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抬起了头来,嘶哑着声音问道:“夏兵出镇冀,成德独木难支,覆亡难以避免。真定城破之后,不知义弟又要攻伐何处?”
“圣人有言,契丹狼子野心,阿保机背信弃义,此取死之道也。”裴冠说道:“攻灭成德之后,但集结大军,讨平契丹。若俘获阿保机,便将其执送晋阳,交由义兄处置。”
裴冠当然不会蠢到说下一个目标就是河东。
攻灭契丹,本来也是在计划之内的。阿保机背信弃义什么的,指的是当年晋军、契丹联手,攻伐柔州、濡源、仙游宫之事,阿保机中途撤退,摆了晋军一道。说实话,李克用未必有多在意这事,裴冠这么说,也就是个由头罢了。
“讨平契丹之后呢?”李克用追问道。
他果然没有在意阿保机。到这个份上,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驱契丹、渤海俘众,马踏江淮,扫平南方群雄。”裴冠回道。
“然后呢?”李克用似乎听得出神了,继续追问。
“还要收复安西故地。”裴冠说道:“圣人有言,他有很多志向,想要尽可能完成。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被拖住了脚步,最后没时间了。”
李克用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直到摸了一个空,才回过神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没有佩戴弓梢。
弓,已经很久没用了。
刀,已经很久没摸了。
最近一段时间,甚至都没能想起这些东西,直到方才听到裴冠那句“没时间了”。
原来,这些志向对我的吸引力也这么大?如果时光倒流,我是不是也可以有这些志向?
可惜没时间了。
李克用呆在了那里,曾经灰败的脸色也奇迹般地涌起了一丝红润。
“亚子……”他轻声呼唤道。
“阿爷。”李存勖起身,看着父亲,满是忧心。
“去幽州。”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傻了。
父亲让他去幽州,显然不是带兵前去,那这事就……
“去幽州,见你叔父。”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难受得无以复加,不想回话,别过了脸去。
“听话。”李克用加重了声音。
“去幽州作甚?奉上降表么?”李存勖赌气道。
“去见见你叔父。他会安排的。”李克用无力地摆了摆手,道。
“我不去!”李存勖直接撂下了这句话,离席而去。
李克用转过头去,李袭吉会意,亦起身离去。他马上去找王妃刘氏、晋国夫人曹氏,也只有她俩才能劝解。
“散了吧。”李克用意兴阑珊地说道。仆婢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他搀扶走。
裴冠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吃喝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英雄迟暮,天不假年,见之岂不伤感?
此番晋阳之行,已是功德圆满。
晋王和圣人虽相隔千里,但在这一刻出奇地默契。什么都没说,但都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晋王未说降,圣人也不会逼他降。以晋王的脾气,他也不会主动降。
但无论如何,河东不复为患矣。
第019章 巡视
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骑士顶盔掼甲,意气风发。
“嗖!”箭矢飞出,敌人应弦而倒。
欢呼声骤然响起。
青春的身体中蕴藏着无穷的精力,热血的儿郎纵马冲杀,追逐着朝思暮想的富贵。
周大郎轻盈地跃下马儿,手持刀斧,连连挥斩。
顷刻之间,数枚头颅已被悬挂于马鞍之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开怀大笑。
很久没这么痛快了!在乡里耕地之时,虽然耐着性子,但总是烦躁不安。
地里的杂草怎么那么多?怎么锄都锄不完!
沟渠里怎么那么多落叶、泥巴?年年清,年年淤!
收个麦子怎么那么累?腰都直不起来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周大郎驻马而立,手中提着一枚头颅,满脸纵横交错的血痕,直如恶鬼一般。
“走也!”他将头颅插在长枪之上,转身离去。
数十骑跟在身后,一路相随,直至通定县城外。
“前唐之时,诸边远州有夷獠杂类之所,应输课役者,随事斟量,不同于华夏。一句‘随事斟量’,你便可知收税情形。将官酷烈者,横征暴敛,逼反蕃胡。不欲多事者,仨瓜俩枣就打发了,蕃胡酋豪以为得计。这个税制,不改是不行的。”
“其实亦有定规。蕃胡内附者,定为九等。四等已上为上户,七等已上为次户,九等已上为下户……”
“规矩是规矩,真执行的又有几分?到了最后,因为要人家提头卖命,还不是钱都不收,还要给赏赐?”
“更有那粟特胡商,官府根本不知道人家做得多大买卖,税钱白白流失。”
“还是得有规矩。有些事,你们不敢说。我是武夫,就直说了。圣人早年在河陇收蕃人贡赋,那也是随心所欲,没有规矩。到现在还是,得改!”
县城之外,官员、军将们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边塞之地,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即便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来此做官,时间长了,也会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话,慢性子也给你整成急脾气。
唐代对内迁蕃人也是收税的。理论上上户纳钱十文、输羊二口;次户纳钱五文、输羊一口;下户三户共输羊一口。无羊之处,准用其他物事折抵。若有征行,则自备鞍马,过三十日已上者,免输当年之羊。
内附后所生子,即为当地百姓,不得为蕃户。
但这是纯理论,实际上则是“随事斟量”。朝廷撑死了能对城傍蕃户收税征兵。以部落形式存在的,就很难说了,那就是国中之国。
邵树德对蕃人收税,其实也是“随事斟量”。急需用钱时,从他们那里收几十万头牲畜应急。需要他们打仗时,就不收税了,打完仗甚至还有赏赐。
营州六县,托阿保机的福,编了不少渤海人,再加上东迁的幽州部落,目前编得一万四千余户、七万五千余口。山野草泽之中,可能还有数万部落人口,这些是完全的黑户,尚未及料理。
种觐仙出任营州刺史后,主要精力都放在编户齐民上。
州将李嗣本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镇压不愿编户的豪强、头人身上。
也就与契丹议和了,他们慑于大夏军威,暂时不敢南下。不然的话,营州还要更乱。
更别说,野地里还有大量贼匪,以及部落牧人兼职的匪徒存在,严重危害消息传递、商旅来往、物资运输。
周大郎这次出击,便是追杀一股十余人的贼匪。他们运气不错,成功逮着了这股神出鬼没的贼人,将其一一诛杀。
当周大郎带着首级返回通定县的时候,指挥使李嗣本遣人询问了一番,就让他们回营领赏了。
赵王邵嗣武也在场。他现在干劲不能说多足,但也不是很差,至少人生重新找到了目标。对这些敢打敢拼的武人,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不过他现在更能沉住气了,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知道如何迂回行事。太直白了,效果往往不好。
最近通读史书,并听取了幕僚刘勉的话,邵嗣武已经摸清楚了父亲的底线。
自汉晋以来,一旦确立了太子,那么就要严格断绝其他皇子的念想,不令其掌兵甚至掌权,严厉禁止其结交党羽,但本朝这么做是不可能的。
父亲目前属意承节为太子,虽未明示,但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千方百计给他创造军功、威望,建立自己的班底,这是本朝异于古来其他王朝的特殊之处,即创造一个威望、军功、权力足够大,甚至能够威胁皇权的太子,以顺利延续皇朝。
但父亲是谨慎的。他会担心,一旦太子没有达到他的期望,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甚至是忤逆他被废,没有其他人能够顶上去。
前汉初年吕后去世,代王刘恒登基,这种事情在本朝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武夫们为何听你刘恒的?我给周勃黄袍加身不好吗?你刘恒有什么资格当皇帝?我们大汉武夫只信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所以,在掌握了底线后,邵嗣武终于不再患得患失了。他大大方方做事,心态放得很平稳,只要讲规矩,不玩什么阴私邪道,父亲根本不会责备他——父亲,其实也很难,他不想给外人做嫁衣。
“种使君,编户齐民之后,课税之事还需多多费心。”邵嗣武代表圣人来巡视,说话自然高屋建瓴:“边塞之地,该如何收税,前唐的手段也有可取之处。圣人曾说,以天下之大,并不能有一种通行全国的税制。营州百姓不事桑麻,地税之外,户税究竟该怎么收,还有时间慢慢商议,不能操之过急,逼反百姓。”
营州是有免税期的,但那只针对编户百姓。营州地方官府如果要对黑户部落收税,原则上朝廷不会反对。毕竟营州有五千州兵,还有两万横野军,如果地方上能多提供一些补给,朝廷转运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但刺史在做决定的时候,也要注意会不会导致部落造反,或者逃跑。朝廷不可能管得了所有事,刺史的权力那么大,一定要有准确的判断。
“殿下果有今上之风。”种觐仙闻言赞道:“实事求是,不妄做大言,不妄自菲薄,老夫也在琢磨圣人的想法。营州自有营州情状,诸般做法,确实得好好审视。”
“殿下所言极是。便以通定县为例,总有担心征税、征丁,四处逃亡,跑到大夏、契丹两不管之地游牧。”通定令柯余也说道:“还是得谨慎从事。”
其他州县官员也跟着插话,陷入了新一番的讨论之中。
李嗣本听得烦闷,悄悄跑到一边,盯着大辽水对岸。
对岸是个契丹的头下军州,名曰白望县,有民五千余户。听望司已经遣人潜入,建立了细作窝子,传递情报。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得了婕妤耶律氏之助。
白望县本来就是她的头下军州。她被俘之后,这个地方被阿保机收回,本欲转给耶律质古。但质古年纪尚幼,于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给了述律平之姐菩萨奴。
菩萨奴之子耶律老古曾为阿保机征战,殁于代北草原。阿保机此举,半是看在妻子情面上,半是为了安抚旧部。
“不知道义父怎么样了……”李嗣本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旋又振作了起来。虽然不太道德,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道:“若义父薨逝,河东归于朝廷,届时便可调集大军,兵分数路。一从安东府北上,一从营州北上,一从平地松林东进。小小契丹,如何抵挡?此好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
好想看那个大场面啊!
邵嗣武也来到了河岸边,静静看着对岸。
裴冠出使晋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李克用,应该不至于还要顽抗吧?成德镇覆灭之后,河东就将被四面包围,孤立无援。它没有能力翻盘,唯一可做的就是借助山川地理和坚固城池,多抵抗个一两年,最多三年。
覆灭是一定的,抵不抵抗不过是早晚区别罢了。还有就是河东、大夏的精兵强将,毫无意义地消耗在战争之中。
义儿、突阵、突骑、飞骑、铁林、横冲等军,都是精锐骁勇之士,覆灭就太可惜了。
天雄军、武威、龙骧等军,万一磕磕碰碰,死伤惨重,也是一大遗憾。
精兵不常有,死一个都很心痛,何必呢?
大辽水河面上驶来了几条船,船舷吃水很深,应该满载了各类物资。
府兵队正康福一跃上岸,指挥夫子卸货。
营口县设立之后,港口规模逐渐扩大,平海军遂遣一部进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