发出的碰擦声,清晰地响在堂内外。一夜之间,胡须似乎稠密了不少,神情倒是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更加锐利了。

“皇帝这是要将我刘信这张脸扯下来,给这些贱民围观呐,呵呵……”扫了眼衙门口,那些被他视为猪狗的百姓,刘信不屑道,意态之间,倨傲反胜从前。

拢了拢架在手腕间的镣铐,刘信仰头望着高坐堂案的郭威,似乎有些意外:“郭文仲,你来审我?”

“怎么,本官审不了蔡国公吗?”感受到刘信的骄狂之气,郭威心态倒是平和。

“你凭什么审我?”刘信顿时厉色道:“赵砺告我大罪十条,皇帝怎么不御审啊?”

郭威则朝行在方向拱了下手,淡淡道:“奉陛下之命,提审蔡公!”

刘信不屑地笑了。

郭威又岂是真一个好脾气的角色,拿起惊堂木又“啪”了下,给刘信醒醒神,微侧过身,瞥着他:“蔡国公,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知收敛?”

感受着郭威不善的语气,刘信先是一呆,旋即嘲笑公堂,引颈而向郭威,很是放得开:“好啊!你不是要审我吗?来啊!”

“不急!我这里,所载蔡公罪状,可有一整册,你我就慢慢对来吧!”郭威始终不动如山。

翻开摆在堂案上的册子,郭威顺着第一条,问起:“乾祐元年八月中秋,你于府中设宴,得知陛下剿灭河中李逆,口出不逊之言,蔑视将士之功。在场许州职吏,今犹在押,可上堂对质……”

“不用那么麻烦!我认了!话是我说的,一个小小的李守贞,需征十万大军,耗空国库去讨吗?指证一下侄子的不对之处,有何不妥?”刘信回答得很干脆,并双手抱起了怀。

郭威略感意外,不过嘴里念叨着:“蔡公如此爽快,本官也不啰嗦,我们继续。”

在罪册上标记了一下,郭威继续问:“长社城中有富贾马氏,乾祐元年六月初七,你遣部曲,破其家,夺其财,占其女。今有苦主、邻里及作恶部曲为证……”

“记不得了,被我破家夺财的,何止一家。”刘信无所谓地道:“你们既然都找到苦主、证人了,那我认了!”

闻其反应,衙堂内外,无不哗然。慕容彦超不由轻斥道:“蔡国公,不要胡乱应答!”

刘信看了慕容彦超一眼,并不作话。

郭威的眉头也不由耸了下,他实在不免意外,按他的预料,刘信当极力否认才是。但是,结果却是认得这般痛快,而其认罪的态度,怎一个骄横无忌了得。

不过,郭威也不在意,他只负责审,不管刘信什么情况,他只需做好自己的事。

继续念着:“乾祐元年,九月二十,你率众出猎,逐兔于麦田,践踏庄稼,有农户争辩,为你命人所执,斫筋断足决舌,又戕杀其子,以毒鞭抽打驱逐围观者……”

“那贱农,不知死活,不就踩了几亩麦田?竟然惊我马,于我耳边争辩聒噪。还有他那个儿子,拿个割刀,想与我拼命!怎么没记如何杀的?我还记得,是我命人骑马,把他踩死的!”刘信说这话时,很是骄傲。

听其言,郭威神色都冷了几分,捏了紧了拳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恢复平静。

提笔一勾,继续问罪。

这当堂审问,很快就演变成郭威与刘信之间的一问一答,一条一条,详细到事件的时间、地点、旁证……

自辰时三刻开始,就午间,休息了片刻,随后一直问到傍晚。

天色已然黯淡,衙堂内外,灯火通明,在场所有人,都是疲惫无比。陪审的人,慕容彦超早就被刘信的“破罐子破摔”给气到了,离席而去,只剩下李少游赵砺等人,仍旧安坐在侧。

衙门口,观审的百姓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人却,越聚越多。

“没错是我干的,一个小小的判官,竟敢对我指手划脚,不杀他,我心难安。他还得感谢我,至少没动他全家!”刘信已然盘腿坐在堂间,显然站不住了,语气也越发暴躁。

郭威仍旧坐得端正,提笔一勾,喝了口茶水,继续开口:“乾祐元年——”

“够了!”终于,刘信受不了了,以一个暴虐的眼神望着郭威:“郭威,你也审了我一天了,你那册子,还剩多少?”

闻言,郭威浓眉一扬,拿起在手里晃了晃,寒声说:“劳蔡公配合,没剩几条了。”

“呵!”刘信笑了:“没曾想,一年的时间,我竟然办成了这么多事!”

“你也不用问了,你不累,我还累了!剩下的,除了造反谋逆,我都认了!”刘信说道。

刘信想痛快,郭威却不管,仍旧按部就班的,不顾刘信恶狠狠的目光,继续开口:“乾祐元年冬十二月初八……”

第145章 非常之事

入夜渐深,公堂之上,明显明显深沉不少,闪动的灯火恍人眼,气氛已然压抑地够重。

随着刘信一句有气无力但仍带有一丝嚣张的“我认了”,郭威终于深出了口气,偏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枢相,已过戌初。”

堂间,站了一天班的衙役们,显然也是筋疲力尽,腿都不敢动,一动就颤。衙前,仍有大量的长社士民苦守在那儿,暮色朦胧下,视线虽然不清楚,但郭威也能感受到那干人的义愤填膺、满腔怒火。

刘信所犯之罪,撇开那些笼统的说辞,掰开来,一条一条地剖析验证,简直是罄竹难书,完全不敢想象,刘信到任许州不满一年,他本人及其党属便干了那么多恶事。

当然,更让人感到愤慨的,是刘信面对诘问之时的那股子傲慢与嚣张,毫不否认,更有甚者洋洋自得,那副肆无忌惮的模样,更加遭人恨。

“堂审问答,可曾记录完备?”郭威又问。

在旁记录的一名御史扭了下发酸的手,赶紧拿起册子,回道:“尽数记录在册,请枢相审阅。”

郭威接过来,稍微翻了翻,厚实的册页,还有稍有些压手的赶紧,往下一递:“让他签字画押!”

刘信虽不识得多少字,但自个儿名字还是会写的,同样的,还是干脆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郭威在上见着,也不客气了,直接吩咐着:“将罪臣刘信收押下狱,严加看守,容后处置,今日堂审完毕!”

“慢!”堂下,刘信将笔撂下,拇指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大喝一声。

“怎么,你还有何话要说?”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刘信的嘴边,竟然带着点讥讽的笑容,遥指衙前的围观的士民:“外边的那些贱民,恐怕有不少人对我恨之入骨,都期盼着我的结果。如今,这字也签了,押也画了,郭枢相,为何不当堂宣判呐!”

郭威回答也干脆:“蔡国公莫急,待上禀陛下,会有诏制的!”

“哈哈哈!郭威,你装模作样,审了我这么久,怎么样,还是拿我没办法,你做不了主,还是去向官家请示吧!”

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刘信,郭威摇着头:“刘信呐,你之骄横跋扈,郭某这一生,也是平生少见!你不用急,我这便向陛下复命!”

“押下去!”

郭威扭身欲去,但观衙外人头攒动,鼓噪声起,显然等了这么久,就这样结束,他们不满。

想了想,直接对赵砺吩咐着:“赵御史,此番是你举告的刘信,你去,劝抚衙外所有百姓,让他们暂归己家。告诉他们,我这便去请旨!”

“是!”

……

“你疯了吗?郭威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不要命了?”州衙大牢中,隔着槛栏,慕容瞪着刘信,怒斥道。

刘信显然待不惯这监房,情绪有些焦躁,不过闻慕容彦超之言,冷笑一声,直接道来:“我早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他刘二郎想要办我。我干得那些事,我自己清楚,与其否认,还不如痛快承认。我倒要看看,他刘二郎到底容不容得下我这个皇叔,他是不是要拿自家人开刀,来显示他的公正英明!哼哼……”

慕容彦超气急:“你是找死!让你摆正态度,像官家服软认错,你非不听!原本还有所回旋的余地,你这般,不是逼着他杀你?”

见其状,刘信这才朝左右斜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我早已向太原的二哥去信了,他会上书保我的!”

闻言,慕容彦超差点气乐了,斥骂道:“远水,岂能解近渴?官家若起了杀心,二哥远在晋阳,他能拦得住?”

额头紧锁在一起,刘信微抽了口气,貌似自己考虑简单了?凝神琢磨着:“我是皇叔,都已经认罪,他就算起杀心,也不会那么急吧?你们再劝劝,嫂嫂那边,也不会容许他戕害皇叔吧!”

“你安分地待在在牢里吧!”慕容彦超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