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78章

作者:孤独麦客

建极二年八月初九夜,东都苑青城宫外万籁俱寂。

阿保机还没收到辽东的消息,邵圣却已经知道了刘鄩离开安市城,向辽阳挺进之事。读完军报之后,他立刻把储氏白花花的身体推开,又唤宫官入内,取来地图。

尚宫解氏领着仆固氏、齐氏二人入内,见圣人没有下床的意思,便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将地图摊开,供圣人审视。

丝帛地图非常柔滑,邵树德将其置于储氏身上。

“建安、安市二城居于山峰之上,易守难攻,险要无比。”邵树德心中喜悦,自言自语道:“惜周边荒芜,人烟稀少,物资需得从远方转运。”

他的手在两座山城之上转来转去,储氏洁白修长的双腿紧紧绞在一起,轻轻磨蹭着。

邵树德又回忆起了两座城池的规模。历史上李世民在安市城下激战良久,全歼高句丽四万援军,但没能打下这座城池。观史书记载,安市城其实不算太大,介于县城与州城之间,可囤积一定量的物资,但不太可能储备供数万大军征战半年以上的粮草。

淮海道州军指挥使王郊率部渡海之后,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各种物资从后方转运至建安、安市二城储放。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安市城已经积聚了超过两万斛粟麦,当地留守军士去城外割草、晾晒,马料也囤积了八万余束。

但这还不够。

如果可能的话,还得在安市城附近寻个地方,修个仓城。哪怕只是临时应急的简易仓城,也总比没有好。

安市城,最好能储备十万斛以上的粮食,越多越好。

邵树德的目光又往南移,手指划到了平原地带。

积利县原本是安东府最靠北的城市,也是府治。算上今年新迁移过去的人口,大概有2400户上下,万余口。去年开垦了数百顷田地,收了六七万斛粟麦,今年进一步深耕,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积利县向北去建安二百里,需要走七天左右。建安到安市,却只有百余里,三四天即可到。出安市之后,再走百余里,可至辽阳。

“该重点发展积利、建安二县了。”邵树德心中有了决断。

当然,这需要提前砸下大笔投资,主要是粮食、农具、牲畜之类。资源是有限的,这里发展了,意味着那边就要少,但似乎是值得的。

目前登州、青州两地正在满负荷转运人员、物资。

或许该调整一下优先级了。

粮食、农具,越多越好,这是最重要的物资,优先级应被提到第一位。

粮食之外,就是人了。

今年已经迁移了5700余户横山、魏博百姓,前者约2600户,后者3100余户。

他不确定今年冬季会不会出现浮冰,影响航运。但万事得做好最坏打算,移民的节奏可稍稍放慢,腾出船舱,囤积生产、生活物资更为紧要。

只要积利、建安能产出大量粮食,物资转运的距离就能缩短一大截。

“陆路运输之外,还有水运。”邵树德的手又移到了大辽水入海口一带。

安东府已经派人在那边调查水文状况了,至今尚未有回音。

邵树德也知道,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急不得。安东府方面现在根本不确定大辽水入海口一带能不能行船,但邵树德知道是可以的。

辽河一带还有辽泽。

所谓辽泽,其实是一个多种环境并存的自然景观组合。其最多、最常见、总体面积最大的是长满草本植物的草地、沙地,其次是长有大量榆树、柳树的疏林草原,其次是长满芦苇的沼泽湿地,最后便是纯水面了,即湖泊,有的湖泊面积还不小。

唐太宗征高丽时,两次穿越辽泽,都沿途修路造桥。有的地方泥泞水深的,甚至把车沉在下面为梁,再造桥通过。

辽泽东面边界是辽河,西界平地松林东南(翁牛特旗东境),南至燕山山地,北至大兴安岭南麓,面积其实极其广阔。广义上来说,契丹、奚、室韦、鞑靼等部族,都居住在辽泽之内,史书上谈到契丹,直接说他们“代居辽泽之中”。

但我们都知道,辽泽中主要是稀树草原、被固定的水中沙丘,陆地面积还是占据了绝大部分,如果是山丘地带,还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对游牧民族而言,这其实是一处上天恩赐的水草丰美之地。

此时的辽泽,也在慢慢退化。

到了宋时,辽泽沙漠化的苗头开始显现。到了元朝时,大面积沙化。明清之时,辽泽已专指辽河下游一带了,面积大为缩水。

“辽泽!”邵树德的手指一戳。

丝绢地图隐隐浸润,宛现水泽。

“如果在辽河口寻一处干燥之地,营建码头,却可省去数百里陆路转输之苦。”邵树德思虑道:“就是不知辽水中上游是个什么情况,但应该是可以行船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海外殖民,一般都是沿海、沿河深入,从其殖民定居点的分布就能看得出来。水路,运输能力强大,且土著没法骚扰,是一条极其安全、可靠的运输补给线。如果发展商业、对外交流的话,水上运输的优势也很大。

这就对了!打仗么,扬长避短是必须的。

傻逼契丹人,让你骑马射箭,老子开船来了。

“官家……”储氏微微有些气喘,娇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邵树德定下了决策,心中畅快。

他是天子,定策是他最主要的工作。战略决策制定得好,战争就赢了一半。战略决策错误,即便将士用命,全军爆种,英雄气弥漫,也是白费。

他哈哈大笑着将地图一掀,好巧不巧落在宫官解氏的脸上。辽泽贴在她嘴上,似乎有水腥味扑面而来。

“玩傻逼!”邵树德抱住储氏。

解氏不敢动,低下了头,入眼所见是储氏白生生的嫩脚,只见脚背板得笔直,脚趾紧紧钩在一起,微微颤抖。

第049章 收手吧!

阿保机登上了一处高坡,山下的辽阔草原尽收眼底。

好一幅大漠落日图!

但我还是喜欢辽地。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有水草丰美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香甜的野果,有满仓的糜子。

辽地还有绵延甚远的林海,林中有数不清的猎物。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

渔汛到来之时,肥美的大马哈鱼跃出水面。

我要征服鞑靼、室韦、黑水靺鞨,让他们为我献上头鹅,品尝开春后第一锅头鱼宴。

※※※※※※

物产丰饶的辽地,才是契丹人的家园,才是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被夏人夺去,阿保机无法接受,但如今偏偏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伯父释鲁老了,竟然被区区万余夏兵所困,束手无策,这是阿保机没有想到的。

同时也不自觉地怀疑,如果自己处于那个位置之上,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

山脚下头人们的吵闹声惊醒了阿保机。

他回过神来,看着一望无际的绿茵,胸中又升起一股别样的豪情,将刚刚生出的别样愁绪击散。

燕北草原其实也挺壮丽的。

每个人都爱自己家乡,每处地方都有自己的美丽,每个有志于天下的男人,都应该拒绝软弱,勇于开拓进取,将每一处地方纳入自己的土地。

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的疆土。

这些疆土上的民人,都应该臣服于我。

击败所有敌人,占领所有土地,骑最烈的马,玩最漂亮的女人,统治亿万生民,这才是好男儿的志向。

“夷离堇。”一众头人、军将走了过来,耶律斜涅赤当先说道:“此番出兵,虽然没捞到太多好处,但这时撤,或可全师而走。”

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夏人兵分两路,西路军以车阵破骑兵,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下了契丹人不太重视的建安、安市二城,有了稳固的立足据点。如果单是这样,其实还有理由解释,我们没重视啊。

但重视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惨淡一片。让人一路捅进辽阳了,于越耶律释鲁调集数万兵马,却啃不动数千步卒,眼睁睁看着人家冲进辽阳城,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夏人东路军的出现更是让人始料未及。

他们居然调动了一支规模相当的兵马,进入渤海国的崇山峻岭之中,以渤海国之粮食、战马、器械供给自己的军队,出人意料地占领了盖牟城,然后夜袭新城,再次夺占。

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渤海国真的豁出去了,提供粮草供给夏军,会给契丹造成多大的麻烦。

东进群山?如果是渤海人在那守,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可如果是夏人在守,事情就复杂了,很可能无功而返。

从此以后,他们便有地利形胜之势,居高临下俯瞰辽西平原上的契丹人。想下山就下山,肆意劫掠,策动攻击,在辽西放牧的牧民们将永无宁日。

这个判断,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分析出来。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最近各部头人确实也议论纷纷——以契丹部落联盟的体制,封锁消息是很难做到的。

“刚得大胜,就要走了吗?”阿保机很痛心,连斜涅赤都产生了这种心思,还有什么好说的?

奚王去诸这次被他们的诱敌之计打惨了,前后损失不下万人,丢失的牛羊更是以万计。

御夷镇城也落到了契丹手中。阿保机刚刚下令,将城墙拆毁,房屋全部烧掉。所俘人丁、牛羊,一律后送,战后按各部军功分配。

这是出征以来难得的酣畅淋漓的大胜,是少有的打出了以往感觉的胜利,极大提升了己方士气。现在就撤退,阿保机是不甘心的。

他总觉得,夏人一时半会,应该很难继续前进了。伯父释鲁带着几万兵马,还是有可能将敌人挡住的。

“阿保机,如果单单只有夏人,其实没什么。”有酋豪说道:“但渤海人也掺和进来了,事情就很难办了。”

“是啊。”有人附和道:“渤海人若提供资粮,夏人军馈不继的局面就会大大得到缓解。只要他们的军士不思乡,那当真是想守多久就守多久。契丹男儿,马上称雄,如果钻到山里去,仰攻那些山城,我看不好办。”

“不如先回去,试一试能不能打下那些山城。若可行,干脆杀进渤海国,弥补下亏空。”

“渤海人不堪一击,一打就败,一败就跑,还是抢他们好。”

“对。牧羊的跑得贼快,种地的可不好跑,就去抢渤海国。”

“今日抓着俘虏,拷讯后得知,夏人已经连续增兵数次了。”

“阿保机,收手吧,西面全是夏兵,越来越多。”

“够了!”阿保机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昔年我领兵征讨奚、室韦、鞑靼等部,也不是没遇到过挫折,最后都挺过来了。”阿保机的目光一个个扫过诸部夷离堇、头人以及萨满,道:“便是打渤海国,也因为不擅攻城,遇到过劳而无功的事情。最后不都一一克服了么?”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有点不好意思。

捞不到多少好处,反倒不断死人,大伙确实有点着急了。平心而论,在过去七八年内,阿保机东征西讨,给大伙带来了很多好处,这份人情是实打实的。

“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阿保机的语气愈发严厉:“况且打到现在,我军还占有上风。晋阳李克用,已经同意出兵,河东骑军大举北上,步军也有可能北出塞。如此局面,你们又在担忧什么?”

众人有心反驳,但阿保机讲的又都是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保机看了他们一眼,见没人敢和他眼神对视,这才说道:“即便要撤,也不是这么个撤法。”

众人彻底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