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移民招募到一批,就发送一批。可以想见,过路州县的财政又要爆表,邵树德想进行分税制改革很久了,硬是搞不下去,原因就是这财政一团糟啊。
但这也是必须的。
移民的好处,邵圣已经尝过了,真香!
尤其是黄巢、秦宗权物理清除过的河南西半部,他持之以恒地移民,已经成功地将孟怀洛汝郑陕虢唐邓随襄等州变成了极具关西特色的地方。
没有基本盘?那我就造一个基本盘出来。关西在关东的殖民地,就这么简单。
大量关西移民抵达幽州后,编户垦荒,不但可以改一改此地的风俗,也可冲淡此地百姓的“大志”——别特么整天琢磨造反了。
“建国称都,俾新其制。升州作府,建邑为都,实关国体……范阳旧地,上谷雄州,控燕山之要冲,当中山之故地,为河北之大藩,实国家之巨屏……其以蓟、幽都、广平、潞、武清、永清、安次、良乡、昌平九县属北都北平府,仍升为畿县。”——《升幽州北都北平府制》。
这道制书也是经诸位宰相们合议发出的。
为什么五代、北宋朝廷喜欢设立几个京城呢?一大原因就是府是由中央直辖,不归藩镇、道之类的一级行政机构管辖,其实就是增强中央权力,削弱地方势力。
但邵圣没这么“肤浅”。新朝设立北都的原因很复杂,既有政治原因,也有军事原因,更有弥合长久以来河北与中央分歧的因素。
首先,河北不再收取重税了。
这个事情本身就很离谱,从后周、隋、唐以来,河北的税就比其他地方重。单就一个税制的事情,就别扯什么一碗水端平了。
以前唐为例,府兵关中最多,河东次之,河南又次之,人口稠密的河北道的府兵数量少得可怜。收税之时,河北又是最重的,人口多嘛,绢帛产量大嘛,有钱嘛。
给你去军事化,再收你重税,明晃晃的歧视摆在那儿,长安朝廷把河北当什么了?
大夏去掉了这些歧视性的政策,全国一盘棋。同时升幽州为北都北平府,令其成为大夏三个都城之一,政治地位也大大提高。
军事方面的因素当然也很重要。
邵树德知道历史发展脉络。随着关西地区不可避免的衰落,关东地区的经济、文化日渐繁盛,草原民族与中原交流的重点区域也从西北变换到了东北,再加上冷期的来临,西北降水日渐减少,东北胡人将开始飞速崛起,稳稳压过西北胡人,边患的重点区域也从西北来到了东北。
因此,大力提升幽州的政治地位,充实其户口,发展其经济,在未来相当重要。再加上安东府的深入开发,环渤海经济圈日渐重要,幽州升府已成必然。
这里将是帝国将来的热点区域,邵树德有很多计划要施展。因此,即便宰相们的态度模棱两可,甚至隐隐倾向于不赞成,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强力推进,促使诸位宰相们合议通过,发出了制书。
“甘州刺史封衡,上才经邦,正德宰物,得营平屯田之术,有伏波备寇之谋,旷土多栖亩之粮,穷塞无晏开之垒。由平阳而至酒泉,仁声载路,公论弥高。可授北平尹。”——《授封衡北平尹制》。
封衡是河中封氏的族人,十年前就担任晋州刺史,后来转任各个职务。在任期间颇有政声,表现非常不错,这次升任北平尹,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当然前往北平府赴任的不仅仅封衡一人,同时还有大批关北、关内、陇右三道官学出身的学生。
跟着邵圣走,有官做,有钱赚,这已是二十年来关西军政集团的铁律。
邵树德就是这个集团的首领。按照目前天下的形势,即便神器有变,多半也只能在关西集团内部决出新的“话事人”,一如历史上河东集团出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王朝一样,甚至就连北宋,其实也是出身这个集团。
所以,能威胁邵氏江山的,不在关东、河北或其他什么集团,而在关西集团内部。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目前还没有第二个威望接近邵圣的人存在。短期来看,“鸟位”还是相当稳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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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份制书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不是特别引人注意的圣旨。
有赦免溃散军士的制书,有蠲免卢龙、沧景二镇百姓历年积欠的德音,有释放非罪大恶极囚犯的诏书等等,直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圣旨所带来的冲击是极为巨大的,一时间幽州的有识之士为之失声,试图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而邵树德则来到了顺州,视察民情。嗯,视察的场面比较庞大,有三万余人护卫。
顺州辖怀柔一县,李克用时期设立,首任刺史为李嗣源。
这个州别的没什么,就是部落多,毕竟以前可是叫归顺州来着。居住的蕃胡多为契丹、奚人,邵树德本以为他们与契丹八部没什么关系,毕竟一个大贺氏联盟,一个遥辇氏联盟,相差一个半世纪了,谁认识谁啊?但他还是开眼了……
“你说你叫耶律滑哥?”邵树德坐在顺州州衙之内,看着战战兢兢的一对男女,惊讶地问道。
“陛下。”耶律滑哥拉着身旁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请陛下收留我等。”
耶律滑哥身边的女人叫花姑,是他父亲耶律释鲁的小妾,二人私通已久,不料被发现了,带着少数亲信仓皇出逃。
释鲁怒甚,扬言要杀他,并派出骑兵追杀,但不知道怎地,明明滑哥等人留下来的痕迹非常明显,但还是没抓到,最后让他们逃来了顺州,而这也是邵圣兵临幽州之前的事情了。
“李思乂,你既收留契丹逃人,为何不禀报?”邵树德看向顺州契丹首领之一的李思乂,问道。
“陛下。”李思乂跪了下来,嘭嘭磕头,道:“臣并非有意隐瞒,着实是……是……忘了。”
跟在邵树德身边的亲随都笑了。
李思乂也满脸通红,只不住磕头。
“不自量力。”邵树德冷冷看了李思乂一眼,又看向滑哥,说道:“朕可以收留你,但你有什么本事?没有本事也不要紧,有什么价值?若一点用都没有……”
“陛下!”耶律滑哥心中大急,连忙说道:“我知契丹内情,陛下若有垂问,知无不言。”
“还算有点用。”邵树德笑道:“那么,你现在有什么可告诉朕的?”
“陛下,契丹八部明岁开春后,将大举南征,攻辽阳、新城、抚顺。”耶律滑哥说道:“今岁伐渤海,所获颇丰,亦得渤海二十万口。阿保机自己留下了十万,余众分给七部,并嘱咐各部编练步军,以为攻城计。”
“阿保机这是和朕卯上了啊。”邵树德一拍案几,道:“贼子甚是可恶。”
“是,阿保机无才无德,心胸狭隘。”滑哥偷偷瞄了一眼邵树德,道:“其妻月理朵美艳动人,我不过多看了几眼,他便蛊惑我父,欲置我于死地。此等贼子,合该诛之。”
邵树德神色一动,道:“一应内情,你去与听望司的人分说。”
说完,他便起了身,冷冷看了一眼李思乂,道:“你随朕来。”
第057章 讲究人
李思乂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州衙后院。甫一进门,就见到里面站着数十全身瘊子甲,手执利刃的武士。
李思乂还算镇定。毕竟是头人,没点狠劲、没点气度,也确实不像样。
“陛下唤臣来此,不知何事?”李思乂行完礼后,问道。
李思乂是顺州诸巡检使之一,确实可以自称“臣”。但这个巡检使并不是正式官职,而是临时使职,虽然一临时就是一百多年,但确实不是正经官职。况且他也未得新朝册封,地位是有些尴尬的。
“坐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小马扎,说道。
李思乂依言坐下。
马扎很小,他又身高体宽,坐下来十分滑稽。而邵树德坐着虎皮交椅,居高临下看着他。具体场景,参照武契奇拜见川大统领。
“你们来顺州也不少年头了吧?”邵树德问道。
“是。张守珪那会便来了。”李思乂答道:“后力战有功,得朝廷赐名。”
张守珪是玄宗时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义父,也可以说是他的恩人。在他临刑前救了下来,并大力栽培。
李思乂有没有得前唐赐名,估计很难弄得清楚了。一个是赐名实在太多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第二个原因是很多胡人冒姓李,一问就是朝廷赐名,但事实如何很难知晓。
“参加过安史之乱么?”邵树德问道。
李思乂菊花一紧。不是吧?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要追究?至于么?
“陛下。”李思乂苦着脸说道:“当年安禄山势大,卢龙镇哪个部落敢不参与,那是没好果子吃的。而且安禄山更倚重粟特、突厥,别说我等小小羁縻部落,便是素来骄横的城傍子弟,也不敢捋其虎须啊。”
安禄山在造反之前,确实大肆招募蕃胡之众从军。但蕃胡也是不一样的,粟特、突厥是胡,契丹、靺鞨、奚、高句丽、室韦也是胡,蕃胡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抛开个体不谈,那个看能力。但就整体来说,给予安禄山钱财、兵甲、兵员资助的粟特,以及安禄山直接控制的突厥,在地位上是要高于契丹等东北土著杂胡的。
他们之间的这种矛盾,也是史思明死后,爆发蓟门杀胡事件的重要原因。
汉军与契丹、靺鞨、高句丽等合流,屠杀粟特、突厥等安氏嫡系,杀得如此惨烈,最终葬送了史朝义的春秋大梦。
李思乂祖上当年也参与过蓟门杀胡事件,后来与节度使李怀仙合流,成为幽州镇的本土豪强之一,延续至今。
他想不明白,前唐朝廷都对此事揭过不谈了,夏朝追究个什么劲?
“诚如李卿所言,幽州诸部为禄山提供兵员、马匹。”邵树德说道:“而今幽州诸部户口更胜往昔,如果有人在此振臂一呼……”
“陛下!”李思乂急了,说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昔年安史之乱,本是疥癣之疾。李光弼等人已从太原东征河北,平卢军各部从辽东西进,杀得留守幽州的卢龙军大败。玄宗若坚守潼关不战,禄山后院起火,都已打算放弃洛阳回河北了,平定并不难。而今陛下有胜兵百万,威势更胜玄宗,幽州何人敢反?”
“可幽州那么多部落,几有数十万口,不纳户籍、不上兵册,朝廷不能管。”邵树德说道:“朕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说该怎么办?”
李思乂不笨,一下子懂了,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幻不定。
其实他们家一直以来算是相对恭顺的了。
昔年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与河东大战,屡次兵败,被歼灭的幽州兵马数不胜数,每次回来都是靠这些部落“回血”,然后继续打,继续被歼灭……
历史上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动不动拉起十万大军,也有这些部落的赞助——当然,被朱全忠的梁军及魏博武夫爆锤了。
幽州节度使只要一征兵,顺州诸部其实都会提供兵员、战马甚至是武器。有时多,有时少,完全看节度使威望如何,以及当时形势——李家就是其中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恭顺的一员。
如果邵树德此时征兵,李思乂其实是愿意提供部落精壮的,之前邵嗣武征兵时他们就这么做了。但邵圣这次显然志不在此,莫非是要编户齐民?这可使不得啊!
“陛下,艰难以后,幽州镇百五十年矣,历来如此。节帅、刺史、县令、镇将、巡检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甚至互相帮衬。”李思乂说道:“今皇夏得幽州,臣等亦降服,按过往成例来办,不挺好么?”
“好?”邵树德的脸色不好看了,质问道:“你觉得好么?朕的禁军一离开幽州,光靠州兵,镇得住你们么?”
这话说得诛心了,李思乂不敢接,只能来回说车轱辘话:“陛下,幽州诸部素来恭顺,素来恭顺……”
“嘭!”邵树德拍了一下案几。
夏鲁奇跺了一下脚,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士们也手抚刀柄,面露冷笑。
这倒不是故意恐吓,他们是真没把这些部落放在眼里。
昔年突厥、回鹘两大汗国,哪个不是装备精良?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都有,照样摁着锤。事实上自晋末以来,中原与草原之间便不存在技术代差了,差的是生产能力而已。再弱的草原政权,总能凑出一定规模的精甲武士、骑士,照样一战摧破。最难打的可能就是吐蕃了,因为他们除了甲具精良之外,组织度也很严密,但下了高原,依然不怕你。
幽州这些部落,组织度比契丹严密一些,但不如吐蕃,装备水平也很一般,打你们还不跟玩一样?
“李思乂,你可知朕为何独找你来问话?”邵树德问道。
“臣素来恭顺,陛下垂怜,臣感激涕零。”李思乂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苦兮兮的。
“你也就这点可取之处了。”邵树德说道:“吾儿嗣武兵进顺州之后,各部进献牛马、丁壮,你是第一个来的。朕知道了,愿意给你个机会,你可别不知好歹。”
“陛下……”李思乂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也哽咽了。
“行了,这副模样留着回家哭吧。朕带着突将、银鞍二军而来,大军一下,人头滚滚,到时候再哭也不迟。”邵树德厌恶地说道。
冥顽不灵,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他懒得换位思考,因为没必要,李思乂也不配。
“陛下!”李思乂急得从马扎上起身,直接跪了下来,双手欲抱住邵树德的腿。
不过很快便有两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夏鲁奇单手将他拎起,向后一掷,道:“给脸不要脸,回家等死吧!”
“陛下!”李思乂又爬了回来,泣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一左一右两名武士上前,按住了他。
邵树德摆了摆手,武士们松开了,但李思乂也不敢上前,就跪在那里,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
“非要弄得这么难看!”邵树德讥笑道:“朕本欲赐你洛阳宅邸、官位,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