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42章

作者:芈黍离

“那么多人,遍寻太华而不得,道长莫非当真神仙中人?”刘承祐说。

“缘分未至罢了。”老道免不了神叨叨的,不过并未让刘承祐有那种厌恶排斥心理。

事实上,只是刘承祐的双标心理在作祟,在仁明殿中,刘承祐也见过那几名给太后讲佛的和尚,人家同样是得道高僧。

对陈抟老道,刘承祐显然另眼相看:“底下人不懂事,搅扰安宁,有碍道长清修,还请道长恕罪。”

“无妨。”老道稳无老狗,笑容都没有变过。

“道长既肯现身,当是缘分已至!”刘承祐脸上闪过精明的意状,两眼之中突然饱含着期待:“以道长之见,朕可有仙缘?”

第122章 睡仙

刘承祐灼灼目光中满怀殷切,但其样态,分明另含深意。陈抟老道仍旧处之泰然,面态似乎丝毫不受寒冬所侵,和煦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

在天子的注视下,老道以一种看穿一切的语气,悠然道:“陛下太过高看贫道了,贫道不过一凡俗老子,一双肉眼,岂能识仙辨缘,更不敢断言人皇之资。”

见老道回避,刘承祐玩味地追问:“听道长的意思,朕是无寻仙觅道之资了?”

闻言,这老道忽施一礼,平静地看着刘承祐:“陛下欲得长生乎?”

刘承祐先是意外,尔后“兴致”愈高,目光冷淡了几分,晏晏一笑:“道长可有长生之法可传?”

慢慢地摇着头,老道很坦然而简洁地答道:“贫道既不得天机,又不得吐纳养生之法,实无方术可传。”

“闻道长服气辟谷历二十余载,但日饮酒数杯,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这些,岂非神仙之术?”刘承祐好奇发问。

“臣虽爱睡,然乡里讹传,陛下慧眼,当明辩之!”

对陈抟的实诚,刘承祐满意了,微微舒一口气,也不再做试探之类的无谓动作了,主要是面对老道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表现分显多余。

顿了下,刘承祐肃容对陈抟道:“修仙觅长生,对此飘渺高远之事,朕志不在,自是不抱奢求。然长生纵不可得,长命或以难求。这延年益寿之法,想必道长有所心得吧,还望不吝赐教。”

可以说,陈抟这道士,完全满足了刘承祐对于“修道者”脑补的形象。而对于他的养生之法,尤其感兴趣,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效果,他本人就在面前。

老道终于向刘承祐投以意外的的目光,或许是以其理性,又或者以其“坦诚”。想了想,陈抟道:“陛下乃人主,肩负天下,修帝王之道。贫道之法,清心寡欲,餐风露宿,恐怕不适合陛下。”

刘承祐道:“无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长之法,或可佐朕帝王之道。”

两个人,搞得挺像做谈论道。

“陛下富有春秋……”

“总会老的,健体养生之道,不怕早!”刘承祐头一次打断陈抟。

见状,老道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打量着刘承祐,他有些摸不准,这个少年天子,分明很理智,年纪虽小,为何对养生之法如此钟爱。

犹豫了下,陈抟自袍中,掏出了一本古旧的册子,道:“这是贫道闲来所撰《指玄八十一章》,上有述导养还丹之法,或许对陛下有所裨益。”

张德钧立刻机灵地上前接过,稍作检查,十分慎重地呈递给刘承祐。扫了一眼,册页无名,并不厚,翻开稍微阅览了一下,看不懂。

“多谢道长赠书,朕必细细研读。”

老道泰然有度。

而刘承祐心里,并没有获得“宝书”的惊喜,他问法与陈抟,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好奇与尝试的心理。就如老道所言,他所行之法,并不适合他的“帝王之道”。

养生之法,既朴素又复杂,然而很多事情,都是知易行难。刘承祐这个世俗皇帝,处乱世国困之际,若想要仿陈抟之道,基本上痴心妄想。这一点,刘承祐自个儿心里,实则也清楚。

“对了,尝闻道长有点石成金之术。”收起书册,刘承祐又直勾勾地盯着陈抟。

老道嘴角又抽了一下,拱手慨然道:“陛下乃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念黄白之事?以陛下之英明,岂以之当真?”

“黄白之物,也事关国计民生,朕近来深为之恼。”刘承祐顿时一摆手:“顽石之质,自难成真金。然石若含金银铜铁之精华,道长手中难道没有点化之术?”

这下,陈抟明白天子的意思了,说道:“陛下若欲炼化之法,贫道实不长于此道。”

见其状不似作伪,刘承祐也不深究,左右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反而从其应答,刘承祐感觉,这老道不是个“神棍”,一切都显得很坦诚,不愧是“得道仙师”。

“朕召道长进宫,是为阐道讲法。朕对道长所修,亦颇为敬慕,但侧耳倾听!”东拉西扯过后,刘承祐终于提到正题,朝陈抟做出个请的手势。

老道面态如常,说道:“贫道喜读《易》,经年以来,倒偶有所得。”

“且试讲之。”刘承祐做出一副专注的表情。

在天子“鼓励”的目光下,陈抟悠悠道来:“易者大易也,大易未见气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日易……”

事实证明,对于那些高深的道学思想,刘承祐并没有理解的天分,或者说耐性不足。认真地听了片刻的功夫,注意力便不集中了,开始考虑起禁军、钱赋、藩镇、边防这类他更感兴趣的事务。只是为免失礼,刘承祐面上,仍旧绷着。

陈抟老道对刘承祐的变化,自然觉察到了,卡在约两刻钟的时间,主动停下,起身恭谨道:“陛下国事繁忙,贫道不当多扰,这便告退了!”

闻声,刘承祐立刻回过了神,闪过那么一丝尴尬,不过影响不大,睁着眼说瞎话:“听道长讲法,如沐春风,如浴甘霖,朕深感天地之广远,大道之无穷……”

“与道长相谈,朕所获匪浅,欲留之于朝,时时答疑解惑。”刘承祐说道:“这样,朕以道长为翰林院学士,备听待诏……”

面对刘承祐的封赏,老道慢悠悠地摇了几下头,以一种真诚的语气说:“陛下,贫道山野之人,于时无用,非入世之材,不敢在朝,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眉头稍微褶皱了下,不过但感老道平稳语气中的坚决,刘承祐也不“为难”他:“如此,那可真是可惜了。唔……道长隐居华山,朕将少华山赐与你,以作洞府,另赐号希夷!”

陈抟难免愕然,但是很快恢复平和,一副不以物喜的样子。不过面对刘承祐的恩赏,倒未拒绝,悠然一礼:“谢陛下。”

虽为以金银宝器之类的物质去腐化老道,但只一名一山,便足表天子的看重与恩遇。当然,对于刘承祐的某些心思,陈抟大概也猜得到,毕竟,灭佛抑佛的征兆,已经十分明显了,地方的将吏,对于各自治下佛寺庙庵的调查监视,已经不加收敛了,其中,尤以洛阳史弘肇为甚。

见老道不再拒绝,刘承祐再度满意地点了下头,说道:“太后闻道长此来,也是十分欣喜,意欲接见,可往仁明殿一叙。”

给陈抟布置了一个任务,老道也未拒绝。

第123章 咨之以边事

同陈抟一番交流,于刘承祐而言,挺累的,虽然场面上看起来挺轻松融洽的。对于陈抟老道,按刘承祐原本的打算,是欲将之留于朝中为官,当个供奉,甚至直接封为国师,以达到礼敬兴教的目的。

不过一番交流下来,听其言,观其状,刘承祐也差不多试探出来了,这老道是真的淡泊名利,也就息了那心思。只是有点失望罢了,据说五六十岁了,都还参加过科考,只是落第了,其后才完全纵情于山水,修道著经去了。

不过,厚待是仍旧免不了的,并且刘承祐打算推波助澜一番,在民间造一波“睡仙”的声势。

“官家,庶吉士王溥携永安军节度使折从阮正于殿外等候觐见。”

“宣!”

对于接待折从阮,刘承祐的兴致可比对那老道要高多了,毕竟人家一方节度,手握兵权,不过气度威严,要肃重得多。

“早在晋阳之时,朕便闻折公之名,见日得见公颜,果然名不虚传!”见礼之后,刘承祐一边打量着折从阮那温恭的气度,一面恭维道。

“陛下天人之表,臣亦敬服。”老将很给刘承祐面子。

“折卿在馆驿歇息得可曾安好,可曾满意?底下人是否有招待不妥之处?”引其落座,命人奉茶,刘承祐随口寒暄道。

折从阮应道:“一切甚妥!”

“听闻折卿在东京尚未置有别府!”刘承祐语气肯定地问道。

折从阮下意识地应道:“是!”

紧跟着,刘承祐便对侍候在旁的张德钧吩咐道:“去,知会一声国舅(李业),让他在内城内寻一宅邸,给折卿作住脚之所!”

“是!”内侍干脆地应下,直接去了。

面对这突来之赏,折从阮虽显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忙拜道:“谢陛下。”

没什么好推辞的,左右是皇帝赏的,况且他本就有心置一府宅,如此正可省他一笔钱帛。不过就这短短的几句交流,折从阮便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子做事的强烈风格。

“自前唐以来,折卿镇府州业已二十余载,石敬瑭对契丹称儿割地,致我塞北州县,沦于胡寇之手。府州虚悬边陲,直面契丹威胁,得保国土不失,生民居安,皆折卿之功。”刘承祐说话的腔调中满带着感情,举杯奉茶:“其间艰难困苦,朕感同身受,特以茶代酒,敬折卿一杯!”

刘承祐这边直接肯定自己在府州的功劳,折从阮也不作惺惺之态,举杯便应。

喝了口宫中的御茶,折从阮也无心去品其味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动情地说道:“得保府州不失,岂臣一人之功,亦有万千军民,协力以卫乡梓!”

“蛇无头不行,兵无将不动,若无折卿,府、麟之地早失!”

再度强调了一遍折从阮在守御府州边陲的重要性之后,刘承祐方才咨之以府州军州事:“不知永安军下,如今得民多少,得兵多少?”

稍微瞟了刘承祐一眼,似乎有些迟疑,不过思量之后,折从阮方才道:“府州地瘠民贫,又处边鄙,屡受契丹侵扰,臣苦心经营护持,得民亦不过一万一千三百余户,口近八万。永安军下辖牙兵及镇戍兵及乡兵,共五千余卒,可谓全民皆兵,其中马军一千二百……”

听其言,这点人口,这点兵马,与二十多年的经营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刘承祐潜意识里有些不信,但虑及多年的战乱以及府州的环境,再将他所所知州县人口做个对比,又觉靠谱。

“折卿实在是不容易啊!”感叹了句。

试思之,似乎府州那等穷鄙之地,能守其地,且育养八万人口,也是很不容易了。估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冲着折从阮的威名去的。

觉其坦诚,刘承祐心中好感更甚。因为同样的问题,此前他也问过先行来京的诸节度。结果,除了贝州节度李殷以及沧州节度王景之外,剩下的人,基本都回答不出来。或不知民,或不知政,有的甚至连底下兵有多少都不清楚。

比如刘承祐的旧臣,在潜龙掌兵过程中帮衬甚多的成德军节度使张彦威,可谓一问三不知,倒不是完全不知,只是让他说出个确切的数字,难为他了。

然而张彦威镇守恒州一年半,却能使境内勉强苟安,得无大失,前番面对契丹入寇,应对亦得当。只因为,此人有自知之明,身边有被刘承祐升为节度判官的李毂及诸位将才帮衬。李毂,那可是宰相之才,在冀中尽情发挥着其才能。

“折卿在府州,直面契丹,而今边防御备如何?”刘承祐再问。

对此,折从阮则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很是豁达地对刘承祐叙说开来:“臣所以能保府州者,除治下军民齐心之外,多赖黄河及长城之险。臣这些年,也算勤休墙橹,广筑镇据,非契丹人轻易可下。”

见折从阮如此自信,刘承祐抚掌道:“折卿此言豪情,朕可为府州军民心安。”

“府北之契丹人,可有异动?”刘承祐再问。

“前些年契丹人骄狂难制,每逢秋高,必南下劫掠。不过自去岁以来,收敛了许多,臣亦遣细作往云朔之地探查,其兵马多有收缩。以臣之见,此乃契丹人在我中原遭受重挫,尤其是栾城一战为陛下所创过后,国力衰退的表现,再加并州一域山高地险,不利契丹骑兵作战,故有此现状……”折从阮将其心中想法道,并旧事重提,恭维了刘承祐一句。

刘承祐认真地思考着,对其所言,也觉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旋即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燕云诸州,石敬瑭赠与契丹,祖宗之地,岂能轻弃,他日朕必复夺之,折卿可愿助朕?”

闻言,折从阮眉头不由蹙起,这样的大话,当初石重贵也说过,他还奉命北攻过朔州。

心里的迟疑,并不影响面上表态,折从阮郑重地道:“臣与契丹之间打了一辈子仗,可谓仇深似海,陛下如欲北伐,臣必率府州军民,以襄盛举。”

刘承祐笑了,摆摆手:“不过,得劳折卿多等些年头了……”

从刘承祐脸上,折从阮分明看出了点老谋深算的味道,不过由此,他对着天子心中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同在河套之地,府、麟与定难军相邻,对于定难军,不知折卿有何看法?”刘承祐脑筋又转到夏绥地区。

闻此问,折从阮表情一肃,没有丝毫犹豫,十分郑重地对刘承祐道:“请陛下务必警惕之……”

“……”

同折从阮就边事畅谈了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刘承祐自是精神奕奕,意犹未尽,若不是看老将疲态难抑,还不欲放过他。

而折从阮告退出殿后,则是感慨甚多,百闻不如一见,同刘承祐一番交流,他对这少年天子印象更深刻了。

睿智、英明、果敢、强势、有野望、富有韬略、胸怀远见……

总之,不可轻辱。

由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这大汉朝廷的信心也足了些。就冲着今日这番会面,此番进京,便没有白来。事实上,只有亲自接触过了,似他这样的节度,心才会真的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