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说道。
“等等,先让杨利过来。”邵树德想了想后,吩咐道。
“遵命。”李逸仙匆匆而去。
罗绍威继位后,上一代魏博的老人陆续淡去,司空颋、杨利之类的新人开始上位,掌握大权——当然,仅限文吏,军头们还动不了,他没这个能力。
司空颋与夏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他并未完全屈服,首鼠两端,两头讨好,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
杨利是典型的站在魏博立场上的官员。家族与武夫联姻,扎根数代,或许会在你面前小意讨好,谄媚巴结几句,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参见夏王。”杨利匆匆登上了黎阳城头,躬身行礼。
邵树德稳稳坐在交椅上。
银鞍直的武夫左右环列,目光全落在杨利身上,让他倍感压力。
“杨掌记倒是一表人才。”邵树德笑道:“所来何事?”
“殿下可否退兵?”杨利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贵军不是气势正盛么?怎么?见杨行密败了,心里害怕?”邵树德问道。
“罗帅也是迫不得已。”杨利叫苦道:“魏博十万精兵,群情汹汹,个个声言欲报仇雪恨。大势如此,罗帅也无法违逆。”
邵树德听了大笑。
魏、博、澶、贝四州还有二百多万人口,按照邵树德养兵的标准,确实可以养十万衙兵。而且魏博更加富庶一些,养十五万都可以,但邵树德觉得以罗绍威的财务状况,多半困难,撑死八万兵。
“既如此,我退兵也是无用。罗绍威说句话,狗都不听,该打还是得打。”他收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利听了气结。邵贼说话盛气凌人,果是粗鄙武夫。不过他还是收拾好了心情,道:“听闻天子已至洛阳,魏州上下,知殿下心意矣。若就此罢兵,愿奉上大笔财货,定叫殿下满意。另者,殿下举大事之时,光有朝臣上表恐不太够,罗帅愿以外藩身份上表劝进,永为新朝之臣。”
“这些话上次已讲过了,怎么还不死心?”邵树德说道:“我开国之后,罗绍威可愿入朝?魏兵可愿远行碛北、西域,征伐契丹?回鹘?”
杨利不语了。根本性的矛盾,没法调和,最后的和平努力失效,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罗绍威也不是好东西。”邵树德冷笑一声,又道:“成德、沧景、河东都出兵相援,他自己却想退了,这干的是人事吗?你走吧,让司空颋过来。”
杨利深吸一口气,行礼后退下。不一会儿,司空颋被军士引领了过来。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这般懈怠我交办的事情,让我很失望啊,司空司马。”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司空颋,说道。
司空颋连连告罪。
“方才杨利讲了一堆废话,我听着嫌烦。都是武人,战就战了,婆婆妈妈,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我估摸你要说的和他差不多,没甚意思。”
司空颋苦笑。
“司空司马,去岁我军远征松漠,斩获颇多。其中还有玄宗时赏赐契丹的物事,看了颇多感慨。待我讨平河北之后,定然兵出临渝关,到潢水观鱼。”邵树德又道:“君有大才,一辈子窝在魏州这么个小地方,岂非虚度光阴?”
司空颋神色一动,叹了口气。
“罗绍威有多少兵马?”邵树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沉默片刻后,司空颋说道:“五万有余,六万不足。”
“为何这么少?”
“去岁罗帅为发赏,在城东贷了不少钱,不敢多养兵。”
“分屯何处?”邵树德又问道。
“主力在魏、澶,博州甚少。”司空颋也豁出去了,知无不言。
邵树德的嘴角微微翘起,道:“积善坊中有博陵崔氏宅,甚广,已修葺一新,为君留着呢。”
“谢殿下赏赐。”司空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最初他是罗帅的人,后来慢慢变成了墙头草,现在么——唉,他感觉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
※※※※※※
魏州内黄县内,军士奔走不休。
“何时发赏?”
“拖了一个月了,赏钱呢?”
“战前说得好好的,钱呢?”
面对着军士的鼓噪,六雄军兵马使王元武也有些畏惧。
他自小熟读兵书,苦练武艺,敢打敢拼,腹有韬略,是一员相当不错的将领。但他面对邀赏的军士时,心里是真的发毛。
“罗帅已筹得钱帛,不日便将送来。”王元武大声道:“每人两缗钱、一匹绢,军官自兵马使以下,各赐马、驼。尔等担忧个甚?此番可不全是为了赏钱而战,邵贼欲夺你等传家之业,便是没有赏钱,也该奋力拼杀。”
“到底有没有钱?”
“已经拼过了,夏贼被咱们打得像狗一样,快发钱。”
“发一次钱,拼一次命!”
军士们仍然在鼓噪。
“五日之内,钱若不来,我自裁以谢诸君。”王元武大声道:“何疑耶?”
见军使这么一说,众情稍缓。
“发下赏钱之后,尔等若还聚集鼓噪,冲击官衙,我便不手软了。”王元武道:“斥候来报,夏贼有援军赶至魏州,大战一触即发,可不能再胡闹了。”
“王都将这么说,我等信了。”
“发钱之后,自当听命。谁再敢鼓噪,该罚罚,该杀杀,我等无二话。”
“快点发。拿了钱之后,都头便下令出击吧。趁夏贼立足未稳,先干他一场。”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王元武暗暗松了口气,道:“等诸部援军上来之后,便与夏贼大战。邵贼裂我藩府,其心恶毒。今日能裂相卫,明日便能裂博贝。六州离散,我等便只能任其揉捏。相卫拿回来之后,便攻去孟怀,抢他一票。”
六雄军士卒一听,哈哈大笑,士气高昂。
兵马副使尹行方悄悄走到王元武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李克用已至邢州,杀军校二十余人。”
“嗯?”王元武一惊,问道:“何故如此辣手?”
“军中流言四起,影响士气,不得不如此。”尹行方说道。
说完,又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王元武立刻就明白了,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只不过一时没想起来罢了。
这确实是李克用的风格。他好说话时深得武夫们爱戴,但愤怒时也是六亲不认,说杀就杀,酷烈无比。
“克用若来,事还有可为之处。”王元武随口说道,旋又想起一事,问道:“赵兵、沧兵动身没?”
“应已动身了。”尹行方说道。
“若有大战,不用他们上了,我担心这帮人坏事。”王元武说道。
成德兵当然是有战斗力的,但要看这帮大爷愿不愿意好好打。如今是奉节度使王镕之令前来助拳,并非守卫本镇。
赵人助拳,这个“福分”可不敢消受啊。昔日卢县之战,夏、晋数万大军阵列而战,就是这帮龟孙子临阵先跑,坑死了所有人。
“不如让他们去守黄河渡口,把左右山河军替换下来。若与夏贼爆发大战,也多一支强兵可用。”尹行方建议道。
“也好。”王元武想了想便同意了。
六雄、山河二军两万余步骑,算是魏博镇兵中比较能打的主力部队了。他们屯于永济渠沿岸,阻遏这个最好的进军路线。如果夏贼大举前来,便在此与其大战,拖住贼军主力,给李克用创造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只知夏贼来了援军,但不知多寡。如果邵贼把在南方攻打杨行密的部队都调回来,那这仗可真不好打了。说不得,还是得以守为主。
反正没有退路了。将来怎么样不管,反正眼下得做过一场再说。
第043章 知己知彼
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望之触目惊心。
这里是潞州涉县,理论上来说与河北没关系,但因为其关键的地理位置,其实是比州城还更重要的棋眼。
简单来说,从潞州理所上党县出发,一路向东北行,四十里至潞城县(春秋赤狄潞子国)。然后又东北百余里,经黎城县至吴儿谷,即古壶关口也。出谷,三十五里至涉县。
涉县东南可至磁州理所滏阳县。
涉县东北可至磁州武安县。
基本上,涉县就是出太行山沟通邢洺磁的总道口,故昭义东三州军粮以济西者,多储于此。
山中地势险峻,可修关隘者众多。但自从昭义镇兼领泽潞邢洺磁五州后,诸关多废——关隘是需要不断花钱维护的,如果没有需求,自然就慢慢废弃了。
邵树德将手伸进河阳之时,李克用感到紧张,征发民力,伐木、夯土、烧砖、采石,将白陉、太行陉的关塞好好整饬了一番。
慈隰大战之后,岚、石的关塞也在整修,目前已经陆续完工。
去年夺占相卫之后,邢洺磁三州成了前线。三州都团练使安金俊收到晋阳命令,整修滏口陉一带关塞。
按说这几条路,如果有钱的话,每条路上都修个关塞,分别派兵把守。但河东还是穷,最后选了吴儿谷,即重修古壶关,扼守住通往武安、邯郸一线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涉县、壶关一前一后,是为双保险——这条路,汉代曰壶关,南北朝曰滏口陉,国朝唤崞口,又叫吴儿谷道。
至于东南通往滏阳的路,因为比较小,更为崎岖难行,干脆不管了,将防线退到涉县一带,以节省兵力。
涉县城墙已经整修完毕,壶关也已经完工。李克用深知泽潞二州对河东的重要性,因此任命二子李存勖为磁潞关塞把截使,统一指挥各路兵马。
十六岁的李存勖,第一次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但这同样是一次挑战。因为李克用除调拨了一部分晋军各部老兵及沙陀蕃兵总计三千人给他外,其他什么支援都没有,而是把李罕之部塞给了儿子。
李罕之已经病死几个月,留下了八千多兵马,由大将张源德统率。李克用将其甩给了儿子,简单粗暴得很——若儿子没那个能耐收服这些兵马,那是他自己的事。
不过,终究是他器重的儿子,李克用思来想去,又让周德威在磁州募了五千新兵,并家人一起迁往潞州,归隶李存勖帐下。
周德威去岁在蒲县失败,吃了挂落,不得不来辅佐李存勖。但他是李克用的爱将,早晚会重新起复,目前也只是过渡一下,避避风头罢了。
总计一万六千余兵马,李存勖将其编为一军,号“银枪效义军”,自任军使,张源德、周德威副之,把守磁、潞简的要隘。
别看李存勖年岁不大,但也是个狠人。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狠抓军纪,为此斩了十余名不尊号令的军卒、将校。随后,又把沧景卢彦威刚送来的财货发了部分下去,宣读诸项条例,军纪为之一肃。
“这些兵也只是暂时隐忍,要想真正收服,军使还得多花些工夫。”周德威跟在李存勖身后,轻声说道。
吴儿谷内,银枪效义军各部正在进行操练。
其实除了五千磁州新兵外,绝大部分都是老兵了。操练的意义,除了所谓的“温故而知新”外,更大的作用锻炼军士们的服从性,以便更好地约束部伍。
“大人是不是惧怕邵树德?”李存勖手抚刀柄,目光始终没离开自己的“本钱”。
周德威:“……”
“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李存勖不以为然道:“大人早年出河东攻魏博、成德,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何时修过关城?壶关自德宗朝重建后,百年间不断破败。大人入主河东,也不闻不问。若非树德兵进相卫,这里就还是个破败镇子,不会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