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01章

作者:孤独麦客

命令一下,又是两千武士,扛着大盾,手持长槊、步弓、长柯斧,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突将军右厢第四指挥的武人们上前,披完甲后席地而坐,等待出击。

他们面容严肃,但又不是那种害怕的表情,而是一种见惯生死后的麻木、淡然。

吃这碗饭的,平时拿钱拿得那么爽快,就该有这种觉悟。

一刻钟后,第四指挥的人也出发了。

此时城头上的箭雨慢慢稀落了下来。很显然,一部分人弃了步弓,下城厮杀去了。

豁口处早就见不到晋兵的身影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衣武士,如潮水般向内涌去。

卢怀忠已经坐了下来。无需多问,战线说明了一切。

厮杀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未时二刻,城内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鼓噪,城头上的晋军将旗被斩落,缓缓飘向地面。

卢怀忠霍然起身。

“都头,听,将士们在欢呼呢。”邵神剑喜滋滋地说道。

卢怀忠面露笑容,缓缓点头。

不一会儿,一名传令兵从城内奔出,低声说了几句。

邵神剑脸色一收,匆匆靠近卢怀忠,道:“都头,卢十将战死了。”

卢怀忠神色一滞,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一日强渡滏水,五日攻破磁州城,看似气势如虹,但所有的代价,其实在战前就已经注定了。不是你,就是他,这就是战争。

卢怀忠找来了突将军副使折逋泰,将几个伤亡比较大的步兵指挥留给了他,任命他为磁州镇遏兵马使。

“其余各部,卸甲、整队,随我北上。”卢怀忠召集诸将,下令道。

磁州被攻克,众人脸上还挂着笑容,闻言愕然。

“听不懂吗?”卢怀忠脸色一板,道:“随我北上,攻邯郸,活捉安金全。”

磁州刺史李君庆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州衙之内,浑身受创十余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辱没武人的身份。

斩杀他的突将军武士们也很佩服,没有折辱尸体。卢怀忠下令工匠打制一副棺椁,将其下葬。

在老卢看来,战场上各为其主,互相拼杀,是为武人本分。对这种尽了本分的人,无论敌我,都能得到尊重,而这也是培养武勇精神的重要手段。

诸将听卢怀忠这么一说,也被他的豪气给震住了。

“怎么?怕了?”卢怀忠的目光挨个扫过这些人,道:“我军数万众,又是新胜之师,士气高昂,大举北上,还怕李克用那万把骑兵不成?”

“都头如此豪勇,我等又如何敢贪生怕死?”武威军副使李一仙说道:“末将请任清道斩斫使,领先锋北上。”

“如你所愿!”卢怀忠笑了,道:“给你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即刻北上。”

“遵命。”李一仙大声应道。

“安休休仍为游奕讨击使。李彦威!”卢怀忠又道。

“末将在。”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上前。

“你可为相磁接应使,带两个步兵指挥、一个骑兵指挥遮护粮道。”

“遵命。”

“给经略军关开闰传令,洺州一时打不下来,不要强攻。分一部西进,攻占临洺、武安二县,截断邯郸贼军后路。”卢怀忠又下令道。

围攻磁州这几天,邯郸的五院军也遣人南下,不过被安休休的两千骑兵及突将军一部步军击退。加上五院军使安金全也担心洺州安危,无法下定决心全军南下,竟然毫无作为。

眼下磁州已破,下一个就是他了。李克用若还不知机,还会遭遇更大的失败。

第049章 又是艰难的决定

天祐元年七月二十一日,攻克滏阳之后,前敌排阵使卢怀忠亲率武威、突将二军主力四万余步骑北上,直趋磁州重镇邯郸。

在此之前,一直在洺州城外打制攻城器械的经略军其实已经先一步分兵,由都虞候杨仪亲率三千步骑,攻下了临洺县。

副使封隐率四千步骑,在临洺县南击败邯郸北上的五院军一部。贼军都没敢退回邯郸,直接向西,溃入武安。

李克用兵少,还是一副前重后轻的配置,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都部署在磁州,结果被经略军沿着邢洺磁与魏州的结合部插入,绕道洺州,一下子有被全军截断后路的危险。

消息传到滏口镇时,李克用沉默不语。

义儿军使李存贤、横冲军使李落落神色不安,紧盯着李克用,等他做决定。

敌经略军在洺州方向发展迅速,威胁越来越大,虽说不能立刻截断五院军的粮道,但对军心士气的动摇是客观存在的。最坑的是,邢州没有足够的兵来重新打通道路。如今战场上唯一能动用的,就是李克用手里的义儿、横冲两军了。

李克用稍稍模拟了一下。

如果继续在滏口镇乃至磁州活动,经略军会彻底截断邢州通往磁州的道路,甚至攻下洺州,然后敌军主力正面突破磁州,或绕道北上,将五院军彻底合围。仗打到这份上,可以说败局已定。五院军救不了,洺州也救不了。

如果率军救援洺州,那么交通仍可继续维持一段时间,甚至配合五院军万余人,击破深入洺州方向的夏军,打一两个歼灭仗。前提是磁州方向稳住,牵制住大量敌军。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即放弃滏口镇,全军南下磁州,在滏阳坚城之下挫败敌军主力,一举扭转整个战局。但李克用对夏军的编制还是了解的,突将、武威二军,同样有万余擅长冲杀的骑兵,眼下又来了银枪、飞熊等军,胜算很低。

怎么办?选哪一策?

“此战……”李克用沉吟良久,刚要说话,却见盖寓匆匆走了过来。

“大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李克用一见,心中下意识咯噔一响,最近坏消息太多了,他已经有点害怕听到各个战场传来的军报。

“何事?”李克用状似沉稳地问道。

“大王,昭义县方向来报,有贼骑大队赶来。”盖寓说道:“滏阳那边似有变化,有斥候远远观瞭,城头上下欢声如雷,经久不息。”

斥候为何不靠近查探,而是远远观察?当然靠近风险太大了,甚至根本不可能靠近。

“大人!”李克用还没说话,李落落却已经沉不住气,只见他脸色难看,神色惶急,道:“滏阳城定然破了。”

“……”李克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磁州城破?有那么容易?这才几天?

“大王,其实……”义儿军使李存贤犹豫半晌,还是说道:“磁州孤立无援,兵力寡弱,失陷是迟早的事。五天城破,虽然快了一些,但也并非不可能。若斥候所言为真,滏阳应该已经丢了。”

李克用不说话。

其实他心里清楚,滏阳失陷是必然。但如果滏阳没了,他在滏口镇这一番折腾又有何用?有什么意义?这场仗打成这个鸟样,损失了如许多的兵马,又有何价值?

“大王。”盖寓深吸一口气,谏道:“纵然滏阳未丢,眼下洺州危急,这仗也没法打了,该做决断了。”

李克用久久无语。

滏阳城破,这个消息他其实已经信了,而这当头一棒,也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从夏军北上那一刻起,晋军就处处被动,瞎打一气,损失惨重。这其中固然有兵力严重不足的原因,但自己战术方略上的错误,也是客观存在的。

不愿认输,舍不得丢掉不利守御的邢洺磁三州,寄希望于不可靠的盟友,结果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战略错了,战术上越折腾,错得就越厉害。

李克用用兵多年,自问不该是这个水平,但实际操作起来,宛如一个不会用兵的雏儿在排兵布阵。

可笑,可笑!李克用长叹一声,神情落寞无比。

“给石君立传令,厅前黄甲军放弃滏口镇,退往太行山,我来给他断后。”

厅前黄甲军的撤退路线有两条,一是向北至武安,与五院军一部溃兵汇合,然后向西进入太行山区;一是直接向西,过新建的壶关,退往涉县。

向北风险太大,向西最合适,几步路就进入山区了。如果附近那几千夏兵追击,李克用手下的骑兵就上前骚扰,降低他们的追击速度。夏军后续大队骑兵赶来,也留不下厅前黄甲军,在山里面,不定谁干谁呢。

“给安金全传令,五院军放弃邯郸,退往武安,复退往太行山,我来给他断后。”

得,老李还是很忙的。义儿、横冲二军看来要兵分两路了,四处救火。

但厅前黄甲军的撤退很容易,五院军的撤退就有“亿点点”问题了。距离远,情况复杂,很可能撞上大队夏军。

当然,积极的一面也是有的。夏军刚刚攻破滏阳,这可是各种战争形式中伤亡最大的攻城战,诸军士气受到影响,也很疲惫,多半要休整一两日,这就给了他们机会了。

“邢州那边——”李克用沉吟了一下,终于说道:“着安金俊撤离人员、财货,拣重要的先撤。撤不了的毁掉,不能留下来资敌。”

邢州同样只有三四千州兵,在这个规模庞大的战场上,是产生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的,能抵挡一段时间都算他们厉害了。

磁州已失,洺州很危险,邢州最终也很难保住。李克用不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之前只是无法接受罢了。现在下定了决心,头脑异常清晰,做起决断来丝毫不拖泥带水。

“另者,遣使至镇州,告诉王镕,夏兵拿下邢州后,便与成德镇接壤。以邵树德侵吞宇内的架势,成德断不能活。值此危急之机,当同舟共济,共抗强敌。望君遣沙场宿将,率军接应一二。”李克用最后说道。

邢州北面是赵州,东北面是冀州,都是成德军的地盘。如果说以前邵树德的威胁看起来还有点远的话,这次是真的怼到家门口了,势必引起镇州内部的剧烈反弹。

李克用也没想让成德军来当替死鬼,只是让他们遣兵南下,稍稍接应一下罢了。反正话已至此,听不听就看王镕自己了。

命令下达之后,自有信使前去传递。

李克用命李存贤率领三千义儿军在附近牧马监视夏军,自领义儿军余部及横冲军向东北方向奔去,接应五院军。

※※※※※※

天色已经入夜。

安阳城内,邵树德已经瘫痪在了床榻上,悠然自得地读着史书。

李逸仙轻手轻脚地将碗筷收走,然后又拿来一壶茶,轻轻倒上。

这些活计,随便指派个人就能干,但李逸仙一直亲力亲为,挣表现挣得飞起。

“卢怀忠部到哪了?”邵树德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这会应已至台城镇、赵王城一带。”李逸仙回道。

台城镇位于滏阳东北四十里,相传为战国时赵王所筑避暑台,也在此欣赏歌舞,属于邯郸县境。城旁有廉颇、蔺相如墓。

赵王城就是战国时赵国都城邯郸旧址,离台城镇不远,附近有乐毅墓、赵简子墓。而在邯郸西北不远,还有赵奢墓。端端是好一处历史文化胜地。

“连夜行军,胆子可真是大。”邵树德笑道。

他说这话时很从容,一点都不紧张,因为他输得起。

历史上朱全忠打到这份上时,也差不多应该是这个感觉。

他俩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在内部,而不是外界。内部操作不好,会影响到方方面面,会导致军队战斗力下降,会产生军事上的失败,这才是最凶险之处。

但走到这时,他也和朱全忠分道扬镳了。历史告诉他,朱全忠那条路是死路,他不想尝试。

“贼军部署不得法,战阵上望风披靡,士气低落。卢都头也是沙场老将了,料想无妨。”李逸仙说道。

邵树德不想给卢怀忠发阵图,告诉他要这样部署,那样排兵,卢怀忠也不会说他怎么行军,怎么布阵。

但邵树德沙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对兵事之熟悉如掌上观纹,通过只言片语就能判断出来战场上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