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一些机灵的人弃了战马、甲胄,往沽水扑去,试图游到对岸。但八月底的河水已经非常寒冷,有人游着游着就腿脚抽筋,扑腾两下之后,不见了。
有人抱着侥幸心理,驱使战马过河,结果冲到河中央之时,身子一歪,人马俱溺于河内。
更多的人往两侧山上爬。马不要了,武器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逃得一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萧敌鲁叹了一口气。
这仗,打得确实有点惨。死于己方箭矢之下的人,可能比夏贼直接杀死的还要多。
当然,溃兵最大的死因,一定是自相践踏甚至自相残杀,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竟然能乱到这种程度,萧敌鲁算是开眼了。以往契丹攻伐室韦、鞑靼、渤海之时,敌军大溃的时候,一定也是如此吧?萧敌鲁没在一线看到过,但想来差不了多少。
草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阿保机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战场,几乎成了一块望夫石。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
倒毙于途的人、马尸体形成了厚厚的壁障,阻碍了后面人的前进。溃兵是冲不过来了,避免了后军也陷入混乱之中。
但这一波阻拦,死于箭矢之下的不下三百,或许有四五百之多。自相践踏而死者,简直没法计数了,或不下千人。还有蹈河而死者,被夏兵冲杀而死者……
这一仗,怕是损失了两三千人。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士气受挫了!
兴冲冲地去救援友军,结果遭了这么一出,换谁心里都很不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番西征,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
夏军与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不一样,很不一样。最大的问题就是冲不垮,败了他们还能卷土重来,不像别的部落那样一溃到底,不敢返身再战。
这样打下去,早晚要把老本赔光。
战马突兀地惊叫了一声,阿保机回过神来,却见那支左冲右突的夏人骑兵已经缓缓收拢了。
这是有战阵经验的。
知道溃兵一旦无法奔逃,狗急跳墙之下,就会做困兽之斗。而他们兵力寡弱,显然不足以支撑正面厮杀,于是果断抽身,拉开了距离,恢复一下体力和马力。
“给萧敌鲁传令,收拢溃兵。”阿保机吩咐道:“乱跑乱撞、大呼小叫、敢于反抗者,立杀之。”
信使又下去传令。
阿保机不看了,心中阴郁得无以复加的他,此刻什么心情都没了。
谁能想到,区区一支夏军小分队,就胆大心细、果毅敢战,抓住了战场上稍纵即逝的良机,创造出了这么大的奇迹。
如果他们的主力部队再杀过来,就凭契丹如今受挫的士气,怕是也难以取胜。或许可以靠人数优势顶一顶,但纠缠的时间长了,围拢过来的夏兵就越多,局势就越不利。
既然如此,还不如撤退呢。
辽阳已失、渤海人大举反攻,消息已经渐渐扩散到了各部中层,全军皆知也只是时间问题。越往后,士气越低落,胜算越低。
“唉!”阿保机突然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撤吧,撤吧!李克用已经大举进兵,让他去和夏人玩。大不了,战后赔偿他一些马匹就是了。只要夏人这个庞然大物仍顶在那里,料想李克用也不会有太多不满,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战场很快平静了下来。
萧敌鲁派出一队千余骑兵,绕过溃兵到前方列阵。他们没有主动出击,就在那远远看着罢了。
夏兵耀武扬威,大声取笑、挑衅,士气几乎高到了天上去。
溃兵们已经冷静了下来。或哀伤不已,或满脸羞愧,或惊魂未定,或垂头丧气。
汉人打仗,有趁敌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之时,率先突击一番,挫敌锐气之事,今领教矣。
阿保机下了山坡,头也不回地走了。
信使奔至各处传令:“交替掩护,依次撤退。”
第056章 分行
秋风萧瑟,百草枯黄。大雁南飞,追亡逐北。
全线反击已经展开了。
第一路沿着北魏六镇旧地进发。即从柔州出发,经兴和县、故怀荒镇(张北),前往御夷镇,但临时转向,杀向了赤城镇(赤城县东)。
此路兵马由银枪军使杨弘望统率,总兵力不下三万。他们也是冲得最快的一路,杨弘望甩开了两万余各部蕃兵,一路疾进,猛冲猛打。
第二路兵马由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亲自统率,计有飞龙军万余人、蕃人步骑两万余,经柔州南下,攻云州。
此路已经交战,双方的骑兵在燕昌、云州、朔州一线,一日大小十余战。蕃部骑兵被晋军冲得有点乱,但军法严苛,不至于败得太惨,同时依靠人多势众,以及飞龙军的帮助,渐渐稳住了战线,甚至还派出小股兵马,越过晋军防线南下袭扰。
第三路兵马由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率领,以州兵为主,辅以蕃人步骑,计有两万余人,自柔州出发,绕道进入新州、毅州、蔚州,截断这三州兵马的归路,同时尝试攻取这些州县。
从兵力配置可以看得出来,柔州行营的主要作战对象还是晋军。因为他们战斗力强,威胁大,又近在咫尺,必欲攻之而后快。
阿保机,算是白担心了。
事实上夏军只拿出来了部分骑兵追击,并没有把他太当回事。不过就是这支死咬不放的骑兵,依然让契丹非常狼狈,连连吃亏。
八月三十午后,银枪军战兵赶到独固门,与断后契丹兵交战。
萧敌鲁亲自领兵,连斩十余大小头人,成功阻夏兵半日,入夜后撤退。因为担心契丹人在山地设伏,夜间没有追击,只派出了斥候搜索——你别说,还真发现了契丹伏兵,不过他们后半夜也跑了。
九月初一,追至御夷镇,杀散了三百多敌军后,获得此战第一批值得称道的战利品:牛马羊驼十三万头,契丹委弃的车帐千余,以及负责看守这些东西的渤海、室韦、女真奴隶两千。
“这应该是阿保机从三泉那边带过来的物资中的一部分。”杨弘望看到这些物资、俘虏,心中就有了明悟——牲畜、帐篷、车辆、奴隶,都是“物资”。
杨弘信跟在族兄身后,也有些吃惊。
杨氏乃麟州大族,但也没有十几万头牲畜,此时看到布满草原的牲畜,颇为震撼。
“杨队头!”杨弘望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族弟,说到“队头”二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大兄……军使!”杨弘信不明所以,手忙脚乱地行礼。
“你带五百蕃兵,押运这些物资、人员回去,可能做到?”杨弘望问道。
“军使不可!”杨弘信急道。
“为何不可?就你那打仗的模样,赢了是侥幸,输了是必然,也就能做做辅兵的活计了。”杨弘望说道。
“军使,昨日冲阵,随我前去的诸多好男儿慷慨赴死,勇不可当。”杨弘信说道:“经此一战,若再让我安坐后方,蝇营狗苟,让人轻视,我——死也不愿。”
杨弘望仰天长叹。
弘信若有个差池,他没法向叔父交代。就昨天那个冲阵的模样,杨弘望听闻之后,激赏的同时,差点破口大骂。
你是枢密使之子,何必如此拼命?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富贵也少不了。
是,出生入死立下战功之后,或许比躺平富贵更胜一筹,但比起巨大的风险,收益着实不够高,值得拼搏吗?
“军使,你就让我再追一追。”杨弘信说道:“昨日力战,若非同袍照应,我早就战殁了。此番追击,非为己身。若能立下功劳,获得赏赐,我便可分赐战殁同袍,求个心安。他们,可比我勇猛多了。”
杨弘望听了有些动容。
到他们这个地步,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许多时候想得太复杂。族弟方出道,还没经大染缸浸染,想法如此纯粹,让他有些失神。
“好!我给你千骑,就由你担任先锋斩斫使。”杨弘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样——或许不是坏事。好好保持下去。大兄老了,想得太多,不如你。”
杨弘信听得莫名其妙。
出发之前,杨弘望在全军搜刮了大量粗饼、干酪、肉脯,给充当先锋的人带上。
当天晚上,杨弘信就顶着凛冽的寒风,奋勇出击了。
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至九月初二傍晚,已远远看见御夷故城。
御夷故城在御夷城北一百四十里,其实没有什么城墙,早就废弃了。此地离濡源、炭山很近,本是契丹屯驻大军的地方,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撤退。乍一看见夏人如跗骨之蛆般追了过来,纷纷哀叹。
正在野外放牧的奴隶们率先逃跑,什么也不管了。
正在嚼吃枯草的羊儿咩咩叫了两声,转头又去翻找草根了。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们何干?
杨弘信换了一根粗长的马槊,对着迎头冲来的契丹人一阵横扫,三人躲闪不及,栽落马下。
马儿呼啸奔驰,高高越过一道浅沟,携着千钧之势,马槊直刺,将一名契丹骑士挑了起来。
战马“唏律律”叫着,马背几乎被压弯了下去。杨弘信咬牙切齿,用力挑着尸体,将其甩落在从废城内涌出的契丹人身上,大声道:“爷爷杨弘信又来了,阿保机在哪?”
刚刚出城的契丹人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清脆的马蹄声响起,这帮人竟然战都不战,直接跑了。
“追!就是追到天边也要追上阿保机。”杨弘信一甩马鞭,正要纵马,却见一名杨氏部曲走了过来。
“将军,刚刚抓了一名贵人,据他所言,阿保机向东跑了,往密云戍、安州、白狼城的方向逃窜。”部曲说道。
也就在这时,游骑也来禀报,有人看到阿保机的大旗向东了。
杨弘信听了毫不犹豫,立刻向东进发,连仙游宫那边也懒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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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保机带着可汗扈从亲军跑得贼快,一路向北,至仙游宫之时,令将士们舍弃多余马匹,全部交给萧敌鲁。又令牧人们带着牛羊,分成多个方向,迷惑追兵。然后便带上了围攻仙游宫的部队,一路向北。
“阿保机!”萧敌鲁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了?”阿保机勒住马缰,问道。
“我想……”萧敌鲁有些犹豫。
阿保机死死盯着他,半晌后才说道:“也罢,我换个人断后吧。”
“阿保机何出此言?”萧敌鲁突然之间有些生气。
出生入死那么多年,难道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么?
“那是……”阿保机有些不解。
“把仪仗、帅旗给我,我带人向东。”萧敌鲁说道。
阿保机有些感动,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开什么玩笑?堂堂大契丹八部夷离堇,需要靠大舅子来帮着引开敌人?
“夏贼追得很凶。”萧敌鲁上前,认真地说道:“契丹可以没有萧敌鲁,不能没有阿保机。把仪仗给我,我来引开贼人。”
阿保机还是不说话。在他认知之中,并未遭逢惨败,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