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渑池南馆外住着不少诸王、公主、嫔御、百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朱朴别过头去,暗自神伤。
东都百姓,已不复为大唐所有,他们也不认大唐天子了。
其实想想也正常。黄巢、秦宗权之乱,闹得最凶的就是河南西半个,户口十不存一,现在的河南府、汝州、孟州、怀州、郑州百姓,一大半不是当年的百姓了。
昔年朱全忠破秦宗权,宣武、宣义、陈许百姓给他立生祠,邵树德重新恢复一片荒芜的河南府的生机,当地百姓听谁的,不言而喻。
大唐的统治根基,早就被掏空了,民心早已不在,如之奈何。
三月十六,邵树德与礼部尚书裴禹昌、宰相裴枢、裴贽沿着谷水北岸,并辔而行。
闻喜裴氏是大族。
裴禹昌出身东眷房,裴枢出身南来吴房,裴贽出身中眷房,都是裴氏,相互间也有往来,但关系如何,就要看个人了。
“谷水是洛阳根本之一,经过数年整治,已不复为害。”邵树德马鞭遥指谷水两岸郁郁葱葱的农田,说道。
“殿下,陂池、沟渠一修,百姓大得其利,人人安居乐业,称颂不已。此等功绩,老朽佩服之至。”裴禹昌在三人中年纪最大,官最小,说起话来也很肉麻。这话一出口,裴贽还没什么,裴枢已皱起了眉头。
“殿下,营造宫室,已是浩大工程,还要让百姓开河挖渠,如此滥用民力,并非美事。”裴枢说道。
裴贽却道:“不然,都是于民有利的好事,何忧耶?”
裴枢但摇头不语。
裴禹昌看了裴枢一眼,心中不喜。
邵树德面含笑意,三裴之间的破事他懒得管,他抽空找三裴说话,也不会为了调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三裴之中,裴禹昌最得他看重,关系最亲厚。裴枢、裴贽二人,关系就要远很多了。而且看他们那模样,还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以后若重用他们,怕是还要蹬鼻子上脸。
“河南府,我经营时间虽然不长,但安置了诸多移民、军士,可谓稳固。”邵树德驻下了马,说道:“今日带你等出来,便是让你们知道,洛阳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说罢,他把目光停在裴贽、裴枢二人身上。
什么地方?当然是重要巢穴了。裴贽最先反应过来,道:“窥一斑而知全貌,河南府百业兴旺,民皆感恩,他日若有变故,则水到渠成。”
裴枢有些鄙夷地看了裴贽一眼,但也不得不承认:“殿下理政,确得其法。”
邵树德一笑,道:“至洛阳后,闲暇时分,可带人多走走看看,可多举办一些集会。”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带官员们去各地看看,看看邵圣的“丰功伟绩”。
多举办一些士人参加的聚会,作为举办人,你们要设置议题,把控节奏,创造舆论。
总之,尽一切可能造势,形成舆论风潮,让更多的人认可夏王。
不要以为这世间都是聪明人,事实上人云亦云的占大多数。也就手头没社交媒体,不然邵树德敢让宰相及有名望的人都去注册账号,让他们吹捧自己,然后花钱雇佣水军,把这些吹捧议题顶到最上面去,连续霸榜——设置议题的能力,是舆论霸权的核心要素之一。
裴禹昌捋着胡须,暗自赞叹夏王是个精细人,做事体面,手腕灵活。
脑子差一点的武夫,直接把反对他的人都杀光了,然后篡位登基。而且登基时条件往往十分简陋,形同儿戏,让人轻视。
这个新主,值得追随。
※※※※※※
车队在渑池南馆宿了一晚,第二天继续起行。
十七日傍晚至新安县,十九日正午渡过孝水,二十日夜至东都洛阳。
车队沿着洛水,穿过神都苑,直趋皇城。
大部分车辆停在了禁苑,军士也留在了那边。金刀军、银枪军一路护送至此,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金刀军将归建,飞熊、银枪二军则调往中原。
邵树德一直陪在圣人车辇旁。
圣人可能是累了,不太爱和他说话。何皇后倒是与他有几次目光对视,但都很快低下头去,可能是觉得太傅的目光太刺人了。
过天津三桥之后,入端门,进入皇城。
这个时候圣人来劲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粗具模样的衙厅官舍,神色间略有些激动。
皇城内灯火通明,宫廷卫士布满各处,刀枪森严。
圣人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神策军已被遣散,洛阳皇城、宫城内的都是邵树德的兵士。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居于洛阳宫城的处境比在长安更恶劣。
韩全诲、刘季述虽然跋扈,与邵树德的合作也是有的,但他们并不想大唐覆灭,那样他们也就失去了权力来源。
但到了洛阳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宦官、卫士是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他们效忠的对象肯定不是自己。
想到这一点,圣人又想与人抱头痛哭了。
车辇过应天门,出了皇城,旋又入乾元门,进入宫城,并停在含元殿前。
邵树德早已离开,卫尉卿慕容福缓步上前陛见,然后以天色已晚为由,关闭了宫城城门。
“轰!”随着沉重的包铁木门被紧紧合上,圣人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心悸,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笼中鸟儿一样,被关在里边了。
“陛下。”何皇后走了过来,拉着圣人的手。
圣人左右看了看,熟悉的宫人、亲随、小黄门都在,他略略松了口气。
乾元门外响起了卫士的口令声。
圣人悄悄握紧了拳头。这个牢笼,让他憋气!
第020章 朝会
天子二十日夜幸东都,二十一日辍朝一天,二十二日则举行嘉会节大朝会。
国朝朝会分大朝会、朔望朝会及常朝三种。
大朝会最开始只有元日和冬至两天,规格很大:“凡元日,大陈设于太极殿,皇帝服衮冕临轩,展宫悬之乐,陈历代宝玉、舆辂,备黄麾仗。二王后及百官、朝集使、皇亲、诸亲,并朝服陪位。”
冬至朝会与元日礼仪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这一天皇帝服通天冠。
大朝会的陈设也是大级别,比如最高级别场合才使用的“宫悬之乐”,即在殿内挂出诸多钟罄;比如天子入殿时所乘车辇上的五辂,最高级别的仪仗“黄麾仗”等。
而所谓的嘉会节就是今上的诞辰三月二十二日。
最早举办诞节朝会的是玄宗,他将八月初五命名为千秋节,后又改名为天长节。后面的皇帝有样学样,肃宗将自己的诞辰(九月初三)设为天成地平节,代宗将十月十三设为天兴节……
其实吧,因为这类节日实在太烦人了,群臣参加的意愿不高,于是从代宗开始,此类节日已经不再强制举办大朝会了,一般是请和尚道士诵经祈福。今上要在嘉会节举办大朝会,其实是比较少见的。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正在偃师县视察洛水河道,此为伊水、洛水汇流之处,漕渠亦在此河流,因此非常重要,役徒们正在工匠的指挥下忙前忙后,安装闸门。
“圣人要办朝会,就办吧。”邵树德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钟罄、仪仗不全,丢的是朝廷的脸,简直不可理喻。”
邵树德现在对皇帝的看法不太好,觉得他太能折腾了。想起他历史上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编练十万新军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李克用麻烦,想要收回河东。李茂贞、王行瑜欺负圣人,李克用将其击溃后,居然不准其将李茂贞的凤翔军彻底消灭,克用退兵后,缓过气来的李茂贞差点把朝廷玩散架了。
他脑子不清楚,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不知道轻重缓急,急躁易怒,又没担当,害死了好几个为他背锅的宰相。
坑人!
“殿下,大朝会之时,文武百官都得参加。常朝之时,在京武官,五品以上每月要参加四次朝会,三品以上每月参加七次朝会。”李逸仙说道:“嘉会节大朝,按制是要参加的。”
“唔……”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参加吧。”
说完,他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都水监赵克裕,说道:“长安百官,并没有全部跟过来。有些空缺,就让咱们的人补上。纵然后边有人从长安过来,也没他位置了。都水监之职,君可任之。”
这其实就是鹊巢鸠占,先正式任命一些自己人担任重要职位,名正言顺地替换掉原有的官员。待时机成熟之时,直接无缝切换,方便快捷。
“谢殿下恩授。”赵克裕也有意思,当了大唐的都水监,却拜谢邵树德。
“好好做,此番你提出的设想,我很满意。”邵树德说道。
赵克裕刚从唐邓回来,兴冲冲地提出了一个过方城口的方案:修船闸。
说穿了也不复杂,唐白河那边该挖的挖,挖到水上去的地方就停下,这段大概百余里,利用的是古白河河道,也就是北宋初年两次开挖的极限位置。然后在此修建船闸,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慢慢升高,大概需要二十多米的样子,然后直接驶入宛叶走廊内的石塘河,连通豫西平原上的水系。
核心要点就是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升高,而不是开挖河道。
这个思路其实很早就有了。船闸,也叫陡门,咸通年间修灵渠时,便建了18座陡门,用来抬高水位,以利船只翻山越岭,上下通航。
国外也有类似的工程。
1662年,红衣主教马扎然的继承者科尔贝尔为法王路易十四修建朗格多克运河。这条河的目的是为了将法国内陆地区的水道联接起来,进入地中海,方便对外贸易。工程难点在于运河需要过峰顶,这并不容易。
从当年11月开始,运河委员会开始不断论证,然后在别的山顶挖一条小规模的运河做实验,前后搞了很久,历时十五年,每年都有上万名工人辛勤工作,最终建起了一百座船闸,让图卢兹直通地中海。
工程最难的部分就是图卢兹到加龙河段,运河上升206英尺到山顶,然后在山顶航行3英里,再下降620英尺到达地中海——就难度而言,比方城口大多了,事实上后世南水北调,根本懒得修船闸,直接开挖方城口,让运河穿过去。
越岭运河的船闸只是一部分难点,另外一大难点是如何蓄水。即船只进到闸门里后,闸门关闭,你需要从上面放水,不断抬升水位,让船只顺利开进山顶的河段。毫无疑问,这是需要大量水的。
法国人的办法是在山顶修建人工湖,并从其他地方引水至湖内蓄水,同时减少通航的次数,即让船只集中在一起过闸、抬升,过完后再放水,尽量减少水的流失。
赵克裕提出的办法也是这个思路,修建船闸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蓄水,这需要实地考察,看看具不具备这个条件。
反正这是一个长期工程,前面多花时间论证,别像赵二一拍脑袋,挖到方城口时,发现前方地势渐高,过不去。法国人为了过那个山顶,修了足足26座船闸逐级抬升水位,再逐级下降,花费是非常大的。
方城口或许不用建这么多道船闸,但花费一定也小不了。邵树德决定尝试一下,但不是现在,眼下先搞论证。
赵克裕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李延龄又来了。
“殿下,大朝会之事……”李延龄说起来一脸气愤,道:“宰相朱朴听闻我在管司农寺这一摊子事,便令我准备朝会所需料食,听闻要赐宴,还要遍赏百官。”
司农寺下辖诸仓以及诸多园池,有奴仆种地,本身有相当产出,因此有负责朝会、祭祀供给的任务:“凡朝会、祭祀、供御所须,及百官常料,则率署、监所贮之物以供其事。”
朱朴找事实上的司农卿李延龄,倒也没错。只是——他们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殿下,这狗——这皇帝也太不晓事了。”李延龄越说越生气,道:“仓皇东奔,要啥没啥,换个人都害怕小命不保,他倒好,居然主动折腾起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殿下不愿掺和长安之事,是多么地正确,唉!”
邵树德听了也有些头疼。是不是自己太客气了?
赐宴倒罢了,国朝列圣都很喜欢赐宴,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山呼万岁,然后领些赏赐回家。
这个制度起源于太宗时期。当时国家草创,收入不丰,百官俸禄也少,因此太宗经常举行宴会,邀请文武百官赴宴。宴会上赏下诸多财物,变相给人发奖金,皆大欢喜。
今上哪来的钱?发赏赐,说得轻巧!
“上林令可找着继任人选了?”邵树德问道。
“找着了。蔡州成使君次子成乂,原在陕州当仓督,我将其要了过来,担任上林令。”李延龄回道。
司农寺有点类似后世中储粮、国资委、办公厅、招待所之类的集合体。本身有几个大仓库要管理,同时在东、西二都的禁苑内有田地牧场果园,在宫城大内也有园池,每逢朝会、祭祀,他们要提供自产的粮肉、果蔬,官员的一部分粮禄,也是由他们发放。
上林署是其下属机构,主要就是管理两京禁苑的农业产出,以备祭祀、朝会需要,尚食局进献给皇帝的日常食物,也由其提供材料。另外,冬天在地窖里储冰,仲春后慢慢取用。
“着成乂从神都苑园池内取些窖藏冬菜,孳生鹅、鸭、鸡、彘之属,也酌情供给。圣人第一次开大朝会,就随他吧。”邵树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