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也不容易啊!”刘承祐的表态,带着点谦虚。
想了想,豁然一笑,语调轻松:“前方诸军多建功,连消带打,已使叛军沮蹙如此,这么下去,也许不需朕到河东城下,逆贼已授首……”
见状,冯道立刻附和道:“纵非如此,陛下神威,只待亲提大军至,群贼必丧胆,献城以降。”
冯道这马屁,当然没有拍到刘承祐心坎儿里,别看他嘴里这般说,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
虽然眼下看起来,官军已拥胜势,甚至看起来,他这个天子亲征,都貌似有些多余了。但是这终究只是表象,从头到尾,尚未经血战,李守贞若得蜷缩在河东城那龟壳里,如何下城,才是此战的高潮部分。而自古城战,往往是最难处理的。
“陛下,河中急报!”一道严肃的通禀声,打断了刘承祐的思绪。
扭头看着快步而来的赵延进,刘承祐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心有所感,当下便归御营。
御营大帐内,刘承祐快步入内,接过军报,拆开便阅览起来。一连串的竖排文字入眼,刘承祐的眉头也紧跟着越皱越深。
“使者呢?”刘承祐语气中带着点怒气。
“正在御营等候!”随军伺候的内侍张德钧答道。
“宣!”
第73章 赵大已在军中
前来御营汇报的使者名叫王玉,是赵晖麾下一统兵官,为陕州兵马监押。一张马脸上胡茬四扬,很引人注目,行伍之风甚浓,面对刘承祐问询,很干练地将河中战况禀告了一番,所述与战报之上相差无几。
军报上写的东西,描述简练,重结果,略过程。基本上就是,周晖率小底军前驱河东城,攻城不下,为城中守军突施反击。官军一时不能挡,小底右厢第二、五军都指挥使何徽、樊爱能怯战临阵脱逃,导致阵脚大乱,全军溃败,为杨业率潼安军接应,方止败势。小底军折兵,一千三百余卒。
战报之上,很多地方,尤其是关于前因,语焉不详,似乎所有的锅,甩在了那军指挥使何徽身上。
刘承祐一眼就察觉到了军报所述的不对劲之处,直接盯着王玉,双目中仿佛释放着精芒,问:“谁让小底军,独师前去攻城?”
不知觉间,刘承祐的气场已足够强大,王玉下意识地埋下头,瓮声答道:“叛军自风陵津北撤,我军北渡,事前军议,白都部署决定暂作休整,周都指挥使决议趁势急进攻城,自率师前往。”
闻其言,刘承祐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顿时怒由心起。不过被他克制住了,不至于在一信使前发泄,沉声问:“而今前线是什么情况?”
“小底军回撤风陵津大营,重整旗鼓,白都部署准备士气恢复之后,再行北上……”
“你叫王玉?”刘承祐略作思吟,神情如常,问道。
“是。”王玉脸色间不禁流露出少许喜色。
点了下头,刘承祐挥手吩咐着:“一路赶来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因此报,刘承祐原本还算愉悦的心情顿时消散了。随其后,陆续又有关于河中战事的汇报传来,尤其是此败详情。周晖上表请罪,同时弹劾白文珂不作为,拥兵自重,坐观其败,更在其败退之际,按兵不动。
另外的,则是刘承祐安插在小底军及诸州的监军的密报,将败事的前后细节给补充全了。然后,刘承祐真的怒了!
“这个周晖,朕以其河东旧将,大汉元从,以小底军与之,托付重任。上了战场,竟如此托大,桀骜不驯,刚愎自用。白文珂是朕亲自委任行营都部署,竟敢无视其军令,私自进兵,累有此败!”御帐中,刘承祐狠狠地捶在帅案上,怒斥道。
“陛下请息怒,周将军也是求战心切,欲拿下叛城,为陛下献。”冯道出言劝慰。
“你不用替他说话!”刘承祐直接一拂手:“河东城坚,他拿什么去打,凭什么破城,拿头撞开城门?上百里行军,师老兵疲,不及休整,送上门去,兵家所忌,都给他犯了,还敢进表,强言狡辩,诿过他人,当朕可欺吗?”
虑有攻城之困,刘承祐这边当然也做好了准备,行营中带有大量工匠。似砲车、云车等重型器械得到了地方,因地取材制作,但另有重弩等军械以及火箭、火球等武器则需水、陆两路转运自后输送。
周晖以疲兵轻兵,扛着几把梯子去冲河东城,就想要拿下,简直是痴心妄想。
“常道藩镇骄横难制,我看呐……”感慨了半句,刘承祐斜了言站在御前的几名随军大臣,自个儿将后半句咽了下去。后半句话不能说出来,传出去,影响不好。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又转变了矛头:“白文珂身为行营部署,周晖不听指挥,私自进兵,为何不作为?”
闻言,范质出列,揖手道:“禁军此番乃陛下亲辖,白公虽为诸军都部署,但对小底军,并无明确的指挥统辖权……”
一句话,让刘承祐稍微有些尴尬,看向恭敬叙来范质,抬了下手,又放下,憋了一会儿,终于道:“那倒是朕安排不妥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臣觉得,事已至此,还当速施补救之法,至于前线将领,如何处置,是罚是贬,还需陛下御临,再作区处。”范质谨声道。
深吸一口气,刘承祐扭头便语速极快下令:“传诏,明日大军加快速度,西进河中!”
“是!”
对白文珂,刘承祐心里是有些疙瘩,但不是因为他没有弹压住周晖,那也不现实,若来硬的,还可能直接使禁军与藩军之间的矛盾给爆发出来。
真正让刘承祐不满的是,白文珂的后续处置。
叛军撤军回河东城,是明显收缩兵力的举动,周晖骄狂轻敌,纵不能制,为何不上报,为何不做地二手准备。其前后举动,显得有些刻意,稳扎风陵津大营,坐观其败。
风陵津距离和东城不过五十里,得知前败,仍旧按兵不动,也不出兵救援接应。若不是杨业率其麾下的数百骑兵北上,力敌王继勋,挡住贼反扑之势,给小底军以喘息的机会,最后的损失,可就不止那一点了!
当然,周晖的自作主张,骄愎冒进,才是败事的根源。至于那何徽、樊爱能,两个似乎在哪里听过的人,心中已有杀心。
“败一败,也未必是坏事,军中骄气日盛,也可稍作平抑……”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刘承祐嘴里喃喃道。
故作泰然,但那语气,自我安慰的意味太明显了。于刘承祐而言,此番若能摧枯拉朽,势如破竹,顺利平灭李守贞,显示朝廷实力,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经周晖那一败,前番平叛诸军所做努力,纵使没有化作流水,效果也大打折扣了。原本风雨飘摇的叛军局势,直接便稳住了,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
若让李守贞与其叛卒有了苟住的信心,凭借坚城,还真能给平叛大军造成大麻烦。从一开始,刘承祐心里便有所预期,此番讨灭李叛,破城是最大的考验。
河中那副摊子,还得他这个皇帝亲自去收拾。
……
傍晚时分,御营以西,东西班驻地。
东西班是自后晋遗留下的军号,此番西征,有两军四营指的士卒随征,指挥使是赵弘殷,归行营马步军都虞侯李洪建调配指挥。
“父亲,您回来了!”赵弘殷夹着头盔,回到自己的营帐,一名卖相英武、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立刻迎了上来。
年轻人浓眉大眼,留着点胡茬,面容间似带风尘,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身着甲胄,腰配长刀。
正是赵匡胤!
“我儿换上这身装扮,却也像模像样。”上下扫量了赵匡胤一眼,赵弘殷粗粝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态。
赵匡胤的人生轨迹,没有什么变化,客游诸州,察历天下,以求志向。大汉初立的这一年多,辗转多地,见惯了时事动乱,民间疾苦。这番才从随州刺史董宗本那里北返,恰逢李守贞叛,而其父随征,干脆来投。一路西追,到渑池之时,才追上。
当日初见赵匡胤之时,那副狼狈模样,差点没让赵弘殷认出来。
“进帐叙话。”拍了拍赵匡胤肩膀,赵弘殷拉其入内。
“李都虞侯召您前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给赵弘殷奉上一杯水,赵匡胤问道。
“没什么,只是天子下令,明日开拔起行,加快速度赶往河中!”赵弘殷随口道。
闻言,赵匡胤则上了心,琢磨道:“河中已近在眼前,何来突发此令,莫非前线出了什么变故?”
对长子这副劳心的模样,赵弘殷暗自点头,豁然道:“迟早会知道的。此番朝廷动大兵平叛,李守贞必败无疑,你来投正好,看看能否有立功的机会,在禁军谋个出身。”
赵匡胤显然不在意这一点,他来从军,自然是抱有建功立业的志向。黝黑的眼珠子转悠了两圈,说道:“朝廷动此大军,又是天子亲征,平灭李守贞自不在话下,但想要速拔之,却是要费些心思了……”
第74章 万岁呼声
对前线的败况,将帅之间的龃龉,处置结果,刘承祐并未如在御帐中那般愤慨,只是派随侍近臣与王玉回去,传他诏令,让河中营前诸军好生休整,抚慰军心,恢复士气,以备下一步平叛。并且,着重强调了一番白文珂河中行营都部署的地位。
天子的“仁厚”,倒让前线的将帅们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白文珂,老将也是大汉元从,与刘承祐交情虽不算深,却没想到天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器量。周晖则是惭愧之中带着点忐忑,除了将何徽、樊爱能二人逮起来之后,不敢再嚣张了,低调了起来。
所谓知耻而后勇,若说禁军初败之时,河中诸军还带有些许幸灾乐祸,但叛军稍有起势,竟敢将探骑派南来查看,那可就将所有官军的脸打了。
另外一方面,前线满营的老臣宿将,似白文珂、赵晖等人也不会真以为天子对败事没有大反应,不会追究。或许抱着以功赎罪的心理,在赵晖等人支持下,战败的第三日,白文珂亲率大军北上。
就如刘承祐所预料的那般,前边那一场胜仗,对局势的影响着实不小,城中的叛军忽然有了点信心。官军前番所养之功,所聚之势,就跟被扎了个孔的轮胎一般,漏了。
而李守贞,也似乎开了窍,反应过来该怎么打这仗了。就是怂住,依靠坚城,打防守反击,将朝廷大军拖住,以待时变。如果官军露出什么破绽,也果断出击。
比如,在白文珂等人率军,逼进城南,下寨之时。李守贞胆子一壮,竟敢亲自率军出城来攻,扰乱其布寨。
李守贞心里打着好算盘,想仿前事,趁官军初至,立足不稳,再打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白文珂等将早有防备,或者说,诱叛军出城,也是目的之一。
城外官军人数必蒲军多不了多少,且成分复杂,统帅不一,在协调与执行上自是不够精密。但是,除华州军外,余者战力可都不俗。仅论战力,城中的叛军,除了李守贞的牙兵之外,其他根本不足看。
虽然是各打各,但一番激战,官军后手齐出,又有王晏受邀,自临晋来袭助战,直接将李守贞杀的败退归城。小底军为雪前耻,打得尤为拼,左厢都指挥使孙立蹀血而前,率军掩杀,欲循败兵之后,冲入城中,未果,身中两箭受伤。
李守贞以抛弃殿后的上千蒲军为代价,缩回了城中。这一回出击,叛军稍起的气势又被打压下去,直接战损便有两千余卒,经此一役,李守贞恐怕是不敢轻出了。
官军这一回的目标,显然也没有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杀退叛军之后,方才从容地于城南立寨。扎稳脚跟之后,方才将征集的数千民力拉上前线,加增巩固营垒。南营建立后,又移师于城东,新立营垒,眼见大片的军营于城外拔地而起,城中李守贞是远远看在眼里,但,就是不敢再轻动了。
刘承祐这边,自石壕镇发,经陕州,渡平陆,沿着小底军进军路线行动,历四日而至河东城下。在此之前,兴捷军与散指挥已押送那一部分粮械抵达,同时使得围城官军脚跟站得更稳。而随着刘承祐亲提大军至,对河东城的包围则彻底巩固下来。
五万余马步禁军,算上各州镇兵,再加先后征集的近三万民力,河东城下,是实实在在地突破了十万之数,至少可号称二十万大军了。其势众,军卒盈垒,旌旗招展,漫无边际。
在敌城之下,刘承祐提前下诏,不需安排什么迎接仪式,军制,首先便命人各军将校率领麾下,进驻已经成形的两面连营。然十万级别的营垒,也不是这几日间便能轻易建造完成的,仍需扩建修造。
此次出征,平叛河中,震慑天下的同时,也是为了震慑关右的州镇。这边的镇军,也是有些年头,没有见识过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这么庞大的军队了。
待各军入驻之后,刘承祐方在诸军将帅的陪同之下,开始巡视诸营,亲自察看众军士,也让众军看看他们的皇帝。不只是诸镇藩兵,就算是从征的禁军将士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保护拱卫着天子,却未见其真容。
皇帝的“亲军”之举,果有奇效,受到了众将士的热烈欢迎,涌动相围,一些将校鼓动之下,“万岁”、“万胜”之声,此起彼伏。
当然,为防不测,刘承祐是乘御辇而行的,只是每至一营,便出辇车,站在车辕上,朝出帐围上前来的将士民挥手示意。天子任何一个举动,都引得群情欢呼。
刘承祐的这番举动,实则很是冒险,因为说不准,就来一支暗箭呢。但是,有的险,不得不冒。就凭着御辇过处,震耳的欢呼,就值得这般做。
当然,将士的热情,虽使刘承祐陶醉,但他脑子很清楚,不要太当真。他只是满足了一下众军士们的猎奇心理,军心拥戴,也没到那个地步。
不过,经刘承祐这么一场作秀下来,士气更振。热烈的气氛是极具感染力的,很多人都被裹挟在那股山呼万岁的风潮之中。
十万人欢呼之声,震耳欲聋,直冲干云,传入城中,则使守卒震颤不已。李守贞闻声登上城垣,再观官军营垒之时,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官军人众,自然值得忌惮,但要是士气也这么旺盛,那于他而言,那可是真的不妙。
声扬数里,直接飘过城头,飘过黄河,传至西岸的两军营垒。这段时间,药元福与宋延渥已率三州之军,于叛军西寨前扎下营寨,牢牢地盯着叛军西寨,二人配合得还挺不错。
早知天子御驾已至,闻彼欢呼,药元福与宋延渥也下令麾下将士,默契地高呼万岁,与东岸相唱和。
短时间内,河东城外,浦津两岸,尽是万岁之声。
御辇经过东西班军营的时候,赵匡胤遥遥地望了几眼那秋阳照射下的刘承祐,心中不免感慨,表情之间也有激动,从众地跟着吼了几嗓子“万岁”。
心里则默默嘀咕了一句:这个天子不简单,军心大定,士气自此盛矣!
第75章 恩威齐下
叛城下热情的呼声渐渐散去,官军大营恢复平静之后,南营这边,刘承祐聚将,举行了第一次御前军议。
御帐设在南营,十分宽敞,可容百人,布置很符合刘承祐的脾性,简朴实际,没有多余的无用装饰。
端居御坐,接受数十名将校的朝拜,见着这干元臣大将折腰揖礼,不管其心里究竟有几分忠诚与恭敬,总归是很舒心的。扫过一圈,目光在白文珂、赵晖、周晖等人身上瞟过,有所感,几人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还有一人,华州节度侯章,这匹夫埋着头,装着鸵鸟,刘承祐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眼见着其头埋得更低了。
“臣等作战无方,致征伐不利,请陛下治罪。”该有的姿态是需要有的,白文珂作为前线总指挥,率先出列向刘承祐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