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大郎与归义军张家结亲,张氏送来不少上等战马、盔甲、武器做嫁妆,还有精挑细选的沙州勇士充当亲随。
二郎自不用说了,嫡长子,各项待遇都是顶级的,折家也提供了相当的帮助。
三郎母族河中封氏,看起来影响力不小,但只限于文官,没法在军事上提供多大的助力。
四郎更差。他的母亲诸葛氏本是夏王的世侄女,在出嫁前被掳回家,后来生下了邵四郎。若说母族背景,理论上有个叔父诸葛仲方,还是山南西道节度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必是什么好事。
只能看他们将来与哪家联姻了。若能与李唐宾、卢怀忠之类的大将联姻,才能提供强大的帮助,不然还是白费。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在他的心中转了一转,绝对不可能宣之于口的。作为无上可汗的奴部将领,他表面上也不会有任何倾向,不会结交任何官员、贵胄。说不定过几年,他就回草原管理部落了,因为宫廷卫士中的奴部成员会换一批,他可能会跟着离开,结交当朝官员不仅犯忌讳,也没太多的意义。
他们这种人,富贵荣华全在可汗一念之间,与考上来的进士、有战功的将军完全不是一回事。说句不中听的,和宦官差不多的,区别就是一个有卵子,一个没卵子罢了。
邵三郎、邵四郎当天就走了。
慕容福感叹一番,又继续巡视起了紫薇城、上阳宫、神都苑三处宫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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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功必赏,汉高祖之殊恩;承制无疑,邓司空之故事。前件官材标落落,韵禀铮铮,自假使符,已扬政绩,理股肱之名郡,登耳目之高官……尔其益励忠规,仰衔成命,用副刘弘之善举,无嗟李广之难封……事须差知直隶道巡抚事。”
政事堂内,朱朴深深地叹了口气。
汝州刺史韩建,当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了。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头,这些年勤学苦读,毅力非凡,倒也粗通文墨了。
而且这人还算有些本事,明明没读过几本书,没学过经世济国之道,但治理地方州县井井有条。凡他经手的地方,不说路不拾遗,至少百姓面无饥色,地方治安良好,夏秋两税也都收得上来,且并未听闻多少因为税吏逼得家破人亡的事情。
这人有几分歪才!
他现在被授为直隶道巡抚使了,管洛、汝、郑、孟、怀、陕、虢、唐、邓、随、襄、均、房、商十四州的民政。
巡抚使之职,其实早就出现过了。朱朴熟读史书,又焉能不知?
但北朝的巡抚,与本朝的巡抚,是一回事吗?
而且这个直隶道的划分也很有意思。朱朴让人拿来地图,仔细审视。
很显然,这个所谓的直隶道,是以洛阳为中心视角来看的。
河北道的孟怀二州,关内道的商州,山南东道的唐邓随襄均房,以及河南道的洛汝郑陕虢,深究起来其实意味深长。
基本都是邵树德花大力气整饬过或即将移民屯垦的州县。他给人分地,租牛羊,租农具,安插老兵做乡里官员,州县二级也都是他的人,各军家属也尽可能安排在这些地方……
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直隶道十四州,绝大部分都是邵树德的“铁盘”,是他统治基础十分雄厚的地方。
另外,从山川地理角度来看,也十分有意思。
古之河内拱卫洛阳北境,弘农拱卫崤函谷道,郑州屏蔽东侧,南阳、襄阳是为洛阳南方腹地,再加上山区的商、均、房三州也囊括在内,可通过水道进入东侧平原。
这个直隶道,划分得相当讲究。邵树德在经营洛阳老巢方面,也的确花费了很多心思。
唉,这样一个人,李克用、罗绍威、王镕之辈如何能够对付?
直隶道的理所不在河南府,而在汝州州理梁县。韩建被委任为直隶道第一任巡抚使,河南府州军指挥使何檠升任“直隶道都指挥使”——这位何都指挥使又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武学生出身,曾在天雄军为将,受伤后到了州军系统,为他镇守河南府二十余县,复调任天德军任左厢兵马使,足见信赖。
朱朴看完地图,默默地回了座位,细细思索。
这项改革明面上是宰相萧蘧、裴枢二人联名提出的,但朝野皆知出自何人授意。
国朝十余道,但那只是地理划分,偶有采访使,行监察之责,也未常设。艰难以来,道已经名存实亡,全国实际上是藩镇、州、县三级管理体制,藩镇有节度使、观察使、都防御使,总管军政大权,州有刺史,县有令,各司其职。
邵树德新设之道,实际上是将多个藩镇合并在一起,集中了一下,但军政分离,各有官长。
老实说,他很欣赏这种改变,因为给了他们文官以机会。
只可惜,这是一个即将行谋逆之事的武夫军头,唉!
朱朴一方面很厌恶邵树德篡位的事情,一方面又被他的宏伟蓝图深深吸引,心中矛盾不已,心情乱七八糟,难以描述。
直隶道并不是最后一个,事实上,按照朱朴得到的消息,关北道也即将设立,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参十一州,基本就是国朝盛时的大朔方镇辖区了。
朱朴是襄阳人,没去过这个地方,但听闻搞得很不错,户口大增,牛羊被野,甚至比天宝年间犹上胜上几分,毕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这个关北道巡抚使听闻将由濮州刺史黄滔出任,治灵州。都指挥使很可能是梁军降将氏叔琮,他之前多半时间居家赋闲,这会就要走马赴任,指挥关北十一州的州兵了。
“夏王若能坚持推行下去,可谓拨乱反正之举。”朱朴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惊得文吏僚佐们纷纷探头望来。
“无事。”他摆了摆手,说道。
僚佐们继续办公,朱朴却又叹了声气。
萧蘧、裴枢二人提出这项改革时,有些敌视夏王的朝官无脑反对,但他没有,为此已经被一些人视为叛徒。
对此,朱朴也很无奈。我只想做些于国有益的事,但朝中风气很不好,完全以立场来看待人和事,让他左右为难。
“罢了,有些事,庸人自扰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直,管那些风言风语作甚!”朱朴暗想道:“若实在干不下去,便豁出老脸,向夏王求个巡抚使之职,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这乌烟瘴气的中枢,委实烦人。”
第057章 转变
下直过后,朱朴出了紫薇城,一路穿过应天门,往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是俗称。
隋代叫太微城,国朝没有改名字,还这么叫。
紫薇城南正中开有应天门,应天门外有四条东西向的横街,属于太微城地界,中间坐落着许多政府机构。
从北往南数,第一横街与第二横街中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中书外省。
这是中书省在太微城(皇城)的办公机构,主要是中下级官员于此处理事务。
与外省对应,紫薇城(宫城)内还有中书省,有时候被称为“内省”。
众所周知,皇宫格局一般是“前朝后寝”,皇城是办公的地方,宫城是皇帝一大家子居住的地方,内省设在宫城,与外省在参与朝廷核心决策的程度、与帝王联系紧密程度方面,是有不小差别的。
因此,两位中书侍郎都在内省办公,外省这边则是部分中书舍人、主书、主事之类的中下级官员。
朱朴是中书侍郎,萧蘧也是中书侍郎,后者今日在外省督办唐邓、襄阳一带开发诸事,于是朱朴径直来找他了。
已经下直了,但中书外省内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异常。朱朴进门之时,差点与一位令史撞上——令史、书令史之类,都是吏员,并无品级。
“萧相。”朱朴进来后,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行礼。
“朱相。”萧蘧搁下了笔,吩咐上茶。
“萧相……”朱朴想说几句客套话,却因为关系较僵,不知道从何说起。
萧蘧知道他的性格,哈哈一笑,直接说道:“朱相所来何事?”
“关北、直隶道之事,朝中沸沸扬扬,多有物议。”朱朴坐了下来,说道:“近日也有人找上老夫,询问具体区划,老夫竟不能答,实在惭愧。”
萧蘧知道找朱朴的都是哪些人,无非就是今上的“忠臣”嘛。如今看来,这些人的忠心也是有限,夏王一手推动的新行政区划改革,竟然让敌我双方都暂时放下了分歧,目光灼灼地盯着,也是一桩奇闻。
当然,只问立场,不看对错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就是榆木脑袋了,萧蘧都懒得搭理他们。
“朱相觉得巡抚使之职设立得如何?”萧蘧问道。
“巡抚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核群吏,自然大善。”朱朴说道:“多少年了,武夫占官,为祸甚剧,今得拨云见日,感慨万千。”
朱朴算是说到重点了。
为什么他手下那些党羽都要暗戳戳地来关心这件事?利益啊!
天下诸藩镇,文官不是没有,但武夫占官这事太烦心了,极大侵占了他们的利益。偏偏此时风气尚武,战事频繁,便是节度使也要稳着底下的将校军士,文官能有什么办法?
夏王这招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争取到了诸多文官的支持。说句不客气的话,聚集在天子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基础已经荡然无存。
以新设的直隶道为例,最高官长是巡抚使,定为正三品。要知道,中书侍郎也是三品官,作为宰相,不该升一升品级吗?宰相一动,下面一连串的官员都要升,这是多大的好处?
巡抚使之下,有转运使司,掌一道财赋,而察其登耗有无,以足上供及郡县之费。岁行所部,检察储积,稽考帐籍。司置转运使、转运副使、转运判官等职官。
又有刑狱使司,掌察所部之狱讼而平其曲直,所至审问囚徒,详核案牍。司置刑狱使、副使、判官等职。
又有学政一职,掌学校政令,岁科考试。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
都指挥使就不谈了,不归巡抚,而是由兵部直管。巡抚能有的武力,也就只有几百人规模的护军营。
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都是正四品下的职官,只比府尹(从三品)、上州刺史(正四品上)低一些,与中州刺史(正四品下)平级,是相当不错的职务了。
“既如此,何反夏王耶?”萧蘧问道:“设若无夏王,此时之关西、河南,又会是什么光景?怕是早有那粗鄙武夫,杀上大内,别说天子不得保了,文武百官可得保全性命、家业?”
朱朴被萧蘧的话牵引,下意识就想了起来。
假设没有夏王的存在,而韩建是直隶道十四州最大的军头,他会怎么做?或许不敢杀天子,但皇子却敢杀,甚至一口气杀光都不带眨眼的。文武百官在他眼里多半也没什么用,心情好了打发个仨瓜俩枣,心情不好,直接肉体消灭。
你固然可以骂他,但日骂夜骂,能骂死这些军头武夫吗?人家的统治基础就不是你们文人,而是军队,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看法。
人人都骂夏王面善心黑,惺惺作态,爱惜羽毛。但要的就是他惺惺作态,这意味着他还讲一点规矩,不是完全随心所欲乱来。
凡事就怕对比,一比就分出高下了。
“这么说吧。”萧蘧站起身来,凑到朱朴身旁,轻声道:“若夏王有事,自巢乱以来二十年间的纷乱战事,可就白打了。说不得,这满朝公卿、天下百姓还得再受几十年苦。此中真意,朱相宜细思之。”
朱朴沉默无语。
二十年的惨烈战争白打了?朱朴大概能听得懂。虽然不是完全白打,第二代霸主总会比第一代更容易一些,但战乱持续下去却是必然的。在这个过程中,河南、河北、河东乃至已经安定了十余年的关西,会不会再度打烂?几乎是必然的。
“朱相,有人欲与全天下的士人为敌,你说怎么办?”萧蘧将声音压得很低,但听在朱朴耳中,却仿如惊雷一般。
欲与天下士人为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怎么办?萧蘧甚至已经把读书人和世家的利益与夏王绑定了,认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怎么办?
见朱朴不语,萧蘧笑了笑,不再多说。
有些弯不是一时间能转过来的。簇拥在圣人身旁的那些官员,很多人出身并不低,明明圣人并不代表他们的利益,但依然无脑支持他。因为人并不全都是理性的,一辈子的信仰和价值观很难完全改变。
改变不了的人,没有拉拢的必要。
能改变的人,那就有的谈。
夏王走到今天,并不完全依靠屠刀,以力压人。事实上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统战”,一直喜欢与人分润好处,结成利益共同体。
朱朴是一个实在人,他能克制自己的好恶情绪,客观地看待人和事,他是值得拉拢的。且一旦成功,示范效应明显。
毫无疑问,邵树德打算把圣人的根基连根拔起了。
离开中书外省之后,朱朴回到积善坊的家中。
积善、尚善二坊,就在洛水南岸,离天津桥极近,过桥便是太微皇城了,可以说是黄金地段。
积善坊中本有太微宫。天宝元年正月,置玄元皇帝(老子)庙于此,二年,改为太微宫,后毁于战火。
太微宫占地较广,主持修建洛阳城的封渭在原址上修建了三套宅邸,分别给了朱朴、裴枢、裴贽三位宰相居住——当然,只是借,离任后是要归还的。
不出意外,家中已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他们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人提到了王雍任少府监,魏说任军器监的事情,大加批判,酸味几乎溢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