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是在二月初三这一天离开蓟城的,当天夜间,宿于幽州东北三十余里的孙侯馆。
吃罢晚饭之后,开始处理公务。
第一份就是有关安东府的。
天气转暖,辽海通航,平海军又大举出动了。
他们的船队抵达了濡水入海口,然后在纤夫的帮助下,上溯至平州乐亭县。
此县刚刚清理出了1300余户、7000余口人。
有时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乐亭县的草泽林木之中,竟然生活着这么多“黑户”。
七千人并不是最终数字,事实上编户齐民的工作才刚刚展开,鬼知道最终会查出多少人来。
赵王邵嗣武尽心尽力。他下到各个部落、村头,督促工作,夜晚便借宿于民家,监军对他赞不绝口,邵树德看了也很满意。
他需要儿子更有本事一些,来分担庞大的压力。大郎有本领,他很高兴,有野心,只要在限度范围内,可以容忍。
如果他没有丝毫志气,或者胆怯无比,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王爷,这才会让他感到万分失望——不仅仅是大郎,对所有儿子,他都是这个看法。
邵氏王朝,还没奢侈到可以养很多咸鱼王爷的份上。
船队驻泊之后,开始分批装运蕃胡部众,然后出海,驶往安东府。
这个过程自然不可能完全平和。
事实上越临近登船,俘虏们的情绪就越不稳定,以至于酿出了很多事端。
不过龙武、归德、清夷三军兵士的积极性非常高,镇压时十分卖力,生生依靠刀枪的暴力,将整个移民行动维持了下去。
登船的不仅仅是移民,武夫也有,大概是百名军士配三百户移民,正好是一百名府兵的“编制”。
这个运输过程,注定是十分漫长的,可能要持续一整年之久。甚至于,许多军士等不及,开始分批乘船民船返回旅顺。
是的,龙武军、归德军近五千人要返回安东府了,清夷军五千众则要稍晚一些。原本不情愿当府兵的人现在也不那么抵触了,在反复劝说之下,归德军将全员转化为府兵,龙武军大部分人也愿意当府兵,只有少数人宁可被遣散,回青州老家当田舍夫种地,也不愿意去安东府。
至于清夷军,根本不用劝,人家自个就愿意了,李存孝已经无话可说,在临渝关终日饮酒,愁上加愁。
龙武、归德、清夷三军成功“软着陆”,被消化处置掉了,邵树德的心中也落下了一块巨石——这三颗小炸弹被成功拆除。
批完第一份,邵树德又打开了第二份。
这是有关淮海道州兵的。
这支部队出征的时间很长了,几乎达到了武夫们能容忍的极限。若非连战连胜,赏赐丰厚,以及邵树德亲至幽州的话,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今他们终于获准回乡了,连带着尚在安东府的数千人可以一起返回淮海道诸州。
州军指挥使王郊再度得到提拔,重返禁军系统,担任武威军右厢兵马使。原兵马使何絪年纪太大,退居二线,就任淮海道州军都指挥使。
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人对换位置,但明白人都知道何絪是在为王郊让路,谁让后者简在帝心呢?
而淮海道州军领了一人两匹毛布的额外赏赐,高高兴兴回家了,自然需要有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
邵树德翻开第三份奏疏,仔细审阅。
兵部尚书杜让能已在上面批注了自己的意见,邵树德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朱批同意了。
接替淮海道州军的是关内道州军,共调发了一万五千余人。
这其实是邵树德的意思。关内道承平多年,州兵的各项素质每年都在下降,再不拉出来打上几仗,怕是要养废了。而如果打得好,说不定还能冒出几个人才——夏鲁奇最初应募的,就是青州州兵。
批完奏折后,邵树德又读了一会《大戴礼记》,然后便入睡了。戎马倥偬之时,他很喜欢读书。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知道安福迁提及的“三达德”出自《中庸》。
他现在的水平,考学或许没戏,但与翰林院、秘书监的一干进士们简单聊聊,却没有问题。
二月初四,大军启程北上。
临别之前,他来了点恶趣味,下令将昨晚居住的孙侯馆改名为“望京馆”。
这大概是幽州史上第一次出现“望京”这个名字,原本是要到辽代才会有的。
※※※※※※
崇山峻岭之中,出现了一支人数将近两万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不知其涯。
邵圣北上,原本带了两千余名宫廷卫士、四千余银鞍直军士,至怀柔县(今北京顺义区)时,又有突将军一部汇入,全军两万人北上古北口。
二月初五傍晚,至故燕州。
燕州是一个羁縻州,原本在辽东,安置粟末靺鞨突地稽部。前唐武德年间,燕州理所迁进幽州城内。开元年间,又移至幽州东北九十里的桃谷山,安史之乱后并入幽都县——与长安有长安、万年二县,洛阳有洛阳、河南二县一样,北平城有蓟县及附郭的幽都县。
燕州故地上本有部落,就是当年靺鞨人的后裔,后来又混入了部分高句丽、奚人。此番清理户口,燕州部落投降得比较快,故没受到大的牵连。
就在二月初一,朝廷在此设顺义县,成为北平府的第十四个县。
值得一提的是,大夏的顺义县,其实在后世北京怀柔区。而刚刚罢废的顺州理所怀柔县,则是后世的北京顺义区。
离开顺义县(怀柔)后,花了三天时间抵达檀州理所密云县。
十二日,中经檀州燕乐县,最终抵达了古北口。
第064章 积极防御
古北口其实也处于一处陉道中,其长度甚至与居庸关所在的陉道相仿——军都陉长四十里,古北口陉道比之略长个几里。
宽度也差不多,“两边陡峻,中有路,仅容车轨”,即宽度都只有“车轨”那么宽。
邵树德登上高山,下视整个陉道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种险要之地,放土团乡夫防守的话,都能把敌人死死挡在外面。
地形就这个鸟样,敌人来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十万人,效果是一样的,展不开兵力,接触面始终就那么点人。
他想不明白,这种险要之地,历史上怎么就屡屡被人攻破呢?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人”在守?
即便敌人绕道至关城后方,也必定是小股部队,且轻装疾进,体力大衰,很多武器、甲胄没法携带,粮食也就够坚持几日,这都不能清除歼灭?
或许这不仅仅是军事问题,还夹杂着政治和经济问题,且必须烂到相当程度,才会造成这种效果,比如一触即溃的神策军,他们的战斗力甚至不如乡勇。
“边塞镇军,杨卿要多多费心了。”邵树德将目光投向山峦更远处,那里已经一片破败,死寂得宛如鬼蜮一样。
“陛下尽管放心,交给老夫整饬就行了。”南衙枢密副使杨悦一脸笑容道。
老杨头到洛阳当枢密副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老实说,精气神比起当年一线带兵打仗时差远了,以至于邵树德都怀疑年近七旬的他会不会一病不起,就此仙逝。
有的人,当站在喜欢的舞台之上时,往往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可一旦失去他的舞台,便整日怏怏不乐,再也恢复不到当年生机勃勃的状态。
杨悦就是这种人了。
邵树德已经决定,将燕山一带镇军的组建交给他来完成。这比交给其他大将合适多了,隐患也小多了——杨悦这人,在军中的交情很淡,明明出身根正苗红,但因为那脾气、那破嘴、那情商,根本不可能得到别人拥戴。
所以,他就是个做事的人,很适合由他来组建镇军。
“镇军来源,你怎么解决?”邵树德问道。
“陛下,效节军我看就不错。”杨悦说道:“他们也打了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多厉害,但也不是弱旅,当镇军足够了。”
“你这是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笑道:“河中、魏博多么富裕,这些军士肯搬家?”
“那是陛下你要做的事,臣只管建军、练兵、布防就行了。”杨悦说道:“想当年忠武军余部不就乖乖去阴山当镇兵了么?”
镇兵也是职业兵,拿军饷赏赐的,与府兵不是一回事。准确说来,他们是边军,家就安在边境附近。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主要负责要地防御,如重要军寨、交通孔道等。边境作战的主力还是府兵,他们将与敌人进行野战决胜。
如果府兵还不能解决,那么就需要后方进行动员,集结更多的州兵、乡勇,甚至要禁军出征了。
阴山镇军第一镇、第二镇的主要来源是新泉军及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前者驻丰、胜,原有八千人,最近刚送去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人数扩充到了一万;后者驻柔州,本有五千众,朝廷刚刚提审幽州俘虏,愿意举家迁移至柔州的,发给路费,编入镇军,共得两千人,故该部即将扩充到七千。
青唐镇军第一镇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自己招募的魏博武人,邵树德刚刚准许军额再扩大三千,由梁怀瑾在魏博自行招募,并且要求举家迁移至青海一带。
这种事情,也就他这种魏博叛徒干得最顺手了。短时间内梁怀瑾没有反叛的可能,至于以后如何整顿,再看。
如今北平府、蓟州、平州、妫州一带,也需组建镇军。邵树德的计划是一万五千人上下,以军寨驻守为主,古北口附近的北口守捉城,就是一大据点。
“杨枢密你尽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对他的态度不以为忤,只笑道:“这么快就盯上效节军了。”
“其实,正在北上的佑国军也不错。”杨悦又道:“都是当年朱全忠的老底子,听闻这几年募了一些蕲人、安人、黄人入军,但骨架还在,以老带新之下,战力应还不错。实在不行,把岳州的威胜军调过来算了,反正他们天天在船上打仗,不得劲得很,不如全数北调,反正陛下也不会将他们编为禁军了,对吧?”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老杨头这话,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首先,态度不是很好,让邵树德听起来就不是很得劲。其次,顶头上司折宗本也被他得罪了,居然打威胜军的主意,言语间还隐有奚落、嘲笑之意,讽刺威胜军战斗力低下;第三,丁会莫名其妙就被他摆了一道,在杨悦看来,佑国军这一万六千多人就该全部拆散甚至遣散。
不过他的话有一点没错,邵树德确实刚刚对枢密院的官员们透露过,不打算扩大禁军了。
按照他的原话,“九”为数之极,不会出现十了。
目前禁军分步队、马队两大部分。
其中,步队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龙骧、控鹤九支,如果按计划全部压缩至两万五千人的话,则有22.5万人。
马队则有飞龙、黑矟、金刀、银枪、铁骑、定难、飞熊、银鞍直、从马直九支,计有10.6万余人。
两部相加,禁军总数超过了三十三万,其实很庞大了,邵树德甚至想继续压缩。
其他部队,都非禁军,无论是老部队还是新部队。而既然当不上禁军,那就是需要处置的,或者年老退役,或者转为地方州兵,或者去边塞当镇兵,或者去当府兵,甚至是战阵上消耗掉——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解甲归田,回家种地,朝廷也是欢迎的。
这种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邵树德也没打算瞒,不然他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对外“吹风”了。
他非常理解史上朱全忠宁可得罪中原武夫,也要将禁军员额从二三十万压缩至十五万人以内的决心。
他这样做可能确实带来了一些副作用,但却给后面几个朝代拆除了一个大炸弹。所有反噬由朱全忠一力承担,他的王朝也灭亡了,人死债消,武夫们有气去挖他家祖坟好了。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却得以轻装上阵,留在禁军的都是精锐,朝廷军费开支也能养得起,然后以此威压各个藩镇,继续削藩。
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的养兵开支实在太大,自古未有。一个兵包吃住不说,养活全家还绰绰有余,而是这个“养活”还是生活水平极高的状态,县城吏员的开销大概也就这个水平,着实离谱。
三十多万禁军,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北宋赵大刚当上皇帝那会,地盘比邵树德如今稍小,也就二十万禁军,到赵二那会人数才开始飞快增加。邵树德的最终目标,还是把禁军压缩到三十万人以内、二十五万人以上,辅以州兵、镇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州兵的数量,未来也会慢慢削减,虽然他们开支较低。
“饭要一口口吃。”邵树德瞪了一眼杨悦,道:“有些话,不要大嘴巴四处宣扬。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一把年纪了,还不改改?”
“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杨悦满不在乎地说道:“陛下,燕山镇军最好有两万人,至少一万五千以上。居庸关目前还是控鹤军一部在守御,未来将填充上镇兵。清夷军离开临渝关后,也需要人。北口这边有两处,一者北口城,二者东军城,都需要兵。”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杨悦的这个说法。
其实就是小路不管了,只抓住三处大道即可。因为只有居庸关、古北口、临渝关三处是可以“通方轨”的,其他都是崎岖小路,或许可以过人和马,马车的话就太困难了。甚至于,居庸关、古北口的马车通行条件也很一般,临渝关才是通衢大道,是重点。
这也是唐代的防御策略。
北齐、隋代都是修长城的,但唐代不修,只在重要地点筑城驻军。甚至这个城池也是草草修筑的,防御设施远远不如藩镇混战百余年的中原内地。
这种军事部署,很明显是放弃小路了,让你来,你来了后咱们野战决胜负。
当年三受降城修不修瓮城就曾经激烈争吵过,原因就是有人认为城防设施完善了,会让士兵们心理上有依托,不敢出城与胡骑野战。
就这种钢铁猛男的思路,你就别指望像其他朝代那样修筑长城,一个幽州搞几十个军事堡垒,层层设防,四处堵截了,不可能的,也没这么多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