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下了城头,策马而行。
这次发赏发的是实物,来源则是幽州府库——其实不全是府库,还有很多来自诛杀乱兵后的缴获,其实就是幽州大族的家藏。前后总计近三十万匹绢、二十万缗钱,其余财宝数以千计,还是很丰厚的。
邵树德在天雄军阵前多停留了会,将士们看到后,刚刚平息下去的欢呼又再度爆发。
“吾皇万岁!”军使臧都保带头,两万多将士以槊杆击地,气氛十分热烈。
隔壁就是控鹤军万余人,听到天雄军将士的呐喊,人人侧目,难道邵圣也有义儿军?一个个叫得这么响。
邵树德翻身下马,走近天雄军的武士们。
“出征大半年,可想家?”邵树德站在一名军士身前,看着他手上、脸上冻裂的伤口,问道。
“自然是想的。”军士说道:“不过陛下还在幽州,我就这么走了,太不仗义。”
这话放在其他朝代,就是作死,小兵也绝无可能这么说。但邵树德早习惯了,此时听了也很欣喜,因为他从里面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也是他一直努力营造、推广的东西。
驱使武夫们为你厮杀,除了钱财激励,还需要一点别的东西。可以是忠心,可以是义气,可以是感激,或者仅仅是看你顺眼,什么都可以,总之你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因为用钱收买,谁都会做。
这位军士觉得你讲义气,自己也有义气的观念,这就不太容易被收买了,至少在双方出价等同的情况下,他不会背叛你。
“君如此讲义气,我又岂能不讲义气?”邵树德说道:“我也当过武夫,知道武夫们的苦楚。你这手,唉!”
邵树德脱下披风,亲自替他裹上,道:“我邵氏得义士襄助,有何虑哉?”
这句话他偷换了概念,把他自己改成了“邵氏”。因为他知道,武夫们忠于他,却未必会忠于他的儿子,犯上作乱一百五十年,下克上风气深入骨髓,新朝才建立几年?儿子真没有这份威望。
“陛下放心。”军士在别人嫉妒的目光中,坦然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道:“我过了年才二十五,还可厮杀三十年。陛下之子孙,我保定了!”
草,这话又很不对味。但这位武士的目光很坦然,说的是真心话,邵树德心有感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信你。”
说完,他又走到另一人面前,抽出他腰间的横刀看了看,又推了回去,如此出鞘入鞘三下,方道:“保养得很好,这是真武士。”
武士昂首挺胸,站得更直了。
“可想家?”邵树德问道。
“高堂尚在,有一妻一妾,五个孩儿,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用不着我操心,可为陛下继续杀敌。”武士答道。
“好!”邵树德笑道,不过没给任何额外赏赐。
钱粮到位,为你继续拼杀,如果不到位呢?
他想起明末的军队,欠饷那么严重,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要典卖妻儿,居然还肯为朝廷效力。这么乖的军队,也是牛逼。看来宋、明两代六百年忠君爱国的教育还是很有成效的,同时武夫也自轻自贱到了一定程度,甘为社会鄙视链的底端,认命了。
他接下来又和十余武夫聊了几句。总体看来,天雄军还是十分可靠的,武学生大量出任军官,忠心程度相对较高——当然,相对而已,毕竟时代风气在这里,武学生比起其他朝代没接受过武学忠君教育的武将,忠心依然大大不如。
离开天雄军大阵后,他来到控鹤军阵前。军使曹议金站在最前面,躬身行礼。
“曹将军觉得天雄军如何?”邵树德问道。
“忠勇无敌,诚为天下第一等强军。”曹议金答道,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没人知道,当邵树德站在天雄军阵前,两万多将士齐声欢呼的时候,曹议金的内心有多么复杂。
控鹤军,在天雄武士面前,一个照面就会被击溃,差距太大了。
邵树德笑了笑,道:“从明日开始,控鹤军汰弱留强,将大部分不堪用的军士都放散回家吧。赤水、拱宸二军并入,此事你可知?”
“臣知矣。”曹议金回道。
“那你可知朕为何将赤水、拱宸二军并入?”邵树德又问道。
曹议金心中一阵慌乱,硬着头皮道:“臣已尽知。”
“你最好真知道。”邵树德说道:“朕治军二十余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控鹤军,是朕的禁军,为朕立功者,方有富贵。”
“陛下。”曹议金直接跪了下来,满头大汗。
他已经听出了圣人敲打的意味。控鹤军到底是谁的军队?你到底为谁尽忠?这个问题要搞清楚。
“好好做事。”邵树德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了。
曹议金半天才站起身来。
身后的敦煌武士没一人敢嘲笑他,圣人刚刚平灭幽州、沧景二镇,十万武士阵列于野,杀气冲天,他们这点小身板,真算不了什么。
曹议金则暗自思忖,赵王到底哪点又惹得圣人不快了?君威还真是难测啊。
明明之前已经默许殿下染指军权了。曹议金理解这点,把军队交给大将,大夏有二世而亡的风险,把军队交给皇子,虽然也有二世而亡的风险,但比前者要低很多,明明已经这样了,为何又突然敲打他?
赵王这样子……
曹议金叹了口气,默默思索。
邵树德一一巡视完各军,土团乡夫们则把一车车的财货拉过来,当场发下。顿时人人开颜,个个喜悦。
邵树德又看着一群立于城外的幽州将官、豪强、士绅,问道:“诸位觉得大夏兵威如何?”
“杀气盈野,有吞天彻地之气势。”
“一统天下之人,非陛下莫属。”
“见此兵威,群雄束手,宵小远遁,幽州太平无事矣。”
“有此强军,我等唯喜极而泣也。”
邵树德默默听着这些幽州土著势力代表的发言,哈哈大笑。
笑完,又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阵,那是银鞍直及宫廷卫士。
尤其是后者,或是他信任的禁军老兵,或是勋贵子弟,但人数最多的还是奴部丁壮。
他现在有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四大奴部,分别位于河西、关北、燕北三地,有十余万口人,可出三四万丁壮。
每年正月,管理这些部落的万户、千户们就会赶来京城陛见。
草原好贵种,等级森严,四宫丁壮也一直以无上可汗奴仆自居。邵树德的赏赐也十分丰厚,不光赏钱财,还有各色甲具、武器,多年以来,也上过很多次战场了,已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
这些草原奴部内没有其他贵族,只有官职,唯一的贵种就是可汗家族了,流着邵氏血脉的人才能号令他们。
与武学一样,这是他留给儿子的礼物,也是他比历史上其他五代王朝君王多出来的底气。
“全军大酺两日。”邵树德宣布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万人次第高呼,喜气洋洋。
第053章 临朔宫
自二十三日全军大阅之后,夏军又开始了一连串的调动。
首先是拱宸军调来了幽州,与赤水、控鹤二军进行整编。
拱宸军调动的原因是晋军已经退去。
李克用其实来了易州,但手头只有数千兵马,邀王郜一起出击,被人家以年关将近为由拒绝了。
李克用怒甚,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怏怏不乐地撤走了。临撤之时,晋军欢声雷动,大家都要过年啊。
作为禁军第九支步队,控鹤军军使为范河,副使曹议金,都虞候李公佺、都游奕使刘知俊、左厢兵马使华温琪、右厢兵马使康怀英,兵马副使、指挥使、指挥副使等职各有任命。
控鹤军整编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使俘虏给圣人建造行宫。
行宫暂名临朔,在幽州南城墙外直接开建。
一应木材皆取自燕山南麓。
这座山脉横亘在河北平原北端,隔绝内外。山脉北麓倾斜度较小,舒展为草原、疏林、沼泽,正所谓“黄草白苇,不知其极”;山脉南麓倾斜度较大,急落为丘陵平原,“五谷百果,美木良材,无所不有”。
地貌既殊,生业遂异。山脉南北,是两个世界。就木材而言,还是南麓多一些。
为了不扰民,这次也没征发百姓,而是驱使俘虏干活。
俘虏的人数已经不少。沧景镇俘虏了两万余人,放走了一部分之后,被紧急叫停,剩下的不到两万人全数北上幽州。
幽州镇自己,粗略算下来,各州俘获的兵众也超过三万了。
修建临朔宫的劳动力,基本就是这五万人了。其中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本来是要放掉的,但算他们倒霉,眼下却走不了了。
“这却是处好地方,有东都苑的味道了。”范河走在枯枝败叶之上,看着周边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塘渚,笑道。
他之前一直在东城,还真没仔细观察过南城景况。现在看来,龙骧军应该在此遭了大罪了,光这片沼泽地,就是幽州南城天然的护城河,涉渡非常麻烦。
从至今还遗落在上面的各种舟桥就可以看出,当初他们在这里花费了很多心血,不容易。
圣人对宫殿是有要求的,他更喜欢水多的地方,这从他平时多在上阳宫理政就能看得出来。
临朔宫便选在这片塘渚周围,沼泽可重新改造一番,形成一个大一点的湖泊。旁边的芦苇丛、小树林已经被砍光了,正好夯实地基,修宫殿。
临朔宫是行宫,自然不用太大,按照圣人的意思,只需前后两座殿室即可——前殿名金台,后殿曰交泰——外加几个亭台楼阁,有五万劳动力,正常干的话,数月即成。
陈诚轻捋胡须,仔细看了很久,道:“城墙附近没什么人,甚好,都预留着吧,别分出去了。”
范河听了有些惊讶。
其实城墙附近有人居住的,不多而已。只不过战事一起,房屋被拆,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陈侍郎这意思,听着像是还要修建宫殿,但——不就只建一个临朔行宫吗?
陈诚也没有过多解释。
圣人都说了,燕人不听话,他要在这狠狠治理一番。这话说给别人听就好了,陈诚是不信的,圣人别有所图。
他让范河预留地方出来,也是为了自己考虑。
老胳膊老腿的,总不能还风餐露宿吧?那也太惨了。
行宫一旦修建完毕,圣人于金台殿理政,后宫嫔御居于交泰殿,文武百官在哪住?或许可以住幽州城里边,但办公呢?交泰殿旁边,总得再起几个殿室用作办公场所吧?
但圣人至今没提这事。嘿嘿,老陈早看穿了,他在等着臣子们主动提呢。就没见过这么黑、这么狡猾的武夫!
转了一圈后,范河请陈诚到营内用饭。
控鹤军刚刚遣散了大半士卒,让他们各回各部,自谋生业。并入拱宸、赤水二军后,目前大概有两万人出头。接下来还会有数千新兵抵达,最终人数会控制在两万五千上下,这也是朝廷给禁军步队“瘦身”的目标。
至于马队,员额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未来可能会削减,但不是现在。
真正留在控鹤军内的顺、平、蓟、檀等州蕃胡之众,其实也就那最精壮、最勇猛的五千人罢了。
范、陈二人坐下后,副使曹议金让人搬来了一头羊,当场宰杀、清理,然后炙烤。
军中整治食物就是这么粗犷,陈诚早就习惯了,他的注意力则放在营内走来走去的武夫们身上。
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蕃胡军士确实太多了。首先三千归义军就有很多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武人,新募的五千精壮多为契丹、高句丽、奚、粟特、突厥——几乎分不清了。
幽州镇,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
汉代安置了大量匈奴降人,晋代又有鲜卑进入生活,南北朝时期同样大量安置胡人,隋代还有许多靺鞨人迁入——这些胡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战争俘虏或主动来降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