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12章

作者:孤独麦客

朱珍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现在低调得很,非到万不得已,基本不发表意见。

“自魏至沧五百里……”葛从周瞟了一眼朱珍,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后,便道:“浮永济渠而上,却为一条捷径。不过,还是得解决成德的袭扰。此战,沧景只是一方面之敌,河东、成德才是心腹之患。”

成德从冀州东出,可以很轻易地截断永济渠。之前葛从周攻蓨县,就是为了挡住成德军东出的道路。

但龙骧军才两万多人,如果在蓨县屯驻重兵,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北上沧州。如果不管蓨县,全军北上,按沧景如今的模样,估计也没有与你野战厮杀的想法了,靠这么点人,是很难攻下南皮的。

所以贺德伦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也是被之前一连串的胜利给提起了心气。卢彦威再不济,守城还是可以的。

另外,在葛从周的谋划中,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一路高歌猛进,连连占地,看似激动人心,但你的战略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弄清楚。为将者,一定不能打着打着就偏移战略目标,这是大忌。

“遣野利兵马使率部逼近南皮,威吓敌军。”葛从周找来了幕僚,让他书写命令:“若贼军没有弃城而逃,便不要管他,径自退兵可也。”

这其实就是趁着敌军士气不振的当口,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乃常规操作。

“其次,定难军加强搜索,摸清楚成德军的动向。”

成德军之前在攻贝州,定难军骑兵快速机动,绕至后方,试图截断其粮道。他们成功找到了成德军护卫的运粮大队,并发起了试探性冲锋,但损失极大,败退而回。

不过这一番袭扰,也让成德上下大震。作为河北五镇中骑兵数量远超其余四镇的成德,派出了大量骑兵寻找定难军厮杀,将其驱逐了出去,并试图截断夏军粮道。

双方在这个方向,还有的纠缠。

“第三,给没藏结明传令,不惜代价攻打德州。十万之众,不能老被牵制在那里。”

德州汪齐贤部,虽然已被完全压进了德州城,但杂七杂八的兵马加起来不下两万,如果放任不管,则中路军后路就断了。

葛从周当初下令绕过德州北上,其实是冒了一定风险的。卢彦威统率的大军连连失败,或许也有这方面始料未及的因素。

如今打了这么久,一切都明朗了。剩下的很难投机取巧,双方的部署基本已经明了,完全看临战发挥了。

三道命令次第下达,信使飞快前去传令。

贺德伦心中不爽。刚因为大胜而提起的兴致,就被葛从周一连串的操作给浇灭了。全是他妈的田舍夫都会的排兵布阵,一点显示不出高人一等的水平来。

下达完命令后,葛从周又听取了信使有关西路军的汇报。

西路其实以天德军为主,镇守邢洺磁和魏博,兵力较为分散,任务也比较重,葛从周一直比较关心,因为这个地方是有可能受到河东、成德两方面夹击的。而这,其实也是他为何一直没有放心大胆沿永济渠北上的重要原因之一。

根据信使的汇报,晋军李存勖部数次下山,攻武安,双方已存在小规模的战斗数次。成德军又南下攻贝州,也打了好几次。

作为三路大军总预备队的武威军已经派出一部北上至相州,镇压了一次魏博叛乱,击退了李存勖帐下银枪效义军的一次进攻。但该部暂未归隶于西路军,依然作为全军总预备队存在。

听完之后,葛从周基本放心了。就目前敌军的兵力部署和进攻力度来看,西路暂时无忧,当地出不了大事。而只要西路稳住了,那么此战成功的把握就大多了,毕竟东路军兵强马壮,且已经推到了距离沧州不远的地方,他们才是主力。

西守东攻,先弱后强,但把实力相对较弱的沧景镇给打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可解放出大量兵力,随后全军西进或北上,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设想。至于战场局势会不会按照他的预计来走,葛从周不抱太大希望,反正明确目标,见招拆招就是了。

※※※※※※

臧都保一行十余人抵达了沧州城外。

“你这人,既为进士,为何不愿为新朝出力?莫非是没有才学?那个前唐进士是走门路得来的?”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看着他新收的幕僚李愚,低声问道。

李愚今年三十八岁,沧州无棣人。征战厮杀之地,人情不稳、民情不安,李愚举家避难,结果在路上被王建及逮住了。听闻他是进士,便强留了下来,让他给自己做文吏。

李愚也很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跟这些凶神恶煞的武夫有什么好说的?怕是一个不高兴,就要砍了他的脑袋,因此在安顿好了家人之后,便跟在了王建及身边,充当幕僚,写写公文。

“王将军,正所谓人各有志,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的。”李愚苦笑道。

“莫非——你对今上篡位不满?”王建及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度,一脸坏笑地问道。

“这……”李愚哪敢接这话。

他确实对邵树德篡位不满,但又是爱惜身家性命的,表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同时也有些无奈,这位王将军一点不像粗犷的武夫,心思敏感细腻得吓人。

“怕了?”王建及收起笑容,问道。

“怕了。”李愚苦笑着点头。

“怕了就好。以后好好为我做事。”王建及大大咧咧地说道:“老子先后招了两个文吏,一个喝醉酒落水而亡,一个战场上中流矢而亡。你给我好好做,不会亏待你的。”

李愚心中一惊。他的两位前任,真是这么死的吗?

“听闻你出身赵郡李,族中应还有不少后生饱读诗书吧?我身边还缺个算账的人才,你推荐一个过来。若令我满意,便是收他为义子也未尝不可。”王建及又道。

“这……”李愚又想苦笑,不料被王建及打断了。

“这这这,那那那!亏你还是进士,就会这几句词?”王建及有些鄙视,道:“军中文吏,和地方州县官可不一样。胆小干不了事,会死的。”

“是。”李愚收拾心情,应道。

王建及又笑了起来,道:“这样才对嘛。方才臧都头的话你也听到了,现在说说,此战是如何个打法?”

说完,王建及自顾自坐在了草地上,拿起水囊仰脖灌下。他没有太过在意李愚的看法,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回将军。”李愚理了理思绪,说道:“葛帅的胃口应当不小。”

王建及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葛帅当年在中原也小有名气,我虽远在沧州,也略有耳闻。”李愚说道:“观其用兵,当得起勇猛精进、出其不意八字。”

王建及微微颔首。

“但此番出兵,用兵中规中矩,厚重踏实,不似其以往风格。”李愚继续说道:“再听臧都头所述兵力调配,我大胆猜测,葛帅在等鱼儿上钩。”

“何解?”王建及感兴趣地问道。

“在等李克用。”李愚毫不犹豫地说道:“河东若出兵,最大可能是两路。其一为泽潞,其二为幽州。若晋兵大举前来,葛帅或会与其战,以期一战摧破敌军主力,奠定大局。”

王建及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他得到的信息很少,但却敢大胆分析,还蒙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是水平了。

“沧州该怎么打?”王建及站起身,将水囊递给李愚,问道。

李愚也不嫌弃,拿起便喝了一口,道:“江陵、龙剑等镇兵马齐至,沧州该怎么打,将军应比我更清楚。如今却有一事,关乎将军接下来行止。”

“讲。”王建及说道。

“若晋兵自幽州南下,将军恐要北上芦台军。”李愚说道。

芦台军,也叫乾宁军、冯桥镇,在长芦县北,是沧州北境的军事重地,同时也是永济渠畔的水运码头。晋兵若南下,绕不过此地。

“这次可捡到宝了。”王建及笑道:“好好做事。若有功,我定将你推荐上去,谋个官职不在话下。”

李愚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第011章 消耗

沧州城下,夫子们挥汗如雨,忙活不停。

因为刚下过雨,壕墙后积水甚多,招讨使臧都保便派夫子过来清理。

戍守壕墙的军士士气低落,操着川中口音,唾骂不休。

夏军主力,除了少数倒霉蛋陪他们在壕墙后的烂泥塘里腐烂外,绝大部分在营房内休整,惬意得很。

反观他们这些从江陵、龙剑、通州、巴州、鄯州、廓州来的蕃汉兵马,以及数千魏博夫子,既要在前方戍守壕墙,又要承担攻城重任,愤怒几乎达到了顶点。

沧景武夫死不死不说,他们快要死了。

“吱嘎!”沧州理所清池县的南门突然打开了,大队军士鱼贯而出。

观其装束,应该是沧景镇比较精锐的部队了。

整整三千人,全员披甲,其中有铠者超过一半。

这个装备水平相当不错了。即便是大夏禁军,全员甲士,有铠者也不过四成,比起面前的沧景兵尤差了一筹。

沧景兵出城之后,稍稍整了下队,随后便在激越的战鼓声中杀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十分坚决,带队冲杀的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即便有湿滑的泥地阻碍,依然很快冲到了面前。

“跑啊!”

“别给夏人卖命了。”

“往两边跑!”

“督战的狗贼会射箭,往两边跑。”

守御壕墙的通州兵只放了稀稀拉拉一通箭,便看见同袍们直接转身跑了。

“草!”正欲拼杀的武人气得大骂,一下子失去了斗志,向后溃去。

沧景兵士气大振,翻越壕墙之后,大砍大杀,通州兵溃得四处都是,兴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

这一溃,直接就溃到了大营前。营墙上的夏兵拈弓搭箭,连连施射,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通通射倒。

“轰!”营门也打开了。

紧急整队完毕的突将军武士冲出营门,长槊攒刺、重剑挥砍,把通州兵、沧景兵一起向外推。

躲闪不及的通州兵怒气冲心,但没有任何办法。前后夹击之下,他们很快便被击散了。

沧景兵没有贪心,在看到夏人自相残杀,一片混乱之时,直接鸣金收兵,退了回去,紧紧关上城门。

厮杀多年的武人,没有一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夏人在玩什么把戏。

消耗杂牌嘛,谁还不知道谁啊!夏贼的老传统了。

听闻当年攻兖州,葛从周手下的便是杂牌,只不过他们熬出头了,很多人被编入禁军。眼前这波刚被杀散的,很显然便是杂牌了,不打你提振下士气,都对不起多年的战场经验。

“嗖!”米志诚射杀一名沧景军校后,缓缓放下了步弓。

战斗发起得很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正如过去几天一样,沧景武夫专挑士气低落、战力不强的杂牌军动手。从夜间偷袭,发展到白天强攻,屡屡得手——老实说,颇有后世志愿军专挑南朝鲜军打,突破阵线后再打米军的风采。

都是一帮人精!

大营内涌出了更多的夏兵,一部进入壕墙后方,接管阵地,一部分开始追击溃逃的通州兵。不听话乱跑乱撞的就地格杀,听话停下的收容起来,到后方整顿。

大伙都非常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也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手抚刀柄,面无表情。不过熟悉他的人,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忍。

曾几何时,梁军也是这般境地。

醋沟铺一战失败后,梁军失去了最后的翻盘希望。梁王最后两年训练的天武八军大批量投降,成为夏军的外系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