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9章

作者:孤独麦客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苾璋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苾璋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苾璋。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苾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苾璋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苾璋,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苾璋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苾璋,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苾部是从草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苾何力便是契苾部的。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弱势。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苾、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苾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苾,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苾部久居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岢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第024章 约定

“邵帅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没有直接回答。

他这里指的草原,与定难军经常说的草原大不一样。前者指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后者指河套地区,完全两个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击破后,就一直无主。武宗年间回鹘乌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占天德军,被刘沔率振武军、契苾、沙陀等联手击破。随后回鹘便散得更彻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后内附,归天德军、振武军、河东镇管辖,纳贡、出丁,比如乾符年间讨李国昌父子第一战,便是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与沙陀战。

还有一部分回鹘西迁,有去了河西的,还有远去西域的,总之曾经强盛一时的回鹘汗国崩了,现在草原上真的无主,势力最大的一股或许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离得远,在幽州以北,势力远未延伸到阴山这一片。

李克用对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这与出身有关,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能够胜过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人口与北边诸部比起来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寥寥十余万人罢了。老实说,还不如天德军、振武军境内的蕃部多呢,且主要为党项,亦有许多冒称党项的胡人,朝廷也懒得辨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统一冠以“草原杂虏”或“套虏”的称呼。

邵大帅曾经仔细考虑过阴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终觉得实力大为不足,最好不要过于贪心。为今之计,还是大量迁移汉民、编农耕党项蕃户,发展好灵州农业基地,夯实自己的根基。

手头就这三万多兵,又要控制套虏,还要征讨河西党项,忙得过来吗?万一套虏有变,嵬才苏都被杀甚至造反呢?那时河西党项再过来添乱,丰州、振武军的蕃部再蠢蠢欲动,自己征讨得过来吗?

草原可以让给李克用,但阴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让。那些人有的是国朝初年就安置过来的,比如突厥,世代为大唐出丁打仗,属于熟蕃。后来的回鹘、契苾、党项等部,也时不时纳贡、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惯了的强多了。

这些蕃部,他不想让。

“草原辽阔,部族甚多,李帅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军、天德军所领蕃部,李帅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应下否?”邵树德说道。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大唐边镇节帅,对蕃部都十分重视,因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镇就有不少契丹兵,帮着他们打契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河东镇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浑、回鹘军士。京西北八镇不多说了,大群的党项军士,光邠宁一镇就不下两千。

蛮族雇佣兵,罗马王朝就是这么玩完的,国朝也吃过安禄山的大亏。但吃过亏后,还是戒不掉这个瘾,从西南、西北到东北,大概得有二十个左右的藩镇大量招募蛮兵,因此对统治区内的蕃部都十分重视。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李帅,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看李克用不答话,气氛有些凝滞,王重荣便说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荣,没说话。

王重荣也不管李克用略显无礼的态度,说道:“李帅之弟为昭义节帅,然只得泽、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帅数次讨伐,河北诸镇皆出兵助孟,无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晓的,杀节帅高浔自立,野心勃勃之辈,日思夜想夺回泽、潞,李帅焉能不备?河北诸镇,既已交恶,便无法善了。义武王帅,地狭兵少,形势险恶,须得李帅相助,不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此皆交心之言,李帅,何苦再树一强敌呢?”

李克用面无表情,沉吟良久。

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优势和劣势。优势便是有十五万户汉民百姓,还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财货、牛羊,此外晋阳都作院的军械制造规模也非常大,能够保证作战所需的物资消耗。昔年郑从谠持节河东时,带来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军工业强、有人才队伍,军队也多,这是优势。

劣势当然也很多。北边有赫连铎,东面有河北诸镇,东南面有昭义河北三州,再远点还有朱温,此皆敌人。

当然内部也有些问题。李克用空降河东,继承了“亿万财产”,难道就没有隐患吗?河东土著将门集团就一直是个大麻烦,还有在地方上扎根多年的高门大族,都未必对他服气。

内部不靖,三面皆敌,难道在西面再竖一强敌,搞成敌人四面合围么?

这事,谋主盖寓对自己讲过,他也深以为然,但有时候心里有气,总觉得不舒服。这个邵树德,在代州杀过程怀信,并以此为功,得授绥州刺史,就此发迹。

仔细想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李帅!”王重荣提高了点声音,提醒道。

“嘭!”李克用力一拍案几,长出了口气,道:“罢了,便放过契苾璋这厮。振武军归邵帅,大同军某自出兵讨伐,邵帅以为如何?”

“善!李帅如此痛快,当满饮此杯!”邵树德举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脸色愈发红润了。

放下了这桩心事,李克用倒洒脱了不少,连喝两杯之后,便道:“听闻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时得尝。”

王重荣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没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种话,换个对象来听,说不定就疑你要图谋夏州了。赶紧结束吧,李克用再多喝两杯,万一弄成上源驿那般当众挖苦、训斥朱全忠,会发生什么事?不得火拼一场?

“李帅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晋阳,此物甚妙,李帅每日饮上几杯,神清气爽,可延年益寿。”邵树德不动声色,笑道。

其实李克用刚说完那话就后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话隐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说出去了,能怎么办?

收回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么一个孤傲的人,哪怕让别人误会自己,也不屑于解释、服软。

说了就说了,你若误会了,有什么事,放马过来,我都接着,哪怕事后懊悔不已。

不过邵树德没有计较,轻轻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又连喝两杯。

“听闻邵帅喜美人剑舞,惜在场皆是粗人,只懂杀人剑法,怕是入不得邵帅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派李存进舞剑,看他那要吃人的样子,我也得把李唐宾喊过来舞剑,往鸿门宴的节奏走?

幸好王重荣有点急才,见状笑道:“军中剑法粗陋,不看也罢。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什么样的剑法没见过?今日高兴,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帅当世虎将,关中讨黄巢,屡战屡胜。彼时某屯兵东渭桥,后追巢贼而去,竟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当满饮此杯。”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时已喝了不少酒,闻言有些高兴,便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邵帅,之前提过的蓝田杨氏之事……”见化解了两人的矛盾,王重荣便提起了杨复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与西门宫监知会一声,想必无人阻拦。”邵树德说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荣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满意,端起酒樽又饮一杯。

此番出兵还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马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让邵树德先进了长安。不过结局还不错,杨复恭起复,自己还了他们杨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后可更加舒心。

“邵帅准备何时回夏州?”王重荣又问道。

“便是旬月之间了。”

“李帅亦要回太原,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说到这里,王重荣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道:“某看二位年岁仿佛,皆一时俊彦,不如约为兄弟?今后亦可互相照应。”

其实,王重荣心里还藏着点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两人约为兄弟,岂能独独让过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闻言一怔。

其实,在他眼里,邵树德与他是同类人,都喜欢聚结羌胡,对蕃部看得很重,认识到了草原诸族的巨大潜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较为警惕。

不过此时已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邵树德很明显是要实控关北四道,自己也想攻灭大同、昭义两镇,此时相斗,只会坏了各自的大事。

国朝以来,义兄弟之风甚烈,主要还是乱世之中求存自保。约为兄弟,不如结拜那么郑重,但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取信于对方的法子。

再说回来,如今河东满目皆敌,除了姻亲王处存,可还找得到一个帮手?万一大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河西数万人马东进,自己可顶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临行前盖寓对自己所说的话,结好河西,以图河南、河北。当时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了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冲口而出道:“便与灵武郡王约为兄弟。”

“与李帅义认,某求之不得。”邵树德笑道。

河东实力强劲,有李克用这等人,现在攻之,胜算不大。

那么还是得先易后难,待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东进的事情。况且李某人已经答应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绝,以李克用的脾气,那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若与他厮斗个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东都财竭民困,岂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凯申与张学良结拜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