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56章

作者:孤独麦客

另外,他曾经找人打听过圣人有没有收义子,得知至今只有陈州刺史邵伦一人。但得他赐名的人很多,比如武学生邵知贤、邵知学,他们都是前唐流放房州的官员后裔;比如从马直军校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分别是奚王去诸次子扫剌、仙游宫监拓跋金之孙拓跋狸以及出身沙州索氏的勇士。

这些得赐名姓之辈,旁人甚至都认为他们是圣人义子,只不过没公开收录罢了——其实,李克用义子那么多,但能入宗谱的寥寥无几,大部分义子的地位和得圣人赐名的邵知贤等人又有何区别呢?甚至还不如。

李思乂并不想得罪这些姓邵的人,更别说他们都是无上可汗的家奴了,真没必要。

“牧场左近,可有契丹部落?”邵知礼四处望了望,问道。

“去年还有,后来自己吓跑了。”李思乂说道:“阿保机仓皇而退,损失的又何止那么点兵马,这些山后牧场,原本怎么侵占的,现在都一一吐了出来。”

“大汗真乃数百年一遇的雄主。”邵知礼赞道:“草原之上,已无敌手。李克用之辈,早晚束手就擒。”

邵知礼是在诺真水被俘的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之子,生母是可敦阿史德氏。

阴山鞑靼被人称作“白鞑靼”,以区别于西迁的黄种人三十姓鞑靼。从邵知礼母族的姓氏就能看得出来,其实是突厥贵族,与沙陀三部关系匪浅,不然当初也不会收留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了。

当然,阴山鞑靼本身是一个大杂烩,由从西域东迁的部落,和从东北西迁的部落融合而成,可能还混入了不少回鹘、室韦、吐谷浑、昭武九姓甚至沙陀人,本身十分复杂。阿史德氏在突厥的尊贵地位,那都是老黄历了,要不然你至于混到东迁避难么?

邵知礼本身的武艺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也有一定的军略,加入侍卫亲军后,与鞑靼部落打过几次,都是小规模边境劫掠性质的战斗,还在去年参与镇压河西党项的叛乱,以弱冠之龄积功升至百户。

按理来说,这次提拔他,撑死了也就千户,确实也是如此,他手下也就千把人。但他的衔头里还多了个“权摄万户之职”,这就十分唬人了。

邵知礼的生母阿史德氏目前只是洛阳宫中一掌灯宫人,此番也随驾北巡至幽州。

邵树德刚俘虏阿史德氏的时候,曾经宠幸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这个白人女子身上的毛多了些,没什么兴趣玩弄了。在泰山宫的时候,心血来潮,又把前来灭灯的阿史德氏拉上了床。前几日太医奏,阿史德氏已然怀有身孕。

邵知礼前往长夏宫之前,至幽州面圣。圣人宽宏,让他与母亲和两个同胞妹妹见了一面,得知母亲怀孕后,他的情绪很复杂,不知道母亲肚里的这个孩儿,他该称呼弟弟、妹妹还是别的什么。

至于父亲阿布思,他已经忘了……听说在洛阳闲居,但他没去见面,面圣完毕后就直接来了长夏宫。

谁能给他权势、富贵,邵知礼很清楚。他现在姓邵,不姓阿布思,没什么可说的。

※※※※※※

羊很快杀好了,邵知礼带着一干人等坐了下来,李思乂恭恭敬敬地让人献上美酒、食物,甚至还挑了一些模样周正的少女献舞。

“邵宫监,首批发来的五百帐已安置完毕,不知可汗是个什么章程,今年会不会对契丹动兵?”李思乂也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邵知礼带来的某位随从嗤笑一声,道。

李思乂不以为意,仍然看着邵知礼。

“不会大动。”邵知礼阻止了随从的挑衅,道:“据我所知,三泉、仙游宫、御夷镇三部人马,在修缮完北口城后便会退走。后面会不会集结起来,我亦不知。长夏宫和临渝关这两个方向,可能会动一动,但主力不会过来的。沧景、幽州二镇新得,还得屯驻大军,镇之以静。”

事实上,魏博到现在还屯驻着不少兵马。

这些兵马一旦撤走,可能没事,也可能有事,没人敢赌。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些兵马的存在,对河东、成德、易定同样是一种威慑,牵制了他们的兵力。

对付草原,如果不是灭国之战,那么还用不了大量步兵。派遣机动骑兵部队就够了,这就是定难军以及正在赶路的侍卫亲军前来的根本原因。

“圣人果然是稳妥的。”李思乂笑了笑,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底了。

圣人大修长夏宫,又往附近集结大股骑军,李思乂看在眼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的。幽州蕃部,会不会被强逼着上阵呢?可能性不小。

“那长夏宫属部……”李思乂又问道。

“暂定六千户。”邵知礼说道:“尽数来自幽、涿、妫三州,打散后重新整编,在附近放牧。”

这六千户牧民,其实多来自小部落,因为他们容易拿捏嘛。首批五百户,就是来自涿州靺鞨后裔——前唐初年曾置慎州、黎州,安置粟末靺鞨乌素古部,契丹李尽忠叛乱后,这个部落被分散到了河南的宋、淄、青三州安置,后来又回迁至幽州,生活至今。

根据北平府的调研,涿州、幽州当有粟末靺鞨后裔数万人,这些人有的会被编户齐民,有的则会被编入长夏宫,成为无上可汗的奴仆。

“靺鞨人还是能战的。”李思乂一听就放心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只听他说道:“而且靺鞨人会种地的不少,可汗得之,且牧且耕,以长夏宫的底子,将来可不得了。”

邵知礼听了,拿手指点了点李思乂,大笑。

李思乂也跟着尬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瞒不过别人的。

他们家是玄宗朝来幽州的,但听父辈说,自家祖上名叫大贺窟哥,被赐姓李,是李尽忠叛乱之前的大贺氏联盟的王族。

呃,李思乂其实是不信的。但往脸上贴金,给自家找个厉害祖宗这种事情,汉人做得,契丹便做不得?李思乂也就装糊涂,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又说回来了,住在幽州的各个部落,哪个祖上不光辉?姓阿史那和姓高的都一大堆,姓大贺的又能怎样?

李思乂也没什么恢复契丹大贺氏荣光的想法——事实上本来也没什么荣光——他只对自己的权势感兴趣。无上可汗在编户齐民,每天都有蕃胡百姓落籍州县,至今已持续快两个月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在听到长夏宫不会以他们李家治下的部落为基组建奴部时,他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他的这种兴奋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邵知礼就给了他重重一击:“可汗有令,契丹何大何部出三千户,发往仙游宫、沃阳宫、榆林宫。李巡检,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什么?!”李思乂大惊。

何大何部就是李思乂如今统率的部落。

当然,那是俗称。何大何是契丹大贺氏联盟时期的八部之一,比李思乂家族更早来到幽州。李思乂祖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成功整合了以何大何部残兵败将为主的联盟,融合成了一个新部落,世居顺州。于是,对外也就用何大何部来作为称呼了,连带着他们家的祖宗也变成了大贺窟哥。

“你不愿意?”邵知礼的脸色一僵。

李思乂的脸色也是一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可汗既有命,自当遵从。就是不知何时出发?”

“今日即可发送部民。”邵知礼说道:“榆林三部选送的千户牧民,早早就出发了。我路上接到消息,最迟明日便可抵达。”

好家伙!李思乂算是明白了,圣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三千户,分散到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然后从这三处各抽调千户东行,连带着邵知礼带过来的千余骨干,一起作为控制长夏宫的基干力量。

如此一来,这个长夏宫的力量不可小视啊。九千户、四万多人,甚至超过了实力最强的沃阳宫。

“那我这便去交办。”李思乂站起身,刚走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邵知礼收起脸上的狂态。无上可汗钝刀子割肉的手段,又是你等可以猜度的?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邵知礼抬头望去,却见一群大雁正在北飞。他的目光追逐着雁群,直到天边的尽头。

而在那天地一线间的地方,越来越多的骑士正在集结。

草原上的风,似乎更凛冽了。

不知道为何,他的胸中也涌起了一种激昂的情绪。

阿史那氏失败之后,为唐廷效力,累世功勋。他的母亲出身突厥阿史德氏,身上流着高贵血脉的他,似乎也可以建功立业一番。

契丹耶律氏算什么东西?如何比得上阿史那氏、阿史德氏血脉高贵?耶律亿狗一般的人物,野心这么大,难不成还想一统草原?这次,或有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第067章 阴郁

辽泽之中,水鸟云集,牛羊被野。

耶律释鲁站在湖沼边,默默看着水中倒映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非常喜爱这片水草丰美之地,认为它是上天的恩赐。契丹人可以在这里捕鱼、打猎、放牧甚至种糜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壮大了部落的人口。

与他们这边相比,西边的苦哈哈们日子要难过得多。

草原干旱少雨,能养活的牲畜有限。地势一望无际,平坦无垠,没有山林提供山野货和猎物。河流短促,水量不够丰沛,湖泊海子少,捕鱼都捕不到多少。

在加上中原的关西地区逐渐没落,西域、河陇碎成一体,民情不安,商旅都更愿意走北线草原,直抵河东、幽州、渤海和契丹交易了,西边的苦哈哈们商税收入锐减,工匠日渐稀少,已然无法和契丹相比——关东富庶,河北人烟稠密,契丹与之贸易,收入大增,甚至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壮大己身实力。

“辽泽是契丹之本啊,而今要被人一脚踹门杀进来了。”耶律释鲁意甚难平,焦躁恼怒,连带着围在旁边的奚人阿会部的酋豪们也有些不安。

“释鲁,阿保机太狂妄了,吃一次教训还不够,还想给八部招来第二次灾祸么?”耶律辖底冷哼一声,看着沼泽边冒出嫩芽的大片芦苇,说道:“这么好的地,若被夏人夺走了,要等到何时才能取回来?”

“唐武宗之时,卢龙军何等嚣张?咱们不都忍过来了?汉人会自己出错的,山后之地,来来回回,有时归中原,有时归草原,没有定数。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耐心等就是了。”耶律释鲁闻言并不动怒,回道。

他与辖底是亲兄弟,关系非常不错。当年兄弟二人共同设计,狠狠涮了一把罨古只,共掌迭剌部大权。随后释鲁当上了于越,总知八部军国事,辖底当迭剌部夷离堇,倒也快哉。

只可惜,阿保机在征讨四方部落之时战功赫赫,释鲁也欣赏这个侄子,大力栽培,于是迭剌部夷离堇的职位被阿保机夺走,现在更是八部夷离堇兼可汗扈从官,已然无法撼动。

辖底对释鲁和阿保机是有怨言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权力之争,没有谁对谁错,谈不上对得起谁,对不起谁。辖底就是不爽阿保机这个晚辈站在他头上,逮着机会就要抱怨一番。

“等?怕是等不了啦。你也看到了,夏人进兵至柳河,会那么容易走?阿会部这些废物,打都不敢打,你还指望什么?”耶律辖底质问道。

柳河就是后世的伊逊河,长夏宫所在地就是后世的木兰围场、塞罕坝,有千里松林,又有河湖沼泽,还有丰美的草原。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其实已经是辽泽的一部分了。在辽泽尚未大面积沙漠化的年代,这里别说放牧捕鱼打猎了,就是耕地都没有问题——当然,辽泽的退化,或许就有辽代大面积垦荒种地的因素,降水减少或许也是重要原因。

在前唐初年,这里毫无疑问是奚人的牧地,因为墨斗军城、东军守捉城都在南面、西面。柳河,应该是唐、奚双方默认的国界线。现在夏人越界了,向东北方挺进了一大步,六部奚的阿会部应对软弱,居然没敢与夏人开战,先自跑了,并向契丹八部求援。

方略或许没错,但这股子窝囊的做派让人心生烦闷,你们怎么就这么胆小呢?人家在抢你的牧场啊!

“这事也不怪阿会部。”耶律释鲁用安慰的眼神看向那帮奚人,道:“他们的精壮很多都被阿保机带走了,不敢打是正常的。”

历史上辽国时代,奚人擅长步战,奚人步兵也十分有名。君子馆之战正面打崩北宋禁军,战斗力相对宋军是不错的。因此,阿保机组建步军,除了大量使用汉人、渤海人之外,还抽调了不少六部奚的精壮,阿会部自几年前南下之后,因地处边境,防御任务较重,被抽调得少,但人员流失终究很大,释鲁是清楚这一点的。

“都是借口。”耶律辖底何尝不知道这点,但他只是发泄情绪而已,根本不想和释鲁过多理论,只听他说道:“如今夏人杀过来了,你就说怎么办吧?阿保机还要不要打辽南?”

“你怎么对阿保机的意见这么大?”释鲁皱了皱眉头,看向辖底,道:“阿保机是有大智慧的人,你不应该怀疑他。”

“阿保机以前是不错,但这两年有些魔怔了。”辖底冷笑道:“他跟邵树德较什么劲?人家什么本钱,契丹八部什么本钱?能比吗?去中原捞好处,得到了什么?李克用尚且软弱,丢了山后之地,可如今不也吐出去了?再打下去,年年死人,年年亏空,我看能打到几时?”

释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如今是阿保机要跟邵树德过不去吗?明明是夏人欺到了门口,不打不行了。”

“哼!说得轻巧。当年就有传闻,你跟岩母斤有一腿,阿保机是你的亲生儿子吧?”辖底一脸嘲讽。

耶律释鲁的额头青筋直露,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耶律辖底冷笑不断,丝毫不退让。

亲随们纷纷上前,将两人拉开,不住劝解。

释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怒道:“辖底,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我大公无私,是为迭剌部考虑,为契丹八部考虑。”辖底抗声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唐廷赐予的‘奉国契丹之印’送交洛阳,换成夏朝的官印。如此,或可消弭一场兵灾。可汗也同意此事,释鲁,你怎么看?不妨现在就说个清楚。”

听到“可汗”二字,释鲁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辖底,你可是耶律氏的人,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释鲁的心中动了杀机,但面色不变,声音也尽可能保持了平静。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大公无私。”辖底继续开嘲讽:“滑哥出奔,至今未抓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释鲁怒极发笑。

他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妾与儿子私通,在草原上的普通人家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释鲁是于越,换成汉人的官职,就是宰相,说起来还是很丢人的,对威望也有所打击。

也正因为如此,滑哥才带着花姑仓皇出逃,因为他知道父亲是真有可能杀人。阿保机为了掩盖家族丑事,也会帮着叔父料理掉他这个堂兄。

但释鲁终究心软了。派人追杀的时候,密授机宜,屠刀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不然的话,就滑哥那种蠢货,也想逃出生天?

这本是他心底的隐秘,如今却被辖底当众说了出来,愈发坚定了释鲁要干掉他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辖底不是任人揉捏的主。他在迭剌部还是有一定威望的,也有不少亲信,想要动他,必须从长计议,等待机会。

或许,得与阿保机商量一下。他的威望足够高,手里掌握的实力也强,其妻月理朵鬼主意也多,或能找出一个不伤迭剌部根本的好办法。

“怎么?释鲁,你想杀了我吗?”耶律辖底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