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77章

作者:孤独麦客

阿史德氏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子连心。而且这是她与圣人的孩子,自然有所偏爱,不是邵知礼之类可比的。

“先建个奉圣郡王府吧。”邵树德在殿中立定,道:“册书明日就会下来。”

阿史德氏微微有些失望。不是所有皇子都会封王了,至少她的孩子不是。

“郡王府的官员可以慢慢挑选起来。”邵树德又道:“吾儿还小,此事不急,可慢慢物色。”

在他当下的计划中,大致会有王傅、文学、长史、司马、主簿、诸曹参军等职务。以上是民政管理方面的,在军事方面,还会有典军、校尉、万户、千户、百户、队正之类的职务。

文武官员辅佐奉圣郡王,将来在越王城建府,管理当地的蕃汉百姓,世代相袭。

至于最初的部众哪里来,那当然是靠俘虏了。

另外,邵树德打算拿出部分钱帛,从阴山诸部中赎回一些曾经分给他们的阴山鞑靼部民,再在奴部中甄别,挑选一部分——阴山鞑靼内部有大量从西域迁来的突厥余众,阿史德的血脉对其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奉圣郡王的后人即便绝嗣,也要从宗室内挑一孩儿过继。即便是谋逆大罪,可惩罚当事人,但不能取消这块封地,也不能将其与其他封地合并。

邵树德打算将其写入祖制。至于后人遵不遵守,他管不着,反正已经尽力了。

完成了这桩心事,邵树德心中畅快,拉着阿史德氏的手入内,同时指了指外面明晃晃的天色,问种氏:“你来不来?”

种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邵树德无奈,道:“罢了,出去打猎,你陪我。”

种氏破涕为笑。

阿史德氏尴尬地站在那里,湖蓝色的双眼之中满是阴郁。

※※※※※※

府城西南良乡县境内的荒地上,战马奔腾往返,弓弦霹雳如雷。

在平原上打猎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随着移民的渐次汇集,荒地早晚会分出去。生活在上面的动物们将如同溃兵一般,狼狈而逃,冲入山林,“守险偷生”。

邵树德亲自策马驰猎,加特林再度上线,火力全开,连射数十只猎物,大笑而返。

他不太关注猎物的多少。

亲自驰猎,一是为了加深与银鞍直将士们的感情,考察他们的武艺和忠心,然后找个由头发赏;二也是为了测试下自己身体的极限,看看是否宝刀未老。

练武、驰猎、打马球的爱好他一直没丢过。当初驾临泰山宫时,地方官员都知道平整出一块球场来,供他玩乐。

他的运动量,其实是相当可观的,也是维持体魄强健的必须。

“陛下,王处直来了。”储慎平早早跟着邵树德返回,这时禀报道。

“让他过来吧。”邵树德享受着种氏替他擦汗的待遇,说道。

种氏这种死脑筋的女人,一直试图以她心目中明君的形象来劝谏邵树德。

她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折皇后早就尝试过了,后来无奈放弃。

种氏还不知道厉害,热情尚未受到打击,甚至用李世民来要求邵树德。

邵树德贱兮兮地问了一句:“侯君集有两个从小吃人乳长大的美姬,后被李世民收入房中,享用把玩,朕可否如法炮制?”

种氏差点当场宕机。

但邵树德很享受与种氏拉锯的快乐感觉,因为现在有多传统,将来堕落后的样子就有多可爱。

“罪将王处直参见陛下。”一袭紫袍的王处直被人引了过来,大礼参拜。

“朕关了你这么久,可怨恨?”邵树德问道。

“不敢。”王处直回道。

邵树德大笑,这个回答有意思!

不按标准答案来作答的,也就这些天杀的武夫了。

“王将军与令郎见过面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见过了。”

“其实何必呢?”邵树德说道:“朕看你也不像忠于晋阳之辈。当年晋阳有逃人,四处追索,逃到定州,令兄和你还予以庇护。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你说何必呢?”

“陛下其实是想让老夫劝降吧。”王处直叹了口气,道:“王都——本是刘家子,昔年方士李应之擅鬼神之术,将其赠予我,言其聪明伶俐,异于常人。我便收为养子,悉心教导,委以重任。但此子甚有主见,怕是不会听从,陛下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邵树德一听,也有些踌躇。

没想到人家父子关系并不好。“甚有主见”的意思,大概就是非常有野心,他听得懂。

“试试总无妨。”邵树德说道:“招降不了王郜、王都等辈,便招降军士,有一个算一个。定州城高池深,几城互为犄角,甚难攻取,哪怕只能招降少许兵马,也能减少王师伤亡。”

“我知矣。”王处直躬身行礼,道:“北关城守将王虔受过我恩惠,聊可一试。”

“成德援军屡为我所破,已尽数逃回镇冀。晋军两次尝试东出,也被打了回去。定州久守没有任何意义。”邵树德说道:“王将军放手去做吧,成不成都无罪。”

“遵命。”王处直应道。

他其实很无奈。

易定军士真的忠于他们王家任何一人吗?或许有点,但并不绝对。

最简单的,如果他王处直现在在城中,发动兵变,成功后不会有任何问题。

同理,养子王都如果发动兵变,再推翻他的统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军士们到底忠于什么?明眼人都知道。

他去招降,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第092章 归心

时已十月,草木渐枯。

“好事!大好事!”幽州良乡县郊野,圣人要放直隶道土团乡夫回家的消息传遍各个角落,毫无疑问引起了热烈的欢呼。

当初一起出兵的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乡勇,河南、淮海的都陆陆续续回去了,直隶道的至今只回了一半,剩下这一半六七千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而回家之前,多半还能领点赏赐,美哉——圣人可能拿不出钱了,但清理部落弄出来了一大堆牛羊马驼,却可以放出来抵账。

当下人人喜气洋洋,个个兴高采烈。

周大郎有些惆怅地拄着长矛。他的心情十分之复杂,复杂到无法对人言说。

李嗣本在直隶道土团乡夫内招募兵员,带往营州,名额不限。

周大郎被乡指挥使举荐了上去。李嗣本亲自考察了一番,发现他武艺底子不错,还会骑马刺杀,非常满意。

再加上周大郎往营州送过粮,途中还杀溃兵一人、俘一人,又辗转河北各个战场一年半时间,经历十分丰富,故当场录用,许以队正之职。并且明言,营州荒地多得很,也天高皇帝远,你便是圈个几顷地,抓几户牧奴替你放牧,都没什么问题,大不了朝廷清查之前再把这些地退出去罢了,没多大事。

周大郎出来这一遭,见了太多世面,听到李嗣本许出的条件时,回家的信念便不再那么坚不可摧了。而这种动摇,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在幽州逗留不去,同样是为了捞人,只不过他捞的是府兵。

濡州条件差,又编户了很多蕃人,都是心思叵测之辈,急需有过战场经验的人弹压。禁军他们是不想了,估计没人愿意落户濡州,那么也就只能在打过仗的土团乡夫甚至幽州降兵里想办法了——降兵并未全部移民去湖北道,修宫城表现好且武艺精湛的补入禁军,还有一部分原地释放。

李嗣本招的是兵,但却没竞争得过招府兵的种居爽。原因很简单,圣人刚刚降旨,册封种氏为婕妤。再加上种家一门两刺史的待遇,隐隐已是河北系官员第一人,很多人都盼着搭上种家的便车,平步青云。

“世间之事,难以自决,唉!”周大郎将长枪置于脚边,仰头喝了半碗酒,心中其实渐渐有了决定了。

驿道之上,人来人往。

一队操着汉东口音的乡勇押着大批俘虏北上,领头几人见这边有个驿站,立刻下令休整,然后巴巴地跑了过来。

驿将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但连比划带猜,还是弄明白了。

不一会儿,后院响起了整齐的剁肉声。

小厮小跑着去田间,采摘葱、韭、茱萸等调味料。

帮工喘着粗气,奋力拉着风箱,一推一拉之间,自己的嘴也跟着一鼓一鼓的,仿佛那里也有个风箱一样。

厨娘往锅里浇了几大勺冷水,刺啦一声,烟雾蒸腾而起。

“好香啊,这是要煮羊肉。”周大郎将干硬的胡饼放下,轻嗅着后厨传来的香气。

周大郎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对方也在看他,因为这么多直隶乡勇,就他一人有甲。

汉东乡勇笑了笑,用口音浓重的官话说道:“过来坐坐?”

周大郎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

“诸位是从定州过来的?”周大郎坐了下来。

桌上满是干果、肉脯,一帮人胡吃海塞,快活不已。

“看那些俘囚,哈哈,足足八百人,定州北关城抓的。”汉东乡勇得意地说道:“葛帅攻定州,王处直至阵前劝降。守将动摇,答应投降。不过有小校马让能煽动军士,杀了守将,又将城门关上。葛帅大怒,令效节军、佑国军、控鹤军三面攻打,趁着贼兵混乱的时候,一举破城。俘虏么,足足抓了好几千,咱们奉命押八百人回幽州,给圣人修宫城。”

“效节军还在?不是要改镇军了么?”周大郎下意识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没改完吧。北关城下,效节军看着也就几千人。”汉东乡勇说道:“不过他们撤下来了,伤亡有点大。韩都头领着咱们湖北道的人马顶上去了,听说准备攻西关城。”

“左一个卫城、右一个关城,这定州还是龙潭虎穴不成?”周大郎抓了几粒葡萄干塞进嘴里,叹道。

攻城最烦的就是这种。

他曾听人说过延州,一共五座城,东、西二城之间隔着深涧,两座卫城还在山上,其中一座更是处于绝地之上,山上有水、有仓城,极难攻打。而你攻山下的城池之时,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包围是不可能的,且在进攻时,还要面临一到两座卫城的侧翼袭扰。

这种分体式的城池,造价不菲,但防御能力极为强大,是攻城一方最怕的类型。

好在北关城已破,定州的城防体系崩了一大块,应该没那么难了。不然的话,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龙潭虎穴不至于,就是要死好多人了。”汉东乡勇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吩咐店家速速上菜,然后又抱怨道:“早闻北地武人打仗爽快,喜欢野战决胜负。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怎么也玩攻城守城了?”

周大郎一听笑了,道:“我阿爷早年跟着圣人打仗,那会厮杀确实很痛快。听说圣人每每立于高台之上,大军排开阵势,直冲贼人。而贼兵也是一般布置,阵对阵,谁也不怵谁,上来就打,死了拉倒。可惜打了二十年,越打越回去了。当年即便是弱旅,也敢出城野战。田令孜之乱时,晋军西入关中,声势浩大,同州刺史兵微将寡,也敢出城一战,最终战死。现在是越来越难见到这种场面了,奈何。”

“你倒懂得挺多,军校世家?”汉东乡勇问道。

“家父伤退之前,也不过是一队头,谈不上什么军校。”周大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又见忧愁。

他想起了亡父生前说过的每一桩事情。

父亲其实是磁州人,在河东跟的圣人,厮杀多年,满身伤痛,但晚年之时,依然对圣人赞不绝口。尤其是那句“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父亲到死都记得。

好一个激昂的大时代!

酒肉端了上来,周大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在乡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看到个绿袍小官都吓得退避,这算什么狗屁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