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朱、李二人营门大开,诸军鱼贯而出,至空地上列阵。
邵树德见此,也不再废话,直接下令铁林军主力尽出,列阵迎战!
李昌符既然如此干脆,那么自己扭扭捏捏也没意思,干脆打一场好了,将他打服、打残,后面才好谈事情。
朱、李二人合兵计万三千人,在营外摆出了一个偃月阵。
铁林军九千众、横山都千余军,摆出了一个雁形阵,铁骑军、忠勇都五千人则在后阵等候,随时准备出去,全军总共一万五千人。
上午巳时初刻,邵树德登上搭建起来的高台,下视整个战场。
雁形阵,自己老熟了。
在同州时见朱温摆过一次,后来自己也玩过几回,进攻效力惊人。而对方摆出的偃月阵,显然也不是纯死守的架势,而是攻守兼备,守中寓攻,双方这便是要决一死战了。
激昂的鼓声很快响起,充作战锋的八个散队缓步上前,披上重甲的横山都千人紧随其后,间隔三十步。
再往后,是铁林军四营战兵,外加左右各三百骑卒。
邵树德带着亲兵营、战兵中营、铁骑军、辅兵作为主力,跟在最后。
中军战鼓频响,各阵战鼓回应。红通通的太阳渐渐升高,缓步压过来的定难军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最前边的两阵好似森林中爬出的巨蟒,凶狠而毒辣。
四百战锋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队形散得很开。他们身着褐衣、铁甲,手持刀枪弓牌,大摇大摆,神气十足。一路上破口大骂个不停,似乎跟郭琪那厮学来的,显得更加豪迈。
“冲入贼阵者,皆按杀贼队头计功!”领军的副将给部下们鼓劲:“老子贱命一条,昔年在遮虏军混日子,不愿死战。而今大帅赏罚公平,美人、财货、官位,有功皆赏。死了亦有香火供奉,怕个球!杀了他们!”
“杀!杀!杀!”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纷纷吼道。
对面敌军大阵射来了密集的箭雨。即便有前排的大盾守护,依然倒下去了不少人,但这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凶性,加快速度上前。及近,弓手抢上前放了一波箭,节奏掐得刚刚好,正是敌阵放完一轮箭的时候。随后,众人发一声喊,如潮水般涌上。
战锋,没有密集的阵型,人数也不多,为的就是搅乱敌军节奏,令其阵型散乱,给随后突入的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他们是军中一等一的勇士,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那一波,升官也极速。而今很多队头、副将一级的军官都出身战锋。
“杀呀!”战锋们迈过敌我双方的尸体,硬用大盾顶开密集的长矛,然后从腰间抽出各种器械,卯着劲往前冲。此时的他们,根本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敌方兵刃,只一门心思往前杀,完全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李昌符在高台上看着亦有些变色。他知道战锋精锐,但这般凶狠,却也是少见。听闻蛮子悍不畏死,这邵树德到底在草原、横山之中招募了多少亡命之徒?
“汉人的勇士已经冲进了敌阵,弥药王的后代们,可不能丢脸!”横山都十将没藏都保手持一杆长柄陌刀,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盾手,大吼道:“跟我杀!”
千余重甲勇士顶着箭矢,紧随战锋之后,朝已被搅和得一片混乱的敌军前阵冲去。
“杀!”一矛捅入敌军胸腹,血流遍地。
“杀!”一矛捅来,前冲到一半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是最原始、最狠厉的搏杀,没有任何花巧。双方人挨着人,枪对着枪,比拼的就是勇武和意志。
第一阵散了,第二阵亦被冲乱!高台上,李昌符的心里在滴血。
不到三年前,凤翔军还敢直冲巢贼大阵,勇猛无比。削减了部分赏赐后,士气竟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定难军的战锋刚刚退走,第二阵精锐重甲步卒才刚刚投入,并未伤筋动骨,结果自己第一阵五百人溃散了,第二阵眼看着又摇摇欲坠,怎么会打成这样?
另外一边的高台上,朱玫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交锋。
他看得出来,两军技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定难军要稍好一些,听闻他们三日一操,应有这个因素在内,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让他们一往直前的,其实还是那高昂的士气,还有悍不畏死的勇气。
夫战,勇气也!定难军为何不怕死?作为武夫,他心中有数。
天底下悍不畏死的人多得是,但都想卖个好价钱。
邵树德应是令他们觉得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愿意拼,愿意杀。他有预感,今日李昌符若是大败,凤翔军被邵树德俘虏,那些降兵只需花时间整顿,一年后你再看,同样能悍不畏死。
大伙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噗!噗!”长矛入腹声不断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草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尸体横七竖八,血泊随处可见。
凤翔军第二阵的中间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在看到对方后阵还有更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时,有些人且战且退,到最后,前面数排完全挤在了一起。
这第二阵,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邵树德在后方看得亦很清楚。敌军交锋不利,步步后退,排与排之前被压缩到了极致。再退下去,这一阵就要崩。而连溃两阵,对士气的伤害是不可低估的,李昌符势必要调整阵型了。
果然,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凤翔镇中军连连挥旗,斜后方的两个阵各千人缓步上前。走了五十步后,整理完队形,便开始抽队,一部五百人继续前行,准备接战后续冲来的铁林军四营战兵,一部开始转向,用步弓侧击横山都。
这临机排兵布阵,倒是练得挺熟,但你们没机会了。
邵树德看向远方朱玫的中军,他那几千人,主要部署在右翼与后阵。右翼一部刚刚行进到距自己主力中军百余步之外,此时已完全停下了。后阵一部由他亲领,看了这么久戏,该做出选择了吧?
昨晚朱玫的使者漏夜前来,向自己表示会临阵倒戈,夹攻凤翔军。但现在看来,朱玫还是耍了个滑头,居然看了好一会凤翔军与定难军的厮杀,确认凤翔军有点顶不住之后,这才痛下决心反水。
这厮!若是定难军冲阵不利,攻不动凤翔军的大阵,你是不是就不会反水了?
不愧是诸葛大帅的老朋友!
李昌符此时也注意到了右翼停下了脚步,心中大怒。
自己的中军顶得手忙脚乱,可不就是为了给你们侧击创造机会么?结果居然停下了?
再不加紧上前,侧击定难军左翼,中军就要顶不住了!
后面定难军还有数营战兵,正气势汹汹地上前。自己被逼得连连调兵遣将,已然是落入了下风,邠宁军在搞什么?
正待遣人质问朱玫,却听后阵传来喧哗,似乎阵脚大乱。回首一看,却见邠宁军的士卒向后阵的凤翔军辅兵、骑卒射箭。同时,还不断有呼喊声传来,让他的心直入谷底。
“凤翔军的兄弟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何必为李昌符卖命?”
“大家都是关内道的兄弟,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别打了!一起回长安,分了田令孜的财货!定难军邵大帅仁义,定不会为难尔等。”
“前军败了,还不投降?”
李昌符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晕,直欲摔倒。身旁的亲将、僚佐们纷纷扶住,有人急道:“邠宁军倒戈,事急矣,快护着大帅离开!”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昌符扶下了高台。此时后阵已经完全崩溃,辅兵们四处乱窜,躲避邠宁军的砍杀。从秦州带过来的七百吐蕃骑兵一看不妙,立刻拨马先走,数百凤翔骑兵本还打算冲一下邠宁军,挽回局面,一看自家同袍走了,干脆也撒丫子跑路。
“唏律律……”定难军的骑卒牵着战马而出,翻身一跃而上,直朝正步步败退的凤翔镇中军冲了过去。
本来就被定难军步卒冲得站不住脚,狼狈不已。此时后阵大乱,邠宁军阵前倒戈的消息传来,凤翔镇中军的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自知此战必败,没了任何抵抗的心思。
一些人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拼死顽抗,一些人回去找节帅李昌符,一些人则直接散了。阵不复阵,军不复军,大败之局,已是确定。
第015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下)
马蹄声急,仿佛那催命的魔音,始终在身后挥之不去。
跟在李昌符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走散了还是死了。但他不敢停留,不敢回首去看。定难军的骑兵如附骨之疽般追个不停,从渭北追到东渭桥,从东渭桥追到滋水驿,现在又追到长乐坡。
自己都换了几匹马了,你们还追!若不是中途遇到秦州来的吐蕃骑兵,让他们当替死鬼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怕是早死了。
但如今也差不多了,马力维持不了太久了。
“嗖!”一枝羽箭飞来,李昌符只觉胯下战马腿一软,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数骑快速奔来。李昌符落马时腿受了伤,自知跑不掉了,于是抽出骑弓,打算临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朱玫这厮,临阵反水,坏我大事!
邵树德,坐拥两镇,手握雄兵数万,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研究过征宥州之役,知道这人喜欢策反对手盟友,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势,待敌人衰弱到极点时,再全力出手,不留一点余地。这种行事方法,固然奏效,但在李昌符看来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英雄气!!!
“嗖!”一箭飞出,李昌符苦笑,对方马术娴熟,竟然连拉个垫背的都办不到。
蓦然间胸口一痛,雪亮的马槊捅了进来,李昌符的尸体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李绍荣在刺中李昌符的那一刻便轻车熟路地松开了槊柄,随后又兜了回来,翻身下马,将李昌符首级斩了下来,大声道:“斩李昌符者,铁骑军李绍荣!”
同袍们惋惜地看了一眼李昌符的首级,暗恨自己动作慢了,没抢到这个大功。
李昌符的首级很快便被送回大营,彼时朱玫正在邵树德营中。
“朱帅临阵倒戈,有大功于朝廷,此番进长安,诛杀田令孜之后,圣人定有褒赏。”邵树德看着披甲而来的朱玫,笑道。
他记得朱玫历史上就是被人倒戈弄死的,没想到这回动作够快,抢先一步倒戈,整死了别人。同时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些藩镇军队,一个都不可靠。打顺风仗抢功劳没问题,可若是处于逆境,在还有退路的时候,你可就得小心了。
所谓的联盟,有时候就是笑话。你出卖我,我出卖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武夫的节操,可千万不能相信!
朱玫看了眼血肉模糊的首级,道:“定与邵帅共进退。”
“还是朱帅知我。王重荣、李克用联兵而来,虽说是友非敌,焉能不防着一手?”说到这里,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道:“王、李二人心思未定,咸阳还有泾原军,这局势远未明朗。朱帅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圣人倾向于咱们。”
其实,邵树德有时候觉得李克用这人很奇怪。历史上他出兵前说只找李昌符、朱玫等人算账,不惊扰圣驾。待击败二人后,他率军继续西进,然后至长安附近便打道回府了。一个原因是圣人跑路了,第二个原因嘛,朱、李二人也跑路了,再追也没意思。
仔细想想,他出兵的目的很模糊,好像真的只是帮王重荣仗义出手。
再联想到后世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死后,王家几个后生争夺大位,军中推举王重荣养子王珂为留后,朝廷同意,但王珙、王瑶等人不同意,李克用保举王珂为河中节度使。王家兄弟见势不妙,也勾连关中军阀,李克用随即派兵攻入河中,击败王珙、王瑶二人,并帮王珂打退关中军阀。
随后,竟然拍拍屁股回太原了,还把女儿嫁给了王珂。须知那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朝廷毫无威望,天下诸镇互相吞并,连朱温都在觊觎河中了,但李克用居然不吞并河中,回去了。
这人,说起来真的挺仗义的!是个好朋友,但不是个好政客。
如果没有意外,他玩不过朱温。
如今这个时空,李克用会如何做,邵树德猜不透。但他既然已经表示要出兵,那么自己就要做好与他一起“分赃”的打算,若是分赃不均,少不得还得战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此番南下,大破凤翔军,下一步还要进长安。这是不是就是游戏里面的“红名”,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啊!
关中军阀会如何看自己?天下军阀会如何看自己?自己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的长安,就是个火坑,自己去兜一圈就赶紧闪人。不然若是被人当黄巢围殴,那简直就是血亏。
“邵帅,不知李克用所求为何?”朱玫问了一句,让邵树德也接不上来。
这人,个人情绪在相当时候压住了理智,漫无目的,四处浪。后世甚至经常从别的藩镇借道,为此不惜损耗兵力、民力,就是为了捅朱温一下。杨行密手底下就有一支精锐的沙陀骑兵,就是李克用“赞助”的。
为了搞朱温,不惜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部队“送”给别人,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反朱温反到了魔怔的地步,偏偏还越打越穷,太原被围时,若不是老婆劝住,都要跑路了。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后世李克用勉强抵挡住了朱温,但也十分狼狈,有时候差一点就败亡。邵树德不确定这个时空李克用还能不能顶住,若是让朱温占领了河东,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在反朱温这件事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或许可以求同存异。
“李克用所求,无非财货、名利。他的大敌,始终还是朱温。”邵树德答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历史上黄河以西的拓跋家没有什么扩张野心,靠平夏党项起家,但就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始终在与麟州折家争夺影响力。地盘也一直局限在夏绥四州,内部还有人杀将驱帅搞兵变。
这样的实力,确实不用李克用太过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了,邵树德的正妻出身麟州折家,联手搞定了平夏党项,随后又与鄜坊李孝昌合作,迫使横山党项来投,并与之联姻。接下来更是横扫朔方,征讨河西党项,将地盘内各势力扫了一遍。
虽说仅仅只是表面的清扫,人家表面纳贡,私下里怎么想的完全不清楚。但养出了三万五千职业武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河东来说是一股巨大的牵制力量。
也就好在双方之间还有缓冲势力,比如振武军,不然搞不好就有军事摩擦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