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86章

作者:孤独麦客

遐想之间,他已经来到了一片新盖的房屋前。

他以前的州兵部下们在外围站着,勉力维持着秩序。从河北返家的土团乡夫以县、乡为单位,按册点名,一一领取赏赐。

储仲业也来了,与刘仁遇互相见礼。

“都是关西运来的毛布?”储仲业问道。

“关北、直隶、关内三道都有,也有部分皇庄产的,不多。大库设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皇庄庄正回道。

储仲业信手搬起一匹毛布,感觉挺沉的,比绢帛沉多了。

“圣人为了关西百姓,可真是煞费苦心。”储仲业放下毛布,道:“百余年来,关西日渐沉沦,就连神策军的赏赐都得从关东调运绢帛,如今反向东输,头一回见。”

关西并非不产绢帛。事实上就连绥州、夏州、银州这种地方,在前唐时期,也是产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不高,质量也不太好,人谓之“杂绢”,连个名字都没有。

最近二十年的气候,大伙都有感觉,冬天好像更冷了一些。

今上当绥州刺史时,有绥州绢。但在建极五年的今天,绥州绢的踪迹已难以寻觅。或许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天气原因绝对不容忽视。

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关北军士的赏赐何来?

或许可以调关中、山南绢帛北输,但在关中丝绢产量日渐下降的今天,治标不治本。

用非绢帛类的布匹发赏,前唐时就有,其实也是动物毛发织成的——麻布之类的断断拿不出手。

圣人在二十年前未雨绸缪,如今小有成果,有了办法:用毛布发赏。

“其实,武夫们一开始并不太喜欢毛布。”刘仁遇说道:“若非此物真有妙用,可能都要喧噪作乱了。”

妙用就是御寒。在天气越来越冷的当下,毛布真的有用,是刚需,所以武夫们接受了。

“确实。”储仲业笑道:“别看二月二了,老夫这毛衣尚未脱去。”

绢帛为什么那么流行,以至于能当钱用?其实就是可以制成衣服,这是其最初始、最本源的功能。随着时间推移,因为贵金属货币的匮乏,人们不得不用其他物品来代替,比如粮食、布匹——都是生活刚需。

大夏朝廷给官员发俸禄,铜钱占比真的很少,粮食、绢帛才是大头。甚至于,逢年过节发的肉脯,在发到官员手里的一刹那,它也承担了货币职能。

毛布现在也是刚需,它就有了当货币的可能,尤其是在寒冷天气助攻之下。

刘仁遇身上同样有毛衣,此时他也在密切关注凭票领赏的乡勇的表情。良久之后,他低声道:“府丞,以我观之,将士们还是更喜欢绢帛。”

“习惯了多年的事情,哪那么快扭转过来?”储仲业说道:“再说了,绢帛也分三六九等,人人都想要清河绢,但那又怎么可能?”

贝州清河绢的声誉至今无人能挑战,因其质地密实、厚重、耐磨,同时也不乏美观,一直是军中最上等的赏赐。

其他地方,绢帛质量参差不齐。

襄阳乃至更南边的湖北道,近年来丝织技术有所改善,大概是因为迁移了很多魏博移民过去的原因,将河北先进的纺织技术带了过去。

但当地出产的纺织品,与河北还是不太一样,简而言之,像是两地风格的融合,突出一个漂亮、美观、轻薄,就像江南宣州、杭州一带的绢帛那样。

但这种东西,在上层社会中比较受青睐,对武夫们而言,却入不得眼了。

他们会觉得你偷工减料,同样一匹江南绢,所用的蚕丝绝对没有河南绢、河北绢多。虽然样式美观,但我觉得你在坑我。

没办法,军汉们注重实用性,他们想要的是美观和耐用并存。历史上宋朝向金国赔款,金人破口大骂,将杭州绢全数退回,要求用河北、河南绢补齐,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绢之外,巴南獠布的名气在这些年急剧蹿升。渐渐地,前山南西道所有州县出产的绢帛,都冠之以巴南獠布。甚至就连渭州、岷州这些最近二十年发展起来的丝织产地,其产出的绢帛,也诈称巴南獠布。

巴南獠布,无论产地如何,整体质量还是比较恒定的,也比较受军中喜爱,一直是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毛布就是另一个次元的东西了。

就目前来看,各地质量都差不多,至少没有绢帛的产地差异大。同时厚重、结实,给人一种用料充足的印象。

基于这种种原因,毛布代替绢帛充作军赏,才有了可能。

“不谈这个了。”储仲业离开了发赏现场,道:“既然武夫们接受了,那今后就会慢慢增加毛布的发赏量。据赵少监所言,去年共发了四十万匹毛布,数量惊人。今年可能会更多,作为毛布主产区,关西真是时来运转了。”

一个本应该逐渐沉沦,贫困潦倒的区域,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圣人莫非真有逆天改命之能?

储仲业看得很清楚。关西大兴的三茬轮作制,在推行到河南道的时候,渐渐有些搞不动了。

人口稠密、地权复杂、连不成片,甚至还有没培育出适合河南气候的羊等等,太多因素了,导致河南、淮海二道诸州依然桑林成片,民众闲时以织绢为主。

他们是需要进口毛布御寒的,这就让关西百姓有了一个能从关东收割大量利润的机会。而在过去一百多年,他们的这种能力是越来越弱的,关东、关西的经济实力对比,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圣人,他是真的改变了这个天下,合该得国。

※※※※※※

汴州前梁王府内,皇后折芳霭正在看书。

准儿媳月娘、义女鹃娘拿出牛奶、奶油、茶叶以及糖,联手煮了一壶茶,端了过去。

折芳霭喝了一口,神色有些怔忡。

奶茶里放的是糖,官家在的时候便是这味道。

一般而言,这种奶茶里放的都是青盐,折芳霭也习惯了咸奶茶的味道。也只有官家,独爱甜奶茶。自他幸北都,折芳霭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味道的茶了。

“糖不错,应是参州糖无疑了。”折芳霭放下茶盏,对二人笑道。

“是。”鹃娘说道:“沃阳宫遣人送来的。”

她是李仁美之女,后来交给裴贞一抚养,被册封为公主。

缘边诸州,其实多多少少都产糖。

糖的来源是海甜菜,引进有些年头了,至今仍在反复培育,苦求含糖量更高的品种。

“沃阳宫的百姓日子可还过得去?”折芳霭随口问道。

“比以前好多了。”鹃娘直接说道:“往日遇到个什么灾患,就得官家赈济。而今闲时自己织毛布,种点地,即便冬日有白灾,也不是完全过不下去了。”

沃阳宫附近,农业耕作的条件并不太好。部众们主要还是放牧,有限的土地拿来种植,但种粮食的很少,种海甜菜的反倒很多。牧人们不傻,他们发现种海甜菜榨糖,再拿去换粮食,所获更多,而且多得多——榨糖技术,毫无疑问是朝廷派人教导的。

有沃阳宫这个既是管理机构,同时也是贸易集市的地方,同时还有纺织羊毛、种菜榨糖的营生,沃阳宫的部众们就不会乱跑了。

而他们的经验,也可以推广到很多地方。

契丹那种地方,环境比沃阳宫周边还要好。在位置绝佳的地方筑个城,吸引商人、工匠等各类手艺人定居,就能圈住周围一大片的草原。

圈住他们的除了人为制造的草场边界线外,最重要的还是经济联系。

政治上纳入统治体系,经济上纳入统一市场,这样才有可能达到武力征服难以达到的效果。

“诸宫是我邵氏的老底子,他们日子好,能省好多事。”折芳霭说道:“鹃娘,你愿不愿意——”

鹃娘脸色一白,心中万般抵触,但又不敢说出口。

“罢了。”折芳霭叹息一声,道:“以后再说吧。有些事情,我也不好擅专。男人虽然老不着家,但万事还得找他做主。”

鹃娘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月娘默默看了一眼她,心中有些同情。她暂时躲过一劫,待到了北都,皇后恐怕就没什么闲心来操心这事了。

官家身边的女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次皇后带了赵贵妃、封淑妃等人一同前去,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赵王——应该也从安东府回来了吧……

第005章 魏州城外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车驾抵达魏州,大军修整一日。

河北道巡抚使成汭、转运使苏濬卿、都指挥使李逸仙、刑狱使陈讷、学政陈同儒、魏州刺史石彦辞、魏州州军指挥使李逢以及即将上任的冀州刺史李师等大小官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成汭先后担任商州、蔡州刺史,任内治政有功,成绩斐然。建极三年正月置河北道,他出任巡抚使。

苏濬卿原来是张全义河阳幕府的判官,投降过来后一直担任幕职,后出任地方职务。河北道建立后,出任转运使。

李逸仙是李铎之子。攻新安之时,铎先登战死,李逸仙得圣人栽培,出任银鞍直指挥使,现掌一道兵权。

陈讷的资历其实相当之老。原泾原镇幕府判官,泾师之乱时被俘、投降,兢兢业业干了几年,没藏结明出任徐州感化军节度使的时候,陈讷当他的副手,打理三州政务。徐镇罢撤后,陈讷失业了,在六部下僚中兜转了一两年后,出任河北道刑狱使。

陈同儒是原石彦辞的幕僚,为其出谋划策,献汴州而降,立下大功,出任宣武军幕府巡官,后担任亳州、陈州佐贰官员。河北置道后,出任学政。

陈同儒的老上级石彦辞是去年年底出任魏州刺史的。之前一直在宋州任刺史,干了不少年头了,属于动一动,给他换个位置。

李逢、李师二人是兄弟,都在克复汴州之役中有功,后在神捷军中担任将校。

神捷军裁撤后,出任地方州将,这次流转到了魏州。

兄弟二人中,李师混得要更好一些。其在担任宿州州军指挥使之时,与杨吴兵马你来我往,厮杀多场,表现不错。

天德军前些时日来报,正月十五过后,成德军再度救援定州,被击退。天德军、关内道州军趁势发动进攻,自蓨县出发,信都之战大败镇兵,斩贼将马珂,一举攻破冀州城。

镇兵一时没反应过来,丢了州城。残兵败将聚拢了起来,又大肆征发乡兵土团,依托其余诸县,或婴城自守,或发起反击,双方还在持续交战中。

朝廷不想等了,直接调了一位武人出任冀州刺史,试图迅速稳定局面,李师就是去干这活的。

仔细看看,今日聚集在魏州城外的这一帮子人,泰半是河南朱全忠的旧部。

其中,石彦辞的妹妹曾是梁王宠妾,现在尚寝局当女史,负责帷帐、茵席的铺设。简单来说,给今上铺床。

李逢、李师二人的妹妹李氏也是梁王之妾,在尚宫局当女史,掌裁制缝线之事,给圣人缝衣服补裤子。

邵圣有时候也会抱着两位女史,静静感受梁王姬妾紧紧的包容,塑造自己的形状,顺便赏赐一些祖传珍贵物事,以酬其功。

所以,河北道、魏州的政治派别还是很复杂的,而且折皇后没什么好感,稍稍见礼一番后,便入城歇息了。

皇后一走,各路人马也作鸟兽散。

而天家贵胄、官员军将们走了,老百姓还得干活。折后从在濮州过的河,春播已经结束,濮、曹、滑、汴、郓、兖、宋七州征兵三万,开始转运粮草、器械,输往河北。

魏州是一个重要的运输节点,当地也征发了两万夫子,沿着已经化冻的永济渠,一路向北,前往贝州、北平府等地。

“唏律律!”新来的挽马狂暴不安,众皆惊惧,眼看着马车将要倾覆,却见一少年虎跃向前,好一番安抚,终于令挽马安静了下来。

“西方将军真神人也,这么大的马,看着就吓人。”

“这马力气虽大,但脾气暴躁,不好。”

“吃得也太多了,不知道朝廷为何弄这种马出来,不值当啊。”

“说实话,若粮草充裕的话,这马还行,拉得多啊,可以上大车、重载。”

夫子们议论纷纷,对司农寺新送来的挽马颇有微辞。

谁用谁知道,司农寺只管“育种”,然后在自家牧场里做小范围的试验,发现不错,就“定型”一种马,然后挑选这批马里比较强壮的公马,使劲播种,生出一大堆后代来,然后再配发到军中,做更大范围的试验。

这次送来的马号“铁力马”,挽力强劲。

一般的运粮辎重车,载粮25斛(约1.35吨),加上车本身的重量,在普通驿道上,需要两匹挽马来拉。

听起来有点废,但你要说旧挽马有多差,其实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