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30章

作者:孤独麦客

“臣遵旨。”邵树德挥手让宫人离开。

这些少女笨手笨脚,进宫之前都在部落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会慢慢开始学规矩,进度很慢。不过胜在忠心可靠,不会乱说话。

邵树德深入研究过如何解开皇后的各套礼衣,当然也会逆向穿戴,动作竟然比宫人还要流畅,不一会儿就完成了。

皇后也很享受这个过程,真是君臣和谐!

“要不要同乘御辇而去?”皇后偎依在邵树德怀里,轻声问道。

通往心灵之道被占据后,皇后忧虑感大减,但也带来了副作用,那就是逼数越来越少了。

“臣先行前往,皇后稍晚一些便可。”邵树德说道。

说罢,捏了捏皇后的脸,当先而去。

仙居殿内已经有人到了。

“参见太傅。”裴廷裕行礼道。

东都罢镇了,高仁厚不再兼任河南尹,取而代之的是裴廷裕。作为河东闻喜人,又服务了邵树德十多年,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也不可能当上河南尹。

“坐吧。”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与诸位官员见礼。

小半个时辰后,皇后也来了,延英问对正式开始。

“建中元年有两税法,确立了两税三分的体制。”邵树德当仁不让地先开口,道:“今各镇陆续罢废,赋税须得清理一下。今便以东都畿汝镇为例,以小见大,弄出个章程来。看看今后多少财赋留于地方,多少上供朝廷。”

两税指的是夏税和秋税,即一年收两次,以财产多寡征税,不以人头为税基。

三分是指收上来的税,刺史先扣除一部分“留州”资金,再把剩下的“送使”,节度使再扣除部分资金,剩下的“上供”给朝廷。

邵树德辖下地盘,基本也是这个模式。亲任节度使的藩镇,他拿的是“送使”钱,非兼任的藩镇,拿到的是“上供”,只不过这部分“上供”比较多罢了,就和当年朝廷从南方的观察使那里收税一样。

“皇后、太傅、诸位师长。”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河南尹裴廷裕立刻站了起来,道:“太傅置道设使,乃大善之举。臣以为,天下诸州府,大体上用度都是差不多的,臣试言一番,或令诸位有所得。”

“裴卿但讲无妨。”皇后说道。

“遵旨。”裴廷裕清了清嗓子,道:“河南府二十一县,伊阙、陆浑、伊阳、寿安、福昌、永宁、长水七县位于府境西南,通邓、虢,川谷旷深,多麋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故两税较少。洛阳、河南、偃师、巩、新安、渑池六县,地利耕作,又当漕运转输之重,商旅繁盛,故相对昌茂。府境之东南,有颍阳、缑氏、登封、告成、阳翟、密六县,地广赋重,又通陈许、郑滑,亦繁殷焉。河清、王屋二县,孤悬河北,但有商旅之益,交通之利。天祐元年,河南府两税折色四十万一千余缗。”

这个钱,主要指的是户税、青苗钱、榷税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折合成铜钱算出来的。地税这种东西,完全是粮食,并未包括在内。

但无论是户税还是地税,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有固定的税率。

安史之乱后,量出为入的财政制度是很可怕的。用多少钱,征多少税,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邵树德想要减轻百姓负担,都不需要做什么休养生息的举措,你把税率固定下来,老百姓就很感激你了。

每年收多少钱粮,明明白白给个数好不好?别随心所欲。

所以,裴廷裕报的河南府财政收入,在邵树德看来意义不大,于是他说道:“重点讲讲开支。”

“遵命。”裴廷裕都不用看档籍,直接说道:“大的开支有三。一曰馆驿支出,当府重务,无过驿马。”

说到这里,裴廷裕补充了一句:“河南府诸馆驿,其实是有余钱的。”

河南府驿站有的被承包给了伤退下来的武夫,有的还是官营,原本统归幕府的馆驿巡官管理。

因为四通八达,交通便利,整个河南府每年的馆驿系统都有盈利,在邵树德入主河南府之前就这样。

比如长庆元年(821),“河南尹韦贯之请以去年夏末至今年夏初供馆驿外残钱一万三千五百八十贯、草九万五百八十束,代百姓填元和十一年至十五年逋欠及今年夏税,从之。”

河南府馆驿系统,居然还有盈利用来填补应送使的积欠税款,可见这其实是一块优质资产。究其原因,大概是长安经洛阳至汴州这条全国最繁忙的驿道所带来的滚滚利润。毕竟大唐的驿站是对外经营的,餐饮、住宿都挣钱,自己还有驿田,往来官吏的消费也有严格规定,不许超支,故有盈利。

但这不能推到全国其他府州,因为有些地方没这个条件。

“其二曰官俸支出。依大历十二年(777)厘定之外官俸料,河南府俸料额同京兆府。尹一员,月俸八十缗;少尹二员,月俸各五十缗……全年官俸开支六万缗余。”

河南府官员品级高,等同于京兆府,辖县又都是畿县,因此官俸支出是比较大的,占到了当前财政收入的15%左右。

“其三供军递顿支出,此为最大项开支。”裴廷裕说道:“河南府有州兵四千二百余员,年供军五万六千余缗。”

这是包括军饷、物资、采购、训练等各类总支出了。吃饭没算在里面,因为地税可以支出,河南府不缺粮。

“供军不费,递顿极费,且无定数。”裴廷裕说道。

所谓递顿支出,就是过路及临时屯驻的开支。

大唐有制,“凡诸道之军出境,仰给于度支。”也就是说,禁军、藩镇军外出作战,包括赏赐、抚恤、物资转输之类的费用由中央财政负担,但地方府州仍然免不了有巨大的开支。

大军过境,军士们粟麦、酒肉你要供给吧?临时屯驻,你要负担。甚至到了后来,中央财政困难,地方府州也要帮着中央承担部分开支,甚至比例越来越高。

邵树德治下就是这样。

大军征战,除后方转运外,就近征集的部分也相当庞大。战事越频繁的府州越倒霉,基本会把地方财政消耗一空,甚至还倒欠账。

这就是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不分,一笔糊涂账。

“以河南府的情况来看,官俸、供军及杂费开支,大概占到两税收入的三一之数。”邵树德说道:“去年送使约二十万缗,是这个数吧?”

“正是。”裴廷裕说道。

东都畿汝节度使手里没兵,送使之后的钱,再扣掉幕府官俸开支,剩下的都可以送到邵树德那里养兵,这个数字与汝州、郑州摊一下,大概在十七万缗左右,这就是河南府对中央财政的最终贡献。

四十万的总收入,中央拿到了四成出头的样子。比例有点低,但说实话,地方经费也很紧张,经常亏空叫苦。

“乱!”邵树德叹道。

藩镇为国,要做的东西很多,不仅官制、军制要变,混乱的财政制度也要改变。

在各镇罢废之前,他就经常伸手向节度使要钱,因为他们上供过来的钱不够用,而且上供比例也忽多忽少,有时完全没有,甚至还要上面贴钱发工资。这不是节度使们不努力,实在是战事频繁,财政已经完全乱了。

没钱就向百姓开征杂税,还能怎么办?德宗年间,经历了安史之乱,人口锐减,百姓流亡,地方上有叛乱藩镇,有不纳贡的藩镇,但中央财政收入竟然比天宝年间还高,你敢信?这固然有两税法施行后,豪门贵族、富商土族也开始纳税,税基扩大的因素,但横征暴敛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有些地方的税制,可以定下来了。比如关北道,常年无战事,一户纳多少粮、多少布、多少钱,定一下。地方上的仓城,也遣人归置一下,哪些归朝廷,哪些归府州,最重要的是,地方要给朝廷多少钱,五成,更多?或者更少?”邵树德看向诸位宰相,道:“尔等仔细合计一下。”

中央、地方分税制改革,势在必行。

邵树德估摸着,这需要一个道一个道地定,依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个比例。

乱糟糟的财政状况,肯定不是新朝应有的气象,该上正轨了。

第085章 样板

延英问对这种扩大会议,显然无法具体制定出什么财赋细则出来。

在这个会议上,定下的是基调、方向。

基调定下了,自然会有人去具体执行,一点点完善细则。

今天的财赋会议,何皇后听得昏昏欲睡,但一干老官僚们却神采奕奕,依据自身经验,不断出谋划策,最后确定了几件大事。

“第一,藩镇陆续罢废,两税仍然是三分,但此三分非彼三分。”邵树德总结道:“诸州收上来的两税,除留足官俸、军用、馆驿开支外,再预留一些杂费,其余由诸道转运使收取。转运使再留一部分给本道开支,其余纳入户部库藏。”

库不一定在洛阳,可以在地方,但这笔钱是属于户部的。

“道、州预留的比例,一个一个谈。底线是户部要拿到五成以上的两税收入,不能更低了。诸位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太傅。”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文宗开成年间,王彦威奏‘今计天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三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彼时朝廷都能拿到三分之一,确实不宜比这个低。不过,诸道情形不一样,确实需要一个个谈。”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户部派人去摸底,先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好谈。”

他记得后世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也是中央去地方上,一个省一个省谈下来的。

地方上要花多少钱,其实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就比如王彦威所说,总计3500多万财政收入,上供朝廷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大概不到800万缗,用来养四十万兵,主要是神策军及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地盘上的杂七杂八的军队。神策军、藩镇衙军、外镇军的收入高一些,州军、县镇兵少一些,总体平均下来,大概一个兵的年花费在二十缗钱左右。

其余五十九万军队,基本由各藩镇自己养,毕竟还有2400万的赋税收入被地方截留了——主要是北方藩镇。

军费、官俸、馆驿等,属于刚性开支,省不了的,同时也是大头——如果不算临时大型基建工程的话。

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比如馆驿有盈利,可以留给地方。

官厨、吏厨作为地方官吏重要的福利,也可以保留——其实也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如今官场常态,公厨开支费用来源于州府放贷的利钱收入,每月开支餐食之后,月底若有结余,则分给官吏们,作为他们俸禄的一部分。

其他杂入,暂先不动,留作地方府州开支。

“若能施行此策,太傅当为百五十年来拨乱反正第一人。”裴贽恭维道:“其实元和年间,很多地方就已经是两税两分了。宰相裴垍要求‘其所在观察使,仍以其莅之郡租赋自给,若不足,然后许征于支郡。其诸州送使额,悉变为上供。’一道巡抚使,其实也没多少开支,太傅之策,为事实上的两税两分。仆请改三分为两分。”

裴垍的要求是,观察使只能用他兼职刺史的本州赋税,实在不够,才允许向辖下其他州郡要钱。各州以后就不“送使”了,全部“上供”。

说白了,就是南方没养什么兵,几乎没有节度使,都是观察使,朝廷使劲拿钱了。

而北方,只有一个陕虢观察使。

人口众多的宣武镇,因为养了十万大军,且经常参与平叛战争,在大多数是时候,“上供”为零。

这就是朝廷财赋仰赖江淮的秘密。

邵树德一听,也觉得两税两分更好听一些,欣然道:“巡抚使之开支,可征于所莅之郡。不,诸郡均摊,其余均按比例上供。关西诸州郡,与宪宗朝江南诸观察使何异耶?两税两分更好。”

谈到这里,这个基调基本定下了。

“第二……”邵树德说道:“司农寺与户部辖下诸仓,清点交割一下。供军使衙门裁撤后,辖下诸仓,如会宁关大仓等,统一交予户部。若需新建仓城,实地踏勘,由工部营建。陇右诸州,目前两税皆送至会宁关大仓,中途耗费甚剧,是否需要多建,可多加斟酌。关内道两税,大仓建于何处?渭口仓是否可以利用起来?够不够用?亦可多多参详。龙门仓、洛口仓、河阴仓等等,勤加修缮,该扩容库容,该改建改建。犹须谨记,尽量靠水运,最好与洛阳的中枢节点位置结合起来。陆路转运,消耗不起啊。”

“太傅所言,深合吾心,众卿勉力。”皇后也在一旁说道。

“臣等遵旨。”说这话时,很多人还面向着邵树德,直接就说了。

邵树德大为受用。他现在做的事,都是这些老官僚们想做而做不到的,支持率简直爆表。

“第三,榷税收入,悉归朝廷。昔日宰相判三司,多有榷盐、榷茶、榷铁收入,即盐铁茶专卖。惜二十年战乱不休,各地榷院名存实亡,须重建之。”

“第四,商税之事,与地方如何分账,再弄个章程出来。关西其实有不少坊市了,诸位可多去看看,想办法改进一下,推广到其余诸道。”

“第五,登、莱、青、海、密五州之市舶司,进一步完善,税款悉数解送朝廷,不得有误。”

“最后……”邵树德看向宰相裴枢,道:“裴尚书今日便可找人前往关北道了,先在那边做个样板出来。一户之家,地税定多少,户税定多少,赋外科敛定多少,留州多少,上供多少,全部谈清楚。我给你十个月的时间,今年年底之前敲定,如何?”

“遵命。”裴枢立刻应道。

这就是开国皇帝的威势,宰相被训得跟个灰孙子似的。如果过个数十、上百年,后代皇帝就不一定玩得过他们了。

即便汉武帝这种威望的人,也因为自己想安排一些人,结果宰相不买账而生气。说到底,他取得的成功,是建立在体制上的,而他祖宗刘邦则是一手建立起这个体制,两人对宰相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邵树德说完之后,便坐在那里喝茶。

中书侍郎陈诚、宋乐又与人聊起了毛布、绢帛如何折色的问题,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则谈起了榷税品种问题。

邵树德不插嘴,他们聊了一会之后,便也坐着喝茶了。

皇后见众人无话可说,便宣布罢散。

邵树德放下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