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28章

作者:芈黍离

从其履历,刘承祐心中当然看不上这个人,甚至有些厌恶,因为他从这张彦超身上,似乎看到了点自己的“影子”。

对其所说,刘承祐的耳朵直接过滤掉,恭维都还摆谱端着点架子。不过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勉慰几句。

目光自张彦超身上挪开,注视着延州节度高允权。高允权正当壮年,年富力强,眉目粗犷,行为粗野,酒大口喝,肉大块吃,不过那双眼睛中,却时不时地闪过精明之色。

与其他人不同,高允权在延州,属于地头蛇,州内豪强。其祖父在梁、唐之际,就当过延州的节度使。后虽中落,但高氏在延州素有些名气。而高允权,也是在契丹灭晋之时,趁势而起。

当时延州节度为周密,表面上的情况是,州兵乱,攻周密,不下,乱兵无帅,也无敢为帅者,然后有人喊了句“取高家西宅郎君为帅可也”。然后稀里糊涂受众拥戴,与周密相抗,拉锯数日,恰逢刘知远称帝,使者西来招抚河西,高允权反应贼快,立刻遣延州支使奉表太原,不待中原大局定,那周密便弃城逃了,高氏遂据有延州。

延州去年发生的变故,当然不可能如表面上那么简单、意外,背后的故事,想来也很精彩。但纵观其前后来看,这个高允权,显然不简单,心机手段眼光都不差,若谁以他那粗鄙的行为表现而小瞧他,绝对会吃亏。

感受到刘承祐的目光,高允权放下喝干了的酒,很不顾形象地用袖袍抹了把嘴上的油,呵呵说道:“陛下圣明。酒好喝,肉好吃!”

饶有意味地看了高允权两眼,刘承祐似乎也喜其旷达,说道:“这些酒肉,可都是自河中府库中取出的,诸卿可尽情享用……”

一场接风宴,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并不算太久,主要是刘承祐与三节度间,联络一下感情,顺便显示一下他天子的威严与存在感。

同样,一场酒宴下来,也基本确定了刘承祐对三节度的态度。史匡懿自不用说,只需如常安抚恩赏即可。张彦超,此人对完全谈不上顺服,更甭说忠诚,属于需要打压的那种。

至于高允权,这个人有点意思,不同于其他节度,在延州根基很深,哪怕已自成一体,轻易也动他不得。

对延州,刘承祐很重视,不说其他,就冲着其境内的猛火油,刘承祐就得上心。另外一方面,据报,高允权与夏州的李彝殷不协,两方势力之间,龃龉不断,屡有冲突。

去岁的时候,还差点打起来了,还是刘知远遣使调合。这一次,刘承祐平叛河中,高允权也派人上报,言李彝殷有异动,请刘承祐增援钱粮,愿为朝廷挡住党项人……

考虑到这一层关系,高允权在延州,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至少在防遏夏州方面。党项人在西北,已安慰发展了几十年了,势力不断壮大,名义上臣服中原,实则早已自成一体,是为一方割据势力。

如不处置,日后必为大患,这都不用靠推演什么的,只要想想正史上北宋与西夏交锋的辛酸血泪史,便明白了。在刘承祐的目标计划中,西北的党项人,也是消灭的目标。

当然,延州如此要地,是不可能任由高氏把持太久的。只是,需要徐徐图之,在短时间内,刘承祐的重心不会放在这边,反而要尽力保证西北的稳定。

主次矛盾,孰轻孰重,刘承祐心中始终是有数的。

第91章 王峻骄狂

城外的寨墙已然拆除地差不多了,城下空旷了许多,那庞大的营寨也有了一定的调整,毕竟已非连营困城,空出了几条通往城下的道路。

深沉的夜色下,一队上百人的骑兵,伫马在南城。居中的,正是奉诏来见凤翔节度王峻,随行的都是凤翔的精兵猛士,排场倒是不小。

头微仰,王峻望着黯火昏光笼罩下,城门之上新凿刻的“永济”二字,不由评头论足:“永济城,不知谁取的名字,殊为平平俗!”

语气之中,带着淡淡的傲意。双目鹰觑斜视,见城门还未开启,眉头褶起,支使着跟随在身旁的属官:“继续叫门!”

吩咐下,属官立刻策马上前,再度大喊道:“凤翔节度使王峻王使君,奉诏觐见,还不快快放行……”

又过了一会儿,城门方才缓缓打开,一名气度谨厚的内殿直军校踏着吊桥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名牒递还。

王峻坐在马上,俯视着军校,嘴里哼唧了声,只朝亲随使了个眼色,示意其接过名牒。

很明显,当了半载的凤翔节度,王峻这派头却是越发足了。对其倨傲,军校仅眯了下眼睛,抬手持礼,说:“劳王使君久等了,还望海涵。时辰已晚,本不当放行,不过——”

话还没说完,便闻王峻冷斥道:“某奉诏前来面圣,尔等如此迁延怠慢,难道还欲拦阻于我吗?”

王峻一行能至南城头,在外围的时候,已然经过驻扎巡逻禁军的盘查了,此番到城下,仍需通验证官凭名牒,对于王峻来说,只觉其怠慢了自己,心中不耐。

对其训斥,军校面色也稍沉,不过忍住了,仍旧平和地道:“陛下所召,末将自不敢阻。不过,未防不测,王使君可带少许亲随入城伺候,这些骑卒,还请留于城外暂驻。南营有专门的营地,末将可安排……”

闻言,王峻面目之间顿时涌现出一阵恼色,指着身边的骑卒,质问道:“这些弟兄,都是为国杀敌击贼的忠诚勇士,此番随我东来,就是为了面君,让陛下亲眼见见这些为国守戍边陲的忠良。偌大的城池,难道不能多容区区百骑?你一个小小的都校,好大的胆子,竟敢拦阻,就不怕使天子寒将士之心?”

一顶帽子压下来,军官没有什么动容,只是表情也冷淡下来,沉稳应道:“城中自可容百骑,然城破不过四五日,天子驾在,为册城中安治,末将只是奉李都指挥使之命,觐见诸节度,皆如此类。请王使君不要让末将难做!”

“哪个李都指挥使?”王峻扫着军校。

“内殿直都指挥使李崇矩!”

“当初不过天子身边一为中涓事者,而今竟为一军之首,天子果真喜爱用年轻人呐。也难怪,如此骄横……”王峻嘀咕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内殿直军校的耳中。

听其言,感受着其不咸不淡的语气,军校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灼灼地盯着神色不定的王峻:“王使君,当不至于率军强闯城池吧!”

王峻表情立刻就冷了下来,拎着马鞭在手里扬了两圈,突然笑道:“某怎会行此恣意之事,不过相试罢了,你这后生不错,尽忠职守,日后定然前途广阔!”

言罢,便朝身边的一名牙将吩咐着,命其带人驻于城外,自己则带着属官以及几名亲随进城。径直策马越过那军校,马鞭几乎扬到其脸上,跨过吊桥,勒马回首,支使着:“路况不熟,派两个人,给本帅领路。”

见状,那军校对两名士卒招了下手,吩咐去带路。

再没看那军校一眼,王峻带着人,急催马进城。望着那昏暗门洞下急去的身影,亲历其事一名下属,走到军校身旁,满脸不忿地说道:“这些节度,一个比一个嚣张。这王使君,迟来也就罢了,竟然如此倨傲。军主何必忍他,凭您的身份——”

话没说完,便被其抬手拦住了,脸色有些不好看:“话不多说,坚守职事!”

“是!”

这军校,乃是符昭信,今夜轮到他当值,巡视之时得报。若非他亲来,今夜城下的冲突,恐怕要闹大。

“好一个王使君啊。”嘴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微晃着头,符昭信语气中含着些不屑。

“节帅,这么晚了,陛下想来已就寝了,还是明日再行觐见吧!”慢悠悠地前去府衙的路上,下属不由小心地劝说王峻。

原本,两名守城士卒是欲引王峻前往馆驿的,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王峻硬是不愿,也不顾赶路的疲惫,要求欲去求见皇帝。

闻言,王峻意态骄狂,淡淡地摆手,道:“我等切切念君,奔行六七八里地,不辞劳苦而来,就为面圣,天子会体谅我们的。再者,诏意不是说中秋节前赶到吗?等到明天,可就晚了!”

“可是——”属官神色之间带着很明显的顾虑,但为王峻一个眼神给逼回想说的话。

暮色虽深,但刘承祐还未入眠,周遭几盏烛火释放着明亮的光线,刘承祐侧卧于榻上,身上披着件秋袍,眼睛似睁非睁的,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本奏书,显然已经疲惫至极。

“官家。”小心的呼唤自外边响起。

疲惫眼睛睁大了,打了个呵欠,将枕边的几本奏书推开,有段时间了,不管看不看,没有奏书相伴,他就睡不着觉。

“什么事?”刘承祐问入内的宦官张德钧。

“回官家,凤翔节度使王峻已至永济,正于州府前求见。”张德钧小心地禀道。

“终于到了!姗姗来迟,终不负盛会。”语气莫名地感叹了句,不过刘承祐眼神中很快泛着一丝疑惑:“这么晚了,为何不先于宾驿下榻?”

“李都指挥使遣人来报,说进城之时,发生了点小冲突。”

一丝阴晦,显于刘承祐的额头。

“臣王峻,叩见陛下!”堂间,见着刘承祐,王峻抱拳一礼。应该不是错觉,王峻给刘承祐的观感,比起过往,强势了不少。

“王卿免礼!”刘承祐没有正装,显得随和的样子,亲自扶起王峻。

引起落座,在其身上简单地扫了几眼,果然,不是错觉,自王峻身上,刘承祐感到了一股很明显的傲气。

“王卿一路辛苦了!”刘承祐勉慰几句:“年初蜀军犯境,王卿领兵却之,镇守西陲,一晃半载都过去了。却是累你我君臣久不相见……”

“臣早有觐见之心,今夜方赶到,得见陛下神武如旧,却安心了。”王峻淡淡道。

基本忽略掉王峻此言,刘承祐观察着他“生人勿近”的表情,问:“观王卿面色不对,出了何事?”

似乎猜到刘承祐会发此问一般,王峻顺势将城门的情况换了个说法讲了一遍,告起了刁状:“陛下,李崇矩终究年轻,对手下管治,终有不到之处。”

“一个小小的都校,乃何人,竟有那么大的脾气,怠慢方伯。臣乃奉诏觐见,若是换个人,不知其又是何等骄狂……”

“王卿说得是。”刘承祐面无异色,轻点着头,接过张德钧递上的茶抿了一口,朝王峻示意了一下:“朕却不知,皇后这个兄长,平日竟如此跋扈,朕会有所处置的!”

刘承祐此言落,王峻脸色一下子忍不住变了,面皮抽动了几下。

气氛,滑向一个尴尬的方向。

第92章 大调整

与王峻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半夜,天寒人疲的,能谈什么。在明显尴尬的气氛中,没有继续就城门的状况作进一步的交流,更没提姗姗来迟的事,只稍微寒暄了一番,便让王峻下去休息了,为恤下情,直接让他留宿行在,并遣人好生照顾。

等王峻退下后,刘承祐的随和终究散去,锁着眉,靠在座位上,神思不定,两眼中释放出的目光,在朦胧灯光的映射之下,似乎都变得锐利了许多。

只简单地的交谈,王峻带给刘承祐的印象十分不好。尤其是,其人对刘承祐亲征李守贞,顺利平叛,似乎很意外。还戏言,自己都准备好提凤翔之兵,东来助战……

“官家。”张德钧迈着缓慢的小步凑上前,轻声问道:“是否就寝?”

“不过半年的时间,一个人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刘承祐朝向张德钧,嘴里似在呢喃,又似在问他,声音很小。

张德钧一愣,小心地问道:“官家说什么?”

“王秀峰向有才干,当初虽小有自得,兼具傲气,却也不至骄横到这个地步。在朕面前,他倒是放得开……”刘承祐淡淡地道:“泾原、鄜州、延州三节度,闻朕诏令,都是急奔而来,面怀臣服。凤翔与泾原比邻,王峻比史公年壮,史公都到了,他王峻何以迟来?意外?路遥?还是人怠了?哼——”

一声冷哼,让听着的张德钧不由哆嗦了一下。这个内侍虽然年轻,但已是在刘承祐身边伺候得最久的太监了,有眼力,脑子也很灵活。方才君臣二人的谈话都听在耳中,此刻,当然也能稍微揣摩到刘承祐的愤怒。

“你说说看!”刘承祐的心头显然有些压抑,有点随意地对张德钧道。

“奴婢不敢多言,更不敢妄议大臣。”张德钧道。

“朕让你说!”刘承祐一怒。

见状,张德钧这才十分局促地回道:“王使君前帅师大破蜀寇,威震西陲,又被官家委任为凤翔节度,授以权柄,春风正得意,意态正昂扬……”

“屁话!”刘承祐突然爆了句粗口:“而今都中秋了,还得意什么?啊?你莫不如直接说他恃宠而骄!”

张德钧吓了一大跳,揖着手,腰弯得更低了,一副格外惶恐的样子。哪怕心存敬畏,这宦官心里也不由泛起些嘀咕,官家既然心里清楚,为何还要为难他一个内侍评断。同时,表现得也更加谨小慎微,天子向来肃重,此番竟然连这种粗鄙之言都说出口了,可见其心中的愤怒。

“今夜朕说的话,但凡传扬出去,小心你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心情略作平复,刘承祐淡漠地说。

“奴婢什么也没听到。”迎着刘承祐漠然的目光,张德钧那还算俊秀的脸顿时白了,扑通一下跪倒,配合着睁眼说瞎话。

“还有,做好本分事,管住嘴,不准妄议大臣。”刘承祐又道。

“奴婢不敢!”张德钧立刻应道。

看其紧张地绷着的脸上,分明写着点委屈之意,刘承祐淡淡地道:“自今日起,朕身边内侍,以你为首。”

“谢陛下!”闻言则喜,张德钧长拜谢恩,什么委屈,都抛诸脑后了。

裹着袍服,又慢悠悠地回到榻上,缩入被窝之中,幽幽感慨一句:“可惜了……”

王峻此人,确是有才干的,立国之初,刘汉的那些官员之中,也是少数与刘承祐走得亲近的,故一直以来,对他刘承祐是很看重的。

而王峻,于国于他,都有功劳,刘承祐也甚爱能才,多为倚重。年初蜀军入寇,遣其将兵为帅,王峻也没有让他失望。任其为凤翔节度,实则几乎将西陲的御备尽数交给他了。虽然说起来有些虚伪,刘承祐欲尽王峻之才,对把他放在关中抱有极重的“托付”之心。

不过,也正是就镇凤翔之后,王峻就有些飘了。前为中枢之臣外放,有天子信任,又兼鸡峰山大捷的赫赫威势,王峻在节度任上可谓是言出法随,上下弗敢有违逆者。

平日里书信往来,多言辞倨傲,对周遭州府官员,也多轻慢无礼。每出行,必大张旗鼓,州兵开道,马军随行。巡视治下州县,常逼得职掌吏民,竭财尽礼以奉,扰民之甚。并常与人言,他在东京时如何如何,与皇帝的关系如何如何,刘承祐又会如何卖他面子……

当然,王峻倒也非全部干着烂事,在压制后蜀势力上,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在两国“蜜月期”内,几番于陇上挑事,也不利于两国“邦交”。

对于王峻的所作所为,刘承祐当然有所耳闻,虽然不满,却只当他一时骄气。毕竟一直以来,王峻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如今亲自接触了,方才明白,此前地方的奏报,并没有夸大其词。

人的变化,有的时候真的太难测。

……

中秋当日,刘承祐于永济城外大营,举行了一场阅军,关右节度及应诏的官员及乡望得以同阅,好好地展示了一番禁军的强大,秀了一番肌肉。

这就是一场威慑的作秀,刘承祐相信,只要经与会之人将盛况稍作传扬,大汉兵威会更加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