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14章

作者:孤独麦客

“不用劝我了,我与麾下儿郎们都要回江陵。”赵匡明说道:“其实你们又何必呢?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听起来是好,但需要三户部曲来替你耕种。真能找到?”

都当了府兵了,一套甲具要的吧?这是对自己小命负责。不管是铁甲、皮甲、藤甲、纸甲还是布甲,至少需要一套。考虑到辽东天寒,可能还需要一套坚甲絮衣——西汉时出现,布面外缝铁片防护,内塞苇絮保暖。

还要长兵器若干,没钱的用长矛,有钱的用步槊,最好还置办一根长柄破甲重武器,如长柯斧之类。

短兵器之中,横刀是必然要的,铁锏之类的破甲钝器也必须置办。

还有步弓、小圆盾、箭囊、箭矢,如果需要上马驰射,还要备一张角弓。

对付敌人骑兵的武器,自前唐以来就重点强调了,钩镰枪之类不需要打制吗?

这些东西很花钱的。

一百五十亩土地的产出,确实够支持这些装备和训练,但问题是部曲在哪?都当了府兵了,总不能还自己下地干活吧?撑死了农忙时搭把手,其他时间要锤炼武技,参加集体训练,没那么多工夫。

“渤海那么多人,部曲满地都是,还担心个甚?”诸葛泰看样子早就想好了,直接说道。

“这……”赵匡明语塞。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这个大夏朝廷,从上到下都是一帮狠人,就没一个好人。

“赵使君再好好想想吧。”见赵匡明久久不语,诸葛泰悄然离去,又回到了前阵。

兵部尚书杜让能坐在胡床上,与臧都保言笑晏晏,心思根本没放在战局之上。好像在他们看来,现在就攻破沧州固然是好,但一时打不下来也不要紧。

诸葛泰定睛朝前方望去。

淮海道的土团乡夫们攻杀了一阵,不可抑制地溃退了下来。

其实这些人素质还算可以。

当年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被朱全忠消灭后,就靠招募这些新人苦撑着。在诸葛泰看来,比昨日午后攻城的洛阳乡勇强。

当然,洛阳乡勇也会进步。见了几次血之后,战力什么的不说,人确实精神了不少。以前看着就是个别人指着鼻子骂都没多少脾气的老实人,现在养出点狠辣、桀骜的性子了,回去以后怕是不好管。

“赵匡明怎么说?”臧都保转头看向诸葛泰,问道。

说话的同时,他挥了挥手,很快有亲将带人上前,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擒了下来,手起刀落,当场斩杀。

“回都头,末将苦劝多时,赵匡明固不允。”诸葛泰说道。

“好小子,还想着回荆南当刺史。”臧都保笑道:“明日就让他攻城。”

杜让能在一旁笑而不语。

诸葛泰只觉一阵心寒。这些毛锥子,也是狠人啊,都不带劝的,合着就不把他们当人呗?幸好老子及时跳船了。

“咚咚咚……”战鼓又响,这次是天雄军上阵了。

数千人排成阵势,跟在攻城器械之后,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报!”有斥候远远下马,一路疾奔而来。

亲兵将其拦下,验明正身之后引了过来。

“报都头,芦台军以西出现晋军骑卒,其众逾千。”斥候禀报道。

“终于来了!”臧都保一拍大腿,兴奋地起身,道:“给王建及传令,搜索敌军,摸清他们的来路。其余诸军——”

臧都保顿了一顿,道:“继续攻城,不要管他!”

第013章 芦台军

芦台军城墙之上,已经插上了一面“李”字将旗。

讲道理,河东集团姓李的将帅实在太多了,你真的很难分辨到底是谁。

李克用、李克宁、李克柔、李落落、李存勖、李存璋、李存贤、李嗣昭、李嗣源、李嗣本、李嗣弼……

这都是掌兵的,跟在李克用身边当侍从的更多,谁让老李爱收义子呢。

此时抵达芦台军的是李嗣恩,原突阵军军使,现在蓟州刺史。

军使和刺史哪个好,其实很难说。一般而言,看你的实力。

如果驻地上全是你的人,那么你将事实上指挥刺史,威风无比。如果刺史不鸟你,那就比较悲剧了,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你管不了地方政务。

李嗣恩当蓟州刺史,纯属给晋王世子李落落扛活了。不过李克用也没亏待他,当年檀蓟镇使李存进一手组建的静塞军归他统带,虽然静塞军这会已经从巅峰时的万余人下降到了五六千人,但依然是一支强劲的武装力量。

乱世嘛,没有军队你放屁都不响。对于依然能牢牢把握一支部队,李嗣恩还是很感激的。

静塞军也是一支老牌子部队了,艰难以前范阳节度使所辖诸军之一,常驻蓟州。鼎盛时有一万六千人,而今李嗣恩统率的这个猴版静塞军,却只得其一个零头。

静塞军离开蓟州之后,一路南下,只在独流口停留了一天,随后又快速行军,于七月十五日抵达了芦台军。

芦台军本有三千多守军,然此时已被卢彦威抽走了两千,只剩下一千三四百人。守将又征发了三千乡勇,固守城池。静塞军抵达后,因为知道是卢彦威请来的帮手,守将十分客气,开城迎接。

但晋兵很快给他们上了一课。

芦台军周围的百姓们正被晋兵劫掠,家中仅有的一点财货尽数被掠走,马匹被收入军中,牛羊被宰杀,充作军食。

守将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道:“李使君,此何意耶?”

李嗣恩伸出手,说道:“儿郎们在搜掠粮饷,勿忧。”

守将气得七窍生烟,怒道:“贵军并不约束军纪,如何不忧?”

“儿郎们只索要粮饷,不曾伤人,何忧之有?”李嗣恩反问道。

守将快被他这番歪理给气疯了,道:“某定要向卢帅和晋王具实禀报。如此放纵军纪,岂有此理!”

李嗣恩脸色一变,随即便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愿意如此?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罢,不待守将反诘,继续说道:“而今连年战事,财用不足。若不让军士们出外征战时多捞点,如何驱使他们厮杀?”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守将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好了。不过这事终究发生在自己辖区,依然很愤怒。正待说些什么,却看到驿道上又来了一股晋兵,顿时闭嘴了。

这又是从独流口南下的一支部队,依然打着“李”字将旗,也不知是哪位李将军。

独流口,在后世天津静海西北十余里的独流镇一带。唐代称独流口,宋置独流寨,以御契丹。

无论是从沧州北上蓟州,还是西北往幽州方向走,都要经独流口,位置甚为紧要。

这支部队的规模不小,大概有七千人上下,统帅名曰李存矩,克用义子之中新近冒头较为出色的一位。

此军军号“卢龙”,乃是当年李存璋任营平镇使时组建,鼎盛时期人数逾两万。因为战争、整编的缘故,目前只剩下了七千众,缩水相当严重。

从这两支部队南下的路线就可以看出,基本是从蓟州、平州方向来的,也就是幽州东北方向的守军。他们走了,临渝关一带就没什么像样的兵马了,守御极为空虚。

但没办法,与夏人的战事正烈,为了筹措兵力,幽州留守李存璋也是拼了。

他现在基本也体会到了当年幽州雄镇,为何要不断放弃关外城池、军镇,以至于契丹人步步紧逼,几乎没通过什么战争手段,就直逼临渝关外,将其化为自己的牧场——中原有事,不得不抽兵耳!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抽走的兵最终都没有回来,而是葬身在了激烈的中原战场之上,白白让契丹人捡了便宜。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的命令已经抵达幽州,必须要出兵救援沧景了。李存璋也觉得不能任沧景被夏人攻灭,实质性的援助是必须的。而这个所谓援助,自然就是兵马了。

李存矩部的抵达,彻底打消了沧景兵可能的反抗意志。

四千多人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收集物资,征召乡勇,为进一步南下做准备。

“夏人围攻沧州好多天了,此时南下,我以为不妥。”夜间,芦台军城内燃起了篝火,军士们杀牛宰羊,吃吃喝喝,好不快活,李嗣恩则找上了李存矩,商议接下来的进军方略。

“我也觉得他们的力气没耗干净。”李存矩说道:“或可南下威慑一番,但不宜交战。”

“沧州是大郡,彦威子贶也算能战,没那么容易攻下来的。”李嗣恩接过亲兵递来的肉,直接拿手抓起大口嚼吃,含含糊糊地说道:“夏人出动的兵马应该很多。花费了这么大力气,不打下沧州能甘心?”

“这么多人马屯于芦台军,行藏是遮不住的。”李存矩说道:“我如今却担心,夏人闻知我大军抵近,不敢再攻城了。”

“听闻贼帅是臧都保,我看此事由不得他。”李嗣恩说道:“该打还是得打,邵树德在等着呢。若无功而返,他回去如何交代?沧、景、德三城,一座都没克复。说不定,邵树德已经耗尽了耐心,此刻正严令督促各军攻城呢。”

李存矩大笑,道:“如果是这样倒省事了。”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经典战例,比如里应外合。

所谓的里应外合,见得最多的场面就是一方围城久攻不下,结果对面来了援军,还是生力军,趁着你长期攻城,士气、精力、体力、武器、兵员等方方面面消耗到极致的时候,与守军配合,两面夹击,大破敌军。

历史上李存勖成名的潞州之战,其实就是这种军事思想的体现。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商讨出来的这个作战计划,从理论上来说,是有很强的可操作性的,从军事原则上来说没有问题。

至于他们因为信息不全而导致的误判,则是另一回事了。

“嘚嘚……”

军城外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一开始还很稀落,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放下烤得金黄的牛肉,找亲兵打听一番后,才知道有夏军摸过来了,规模不大,可能是先头部队。

“发现了就发现了。”李存矩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不了做过一场,又能怎样!”

李嗣恩拍了拍有些喝大了的李存矩,笑道:“我带儿郎们去看看。”

※※※※※※

昏暗的军城内外,骑兵来来往往,左右驱驰。

王建及带着三千余骑抵达了城东南的一处小村外。

村中已经不剩几户人家了,仅有的数十百姓战战兢兢,不敢与武夫们对视。

王建及信步走进一户人家。

亲兵举着火把走在前边,但见满地的锅碗瓢盆,粮食洒落了一地,几只正在觅食的母鸡见有人过来,咕咕叫着四处奔逃。

院内隐有血迹,羊圈里空空荡荡,里屋卧房之内,箱柜被随意打开着,但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了,比脸还干净。

这是遭劫掠了啊!

王建及在李罕之军中混过,当年也是兽兵的一员,抢钱粮、玩女人司空见惯了,一看就知道这个村子被抢得很彻底,不可能再刮出哪怕一丁点油水了。

“晋人应已收编芦台军。”王建及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说道:“不这样的话,芦台军不可能不阻止他们。”

李愚站在中央之内,出神地看着屋内的装饰。

这应该是一户薄有身家的士人家庭了,与出逃前的他极为相似,结果被一群凶残武夫给祸祸了,夫复何言?

读书人,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中,当真朝不保夕啊。

“看出点什么来了吗?”王建及出了卧房,问道。

“将军,此事有些不妥。”李愚指着中堂外的一厢偏房,道:“我方才去哪里看过,有个厨房,人还没跑光。据厨娘所述,晋人白天就来劫掠了,几乎什么都要,就连劈好的木柴都用车拉走了。看他们这做派,似乎打算在芦台军长期固守啊,短时间内未必会南下沧州。”

“可有办法让他们南下?”王建及问道:“芦台军离沧州一百二十里,终究是远了。”

“为今之计。将军只有示之以弱,诱敌军出城交战,随后且战且退,奔往沧州。”李愚说道:“不然的话,待到淤口关方向再窜来援军,事情就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