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西巡之前,李守贞致书于杨邠、史宏肇,布求保证,明无异志。卿觉得,他此举何意?”刘承祐问。
冯道不假思索:“也许,是想要麻痹朝廷吧。”
嘴角挂上点哂笑,刘承祐一甩手道:“他欲麻痹朕,朕还想麻痹他!”
转过身,刘承祐干脆地对冯道说:“朕此番,不仅不治其罪,还要褒赏之,加其官,进其爵,荫其子。还要赐其丹书铁券,免罪金牌。还要派大臣出使,以作安抚,表朕之心迹!”
刘承祐说这话,可是杀气凛然。听在冯道耳中,可是有些发寒,天子小小年纪,究竟哪儿来的如此深的城府。少年天子,锐气藏于胸,忍常人之不能忍,真非常人。
“冯卿,可愿替朕去河中走一趟?”刘承祐突然问道。
闻其言,冯道面浮恍然,这下明白刘承祐召他扯这么多的真正目的了。有些犹豫,河中如今可是个是非之地,天子让他去,也不可能真的只是让他去走一趟。出于“天赋”,他有点不想去。
但是,最终还是点头应下:“陛下若不嫌臣年老迟暮,愿往,为陛下加恩。”
“李守贞鄙夫,河中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卿不必担忧,就当去游览一趟,越放松越好……”大概是知道冯道在顾虑什么,刘承祐出言安慰道。
冯道对此,倒以为然,已在思虑着,到河中之后,该如何行事。他与李守贞,还是有过一段交情的,倒不虑性命,只恐,万一陷进去了呢。身负绥靖之使命,暂消其凶顽獠牙直态,这其间如何把握,冯道却得好好把握了。
京兆、潼关、晋绛、陕州几路兵马,再加冯道一行,对河中,刘承祐是恩威齐加,手段尽出,只求暂且稳住其人,给刘承祐半载的种地时间。
然后,按照刘承祐的想法,等时机到了,李守贞不反也得反。就如去年的杜重威一样,类似的事刘承祐已经做过了,这一次,完全由他操刀以对,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对河中之事安排既定,刘承祐这趟西巡,也就宣告结束了。
壬申,刘承祐诏下:三月甲戍(二十五),銮驾还朝。洛阳将吏,集体松了一口气。
不过,在东还开封之前,刘承祐还有最后一个安排。既是临时起意,又似早有谋划。总之,结果看起来,耐人寻味……
第34章 史卿,朕还有重任相托
“不知陛下,召臣何事?请直言!”史宏肇声音很大,语气中透着点不耐烦,直刺刺地问刘承祐道。
奉命入宫觐见,面君,然而与前番对待自己的态度相比,今日这天子的态度,让史宏肇觉得有些愣。刘承祐但坐龙床,不说话,面无表情,就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目光淡漠地审视着史宏肇,让他颇觉难受。
刘承祐瞥了眼杯中茶水,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耐不住了,史宏肇的性子,似乎没有任何改善,在他面前,仍显骄狂。
“朕这里,有些东西,想要给史卿看一看。”刘承祐终于出声了,朝侍候在旁的中书舍人范质示意了一下。
范质双手捧着一叠奏章,上前递至史宏肇面前。
见状,史宏肇粗犷面容间的不耐稍稍散去,反生犹疑,瞥了御座上的刘承祐一眼,接过便翻开起来。
然后,史宏肇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几乎是暴起:“此皆污蔑构陷,小人造谣,陛下万不可轻信。”
气急而起,情绪激动之下,史宏肇遒劲的胡须直打颤,瞪着刘承祐:“陛下不可听信谗言,上书的之人都是奸佞,都该抓起来,处以极刑。”
“史相,陛下面前,不可失仪。”见范质在旁,朗声提醒了一句。
史宏肇甩都没甩范质一眼,犹自激动着,目若铜铃,与刘承祐道:“陛下若明察秋毫,必不可轻信小人中伤,寒忠良之心!”
也不知,史宏肇哪里来的脸,能说出这等话。
十几份奏章,都是弹劾史宏肇。欺君罔上,中饱私囊,滥杀无辜……总之,史宏肇所犯之事,都有提及。并且建议刘承祐拿下处置,以肃军纪,正国法,也难怪史宏肇如此跳脚。
刘承祐一副淡定的模样,任史弘肇发挥了一番,方才悠悠开口:“对史卿,朕自然是相信的。但是,所谓三人成虎。一人言之,朕断然不信,甚至还要拿其问个会毁谤大臣之罪。”
“陛下何不——”刘承祐话说到一半,史弘肇就忍不住出声打断。
“听朕说完!”刘承祐则一抬手,语气十分严厉,目光漠然地看着他:“然而这么多人同时上表进言,就由不得朕不多思考了。前番问罪于苏逢吉之时,其也有提到史卿——”
“陛下!”史弘肇再度急躁地开口:“苏逢吉乃罪臣奸佞,他的话,岂能相信!文人心思歹毒,惑君乱政,当诛!”
“这些奏章,何以涂抹上奏者,不显其名,可想而知,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人,对臣暗施冷箭!如不然,敢与臣当面对质否?”史弘肇形色俱厉,盯着刘承祐。
史弘肇猖狂,接连打断自己说话,刘承祐似乎也怒了,急声道:“西京勋佐——”
话出口,刘承祐意识到了问题,当即改口,沉声说:“史卿,容朕把话说完!”
史弘肇两眼一亮,却是抓住了机会,急声说:“陛下,是否乃西京这干前朝旧臣?哼,如此臣也就明白了,分明是前番臣奉命整治,彼辈怀恨在心,刻意诬告于臣,欲行报复!”
这下,刘承祐沉默了。史弘肇的分辩声尚且隐隐回响在空旷的殿中,刘承祐踱了几步,叹了口气,对史弘肇说:“对奏书上的弹劾之言,朕自然是不怎么相信的。史卿乃大汉元臣,开国功勋,在军为帅,在朝为相,辅弼于朕,肩负重任。又岂会违法乱纪,行此祸国殃民之事?”
刘承祐说这话时,注意着史弘肇的表情,果然有点不自然之色。
“不过!”又是一个转折,刘承祐继续说道:“既有人上表,朕为天子,处事当公允,不便徇私,对此,自该有个说法。”
“朕召史卿来,也非问罪,只是例行察问,做个过场罢了……”
见刘承祐语气间,软化下来,史弘肇也是松了口气。讲实在的,别看方才他反应激烈,在刘承祐严肃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对自己干了什么事,他心里怎会没个B数。嘴角扬起点笑容,史弘肇拱手道:“陛下英明!”
“范质。”
“臣在!”范质提袖应道。
“将这些奏章拿下去,给朕烧了!”刘承祐吩咐着。
“是!”
“对了,后日返京。”再度引史弘肇坐下,气氛似乎好了许多,刘承祐仍对史弘肇保持的“敬重”,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史卿,朕有一事相托……”
好熟悉的感觉,心间滑过一丝异样,不过没多想,史弘肇应承道:“请陛下吩咐!”
“西京留守李从敏上表,言其旧病复发,不堪政务之累,请求告老!”刘承祐解释道:“朕已御批,同意其以本职致仕!”
“大汉两京并重,洛阳为天下中心,控伊洛之要地,不可不遣能臣守之。朕几番考虑,欲加史卿为西京留守,替朕守洛阳,控八关!”
若按史弘肇的本心,自然是不愿意的,洛阳虽然不差,留守更是大权在握,但哪里有东京来得富庶舒坦,为禁帅,相朝堂,这些可是洛阳享受不到的。
但是此刻,在刘承祐那稍显玩味的眼神下,史弘肇几度张口,终究拱手应道:“臣遵命。”
“史卿果真大汉栋梁!”刘承祐表情彻底舒缓下来:“朕即刻下制,史卿前职不变,另任以西京留守,加太傅,封郑国公!”
这番恩赏,也算十分厚重,史弘肇心情稍微好了些,起身拜道:“谢陛下!”
“朕知史卿性刚烈严毅,然理政不似典军,还需注意方式方法,凡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与民休息,勿作侵扰!”
刘承祐又简单地叮嘱了两句,方才令其退去。
史弘肇几乎是寒着一张脸告退出宫的,毕竟算是“流放”出朝堂了,心里哪里能好得起来。
眼神中的戾气,几乎化作实质,史弘肇却是彻底记恨上了那些上书弹劾他的“小人”。既为留守,可想而知,在史弘肇秉政掌权的日子里,西京的那些勋臣官僚,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大抵也是刘承祐以其为守洛阳的原因之一吧,他在洛阳,终究只能镇一时,史弘肇则不然,与其说是让他治洛阳,莫若说是治豪强。
另外嘛,离了开封,纵使让他挂着“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又如何?这,才是刘承祐眼下最在意的。
刘承祐这边,待史弘肇退后,范质立刻拟好了任命制书,呈给刘承祐看,文笔简练,就是一篇散文,没有华丽的辞藻矫饰,读起来很舒服。
刘承祐阅览了一遍,斜了眼,问:“范质,你觉得,朕当如何处置苏逢吉?”
范质闻言稍微愣,天子手里拿着史弘肇的任命状,嘴里问的,怎么是苏逢吉?
不过他反应很快,未假思索,态度谨然地答道:“以臣愚见,当依律定罪论处,以正国法,倘陛下念其开国元从之功,或可另行赦除降罪!”
“以苏逢吉的罪过,还能赦免?”刘承祐淡淡地说。
范质不说话了,左右建议已经提出来了。
刘承祐也没就这个话题,扩展开来,亲自用印盖在制书上,交给范质:“着人出宫传制吧!”
“是!”
二十五日,天气良好,御驾正常起行东还。
第35章 东归
河中府,府治曰河东城。
在刘承祐西巡的这段时间,整座城池显得很紧张,军丁巡逻,兵甲不歇。既怀异志,李守贞对朝廷的向,自然是严密关注者。甚至十分怀疑刘承祐西巡的目的,尤其在他拒绝东去洛阳觐见的情况下。
事实上,做贼心虚之下,李守贞已然做好了起兵的准备。当然,这里的准备,指的是心理准备。刘承祐在潼关设潼安军,已使之成为惊弓之鸟,但又投鼠忌器。
装饰奢贵的府堂间,乌烟瘴气的,一名身披袈裟的僧人,正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发功”。观其面相,庄严肃重,倒有种高僧的气质。良久,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泛着智慧光芒的明亮眼睛。
此僧号“总伦”,长于占卜,出入于节度帅府,被奉为上宾,把李守贞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法师,如何?”见状,候在一旁的李守贞赶紧凑上前问道。
很有气度地酝酿了一番,总伦捋着胡须,慈眉善目地冲李守贞淡笑道:“使君勿忧,有惊无险!”
闻言,李守贞表情一松,脸上也跟着带上了释怀的笑意。
该是巧合,有心腹幕佐匆匆来报:“启禀节帅,洛阳来信!”
微讶,李守贞快速地拆开阅读,很快,哈哈大笑起来,很是畅快。
边上,正支使着弟子收拾法器的总伦,走上前来,施了个佛礼,说道:“看来,是洛阳传来好消息了。”
李守贞扬着手中的信纸,脸上洋溢着一些得意之情:“小皇帝离开洛阳,还往开封去了。吾不奉诏觐见,他非但不降罪,连申饬都不敢,反而要给我加官进爵,并派宰相冯道亲自前来河中宣诏。这是,怕彻底逼反了我,想要稳住老夫啊!朝廷软弱,由此可知,天下节度知之,定然轻视,如此怎能守住江山?”
“朝廷定然是慑于蒲军之利,惧使君之威。”总伦在旁边附和道。
“果如法师之言,天命犹在我!”李守贞笑道,说着,语带哂意:“他欲稳住我,我正欲迷惑住他。等我联络好盟友,定然给小皇帝与朝廷一个教训。”
“使君大业可期。”
“借法师吉言。”
“节帅,赵推官求见。”
“修己,寻我何事?”见着上门拜谒的赵修己,李守贞大咧咧地问道。
赵修己嘴唇泛白,表情阴郁,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拱手以一种衰弱的声音对李守贞道:“节帅,属下身染重病,此来是欲请辞的。”
“前番不是还好好的吗?”李守贞愕然,这才注意到赵修己的脸色。
“病来得突然,不测之灾,非属下所能预料。”赵修己苦涩道。
“那也不用辞官。”李守贞摆摆手,说道:“你可暂时放下政务,在府中休养,我自请良医救治。”
“使君!医者言属下所染,乃恶疾……”赵修己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哀声说:“药石无救,恐时日无多。叶落归根,属下只欲撑着病体,还归乡里。”
“恶疾”二字,咬音极重,看赵修己的模样,李守贞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变,有点急躁地摆摆手:“既如此,我自不便相阻。稍后,我命人奉上钱帛,作路资,筹汝前功。”
赵修己又重重地咳了几声,颤着手朝李守贞拜谢:“谢节帅。属下告退。”
待赵修己退出后,李守贞了立刻厌恶地离开房间,满脸的晦气,命人清扫屋子的同时,急急忙忙地去沐浴。
而赵修己这边,在取得李守贞的应允之后,当夜便携家小南下,走得挺急。一直到风陵津头,方才放缓。
“官人何故如此匆急?”其妻坐在马车上,搂着一双子女,忐忑地问道。
已是平旦,天色晦暗,隐隐能听到黄河水声。赵修己此时哪里有在李守贞面前的病态,见夫人担忧,出言安抚道:“我这是提前避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