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诚然,车可以走山路,可以过颠簸的路面,但终究还是平坦的道路最好走。
路面一坑洼,不但速度降低,车辆磨损也会加大。更别说,契丹人挖的壕沟还需要派出人手取土填平了。
可怜这条驿路,唐人势力退走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维护。渤海人占领辽南之后,倒是整修过一番,但投入也很有限。如今被契丹人大肆破坏,基本算是废了。
七月二十日,刘鄩已经远远看到了辽阳半坍塌的城墙。
也是在这一天,契丹人再度大肆聚集,人数似乎比上次还多,大概有三四万人。
旌旗漫山遍野,鼓声响彻东西南北。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孤独的车队行走在苍凉的草原之上。
车队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奔驰不休的骑士牧人。他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原野,掀起了漫天烟尘。
车队坚定向前,没有丝毫迟疑。所至之处,密密麻麻的骑兵如潮水般散开,慌不迭地退往两边。
车队走过之后,潮水再度合拢,慢慢跟在后面。
龙武军数千将士,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潮水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将这艘孤舟掀翻,只能目送他们劈波斩浪,一点点向前。
二十日夜,契丹人发起了势若疯虎的进攻。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再拦不住,明日夏人就能进辽阳城。虽然这是一座已经半废弃,城墙半倾颓的破败城池,但多少有点遮护作用,一旦让这些兵进了城,再想夺回来就很难了,甚至可以说不可能的。
而辽阳这个位置,也是驿道交通的核心枢纽之一。往前推三十年,唐人尚未退走的时候,唐廷出使渤海,或者渤海遣使入长安,都要经过辽阳——耶律释鲁可是知道,唐文宗之时,张建章出使上京龙泉府,就在辽阳暂歇过,彼时辽阳城尚有数千唐兵驻守。
契丹经过血战从渤海人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何能轻易让出去?
于是夜袭开始了,但又很快结束了。
夏人即便是在夜间,也非常警醒。他们燃起火把、火盆,刀枪森严,严阵以待。
而且部伍整肃,法度森严。一部分人席地而卧,用木板、粮袋遮蔽身形,躺下休息。即便车队外围鼓声隆隆,杀声震天,但该休息就是休息,不受丝毫影响——打了这么多年仗,不会在战场环境下抓紧休息恢复体力的,早就被淘汰了。
契丹人左冲右突,闹腾了一整夜,除了丢下千余具尸体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二十一日一大早,随着鼓声响起,车队慢慢调整阵型,坚定无比地开进了辽阳城。
东南风之中,刘鄩仿佛听到了契丹人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耶律释鲁又喜又怒。
喜的是终于下雨了。雨一来,骑兵固然没法驱驰,但马车也不便行走。
怒的是今年雨水为何这么少?怎么不早点下?
他立刻率部退向了远方,召集诸部头人商议。
第045章 辽阳与建安
辽阳城内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寺庙。
据俘虏的契丹人说,昔年唐军撤走之后,寺庙内的僧人还继续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离开——没了人烟的城市,自然维持不了寺庙等不事生产的设施。
至于唐军为何撤走,俘虏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们不是先来者,只知道个大概,即幽州内部血腥的倾轧与权力争夺,使得外镇将放弃了这座安东都护府的首府城市。
刘鄩对此表示认可,毕竟幽州历来有外镇将带着军队入城,给前任节度使“奔丧”的传统。谁带来奔丧的人多,能打,那他就是幽州留后,坐等朝廷给扶正就行了。
辽阳,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代放弃的——很遗憾,长安那边也缺乏详细的记录。
唐军撤走之后,渤海人等了几年才过来占领。毕竟幽州镇的积威还在,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渤海国只有七八万军队,面对幽州武夫没有必胜的把握,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真的走了,连百姓都一起带走之后,才终于派人过来接收。
随后就是契丹与渤海的战争了。渤海渐渐不敌,辽西丢失。如果没有夏军北上,接下来辽东也要丢掉,几年后阿保机就攻破其南京,在鸭绿江边钓鱼了。
“……道人以德则人不安,是以天地交和……将军龟鹤之岁,禄位日新,长为社稷之臣……作镇北门,为国藩屏……西方大觉,寔曰圣人……”
刘鄩蹲下身子,轻轻擦拭了一块石碑上的灰尘、雨滴,细细辨认。
这应该是辽阳当地军将集体作的某佛门石经的一部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香火鼎盛,一如这座城市。
“安东都护府,一退再退,退到辽阳,终于放弃了么?”刘鄩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在藩镇为将之时,终日蝇营狗苟,与人争权夺利,想着如何上位,既防备着上级节度使打压,也担心底下大头兵们鼓噪作乱。在这种情境下,他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没什么理想抱负,那太奢侈了。
淄青镇覆灭之后,有些烦恼骤然消失。他现在不用担心军士作乱,上面也没有哪个疑神疑鬼的节度使要办他,反倒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光复失地这种事情,你道他不想做?只不过以前没机会罢了,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刘鄩莫名地有些开心。
后世史书会不会记载我转战数百里,一路北上,打得契丹闻风丧胆,收复辽阳的功绩?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缺口。”刘鄩下令道。
辽阳城其实不大,在州城中都算是中等偏下了。但城小也有小的好处,节省守城兵力。
他手头甚至不到四千兵,城大了还真不好守,况且这座城池还这么破败,豁口甚多,就更加困难了。
“入夜之后,偷偷遣人外出,联络安市、建安二城。”看完佛经之后,刘鄩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闲逛着,随口吩咐道。
“军使,契丹尚未退走,此时出城,即便是夜间,怕也不容易。不如再等几日,待契丹贼子坚持不住离开之后,再尝试与后方联系。”有幕僚建议道。
“不,还是要尽快联系上。”刘鄩坚持道:“出安市城北上之后,就与后方失去了联系。时间一长,或引发不安。”
“遵命。”幕僚无奈同意。
刘鄩继续在城内逛着。
城内明显有很多民居风格的宅子。推开半倒的木门之后,庭院内的野草长出了半人高。野兔一闪而过,钻进了洞内,鸟儿冲天而起,消失在了如烟似雾的细雨之中。
茂密的草丛之中,残留着大量白花花的瓷片。
朽烂的门板之上,甚至长出了蘑菇。
红色的牌匾后面,一只老鼠探头探脑,看样子一点都不怕人。
家什满地都是,看样子撤退之时,很多未及带走的东西都扔掉了。
“契丹人占了这么久,光知道在外边放牧,也不收拾收拾。”说到这里时,刘鄩顿住了,因为城里面还是有一些明显有人住的房屋的——或许是契丹人,也只能是他们了,不过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呵,占了你们落脚的地方了。不过辽阳本就是安东府理所,前唐故地,大夏新土。”刘鄩笑道:“况且,这种好地方留给你们太可惜了,又不会经营,便由本将代朝廷收回吧。”
午后,刘鄩吃过午饭,又踏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半截城墙。
城墙的顶端,曾经结实致密的夯土,被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野草种子占据。野草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千方百计吸收着雨水的滋润,茁壮成长着。
城墙外缘,有群山,有河流,更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曾经或许是农田。
辽地比较邪门,有些草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差一点的也有半人高,密密实实,随风摆舞。可想而知,这些草到底吸收了多少土里的养分,才最终长成了这副模样。
真是牧人的天堂!
阴山那片的草场,远看是草原,近看是沙地。牧草也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种类还少,与辽地根本没法比啊。
果然还是印证了那句老话,中原如果变成牧场的话,那么没有一处草原可与它们媲美,自然禀赋就差远了。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那是因为根本长不了别的。但中原的土地宜牧宜耕,辽地差不多也是如此。
远处马蹄声、鼓角声接二连三响起。
刘鄩定了定神,仔细观察。只见契丹各部开始了依次撤退,慢慢融入进了山水树林之中,远离了战场——吃过一次大亏之后,这次他们的表现强了许多。
契丹人汹涌退潮,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刘鄩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骗局。契丹主力未必就真走了,也有可能找地方放牧,躲藏了起来。
基于这个认知,刘鄩也深刻意识到:辽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夏军与契丹交锋的第一线,在附近定居是很不明智的。种地放牧估计不要想了,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不被人掠走当奴隶就很不错了——这里暂时不宜派遣移民垦荒。
契丹不会轻易放弃的。
※※※※※※
夏军触角延伸到辽阳,那么后方的一些城池就可以利用起来,招揽流民、移民垦荒种地了,比如建安县——这将是安东府辖下的第六县。
敬翔看着在田里辛苦劳作,栽种短生长期豆类作物的土人,心中暗松了口气。
高佑卿是讲诚信的。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抓来了十几个百姓,连汉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是高句丽人、靺鞨人还是契丹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脸麻木之色,让他们干啥就干啥,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敬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残酷的世道磨灭了眼中最后一丝光彩,离行尸走肉已经不远的百姓。曾几何时,秦宗权肆虐的河南大地上也有很多这类人,最后是梁王给了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的眼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安东也有苦命人啊。
“刘先生。”高佑卿牵着马儿来到了村头,裤管上糊满了泥巴,马鞍下挂着人头,神采奕奕,精神非凡。
“高将军从何处来?”敬翔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瓜菜种子,问道。
“刚杀退了一波契丹贼子。”高佑卿将战马栓在一棵树下,笑道:“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一共三百来骑。雨天湿滑,行走不便,被我追上之后,直接杀散了。你说,刘鄩是不是死了?他带了几千人北上,一点消息也没。”
敬翔想了想,道:“刘将军应该还在。”
“为何这么说?”高佑卿奇道。
“若刘将军军破身死,这会来的便不是小股贼骑,而是数万人马了。”敬翔说道。
“也有道理。”高佑卿找了个马扎坐下,道:“那你说他能顺利抵达辽阳么?”
“契丹精兵被阿保机带走了,虽不知领兵南征的是何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靠那些土团乡夫,应没本事吃下刘将军所部。”敬翔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率军北上,搏个战功。”高佑卿眼珠子转了转,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了。
敬翔摇了摇头,道:“王都将拥众万余,押运辎重粮草前往安市,却令将军谨守建安,交托后路,将军万勿轻忽。你与王都将可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高佑卿嬉笑道:“好啦,我不瞎想了。村里的魏人还安分不?”
“口服心不服,不过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有些还是衙兵家眷,仇恨可没那么容易消掉。”敬翔说道:“不过安东府满目疮痍,一片荒芜。他们逃也没处逃,而今都在家种豆子呢。”
高佑卿笑了起来。天大地大,吃饱饭最大。朝廷能给你口粮,也能断了你的口粮,没有粮食,你怎么活?
他们来得太晚,今年来不及种粮食了。只能勉强清理出一些空地,撒下豆种。豆子长得快,七月种下,下雪前勉强能收。虽然产量必定很感人,但多少也是份收获,且这个收获完全是归自己的,朝廷不问,能不积极么?
安东府的大部分移民,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点开垦荒地,收拾完后就种下粟麦,家宅前后也清理些空地出来,种上瓜豆菜蔬之类,也是一笔收获。
只要这么安定地过上几年,基本就熬出来了。
这里没有人地矛盾,大把的荒地没人开发,草长得贼高。只要你肯干,有把子力气,绝对能攒下一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
听说明年朝廷会在关内、关北、陇右、直隶四道遴选农学学生,到安东府来当官,指导农业生产,这就更好了。
“我看先生挺有学问。建安县新设,官职空缺甚多,你要不要弄个官当当?我去找人说项,保准能成。”高佑卿突然问道。
敬翔一惊,不动声色道:“老夫闲云野鹤一般,对仕途一道无甚兴趣。”
“也罢。人各有志,此事当我没说。”高佑卿让人搬来案几,铺上笔墨纸砚,道:“先生可以开始了,今日学哪些字?”
敬翔接过笔,沉吟了一下,写道:“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长,以宁遐荒。咨尔故渤海郡王嫡子大钦茂,代承绪业,早闻才干……是用命尔为渤海郡王。尔往钦哉!永为藩屏,长保忠信,效节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欤。”
“此为前唐册封渤海国主的册文。”敬翔说道:“应时应景,高将军且听老夫细细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