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50章

作者:孤独麦客

此职固然不如军使、副使之类耀眼,但却是实权带兵官,也相当不错了。

经略军整编完成后,军使为关开闰,副使为原武兴军军使封隐,都虞候为经略军的杨仪,都游奕使为固镇军军使卫鼎利。左厢兵马使依然来自固镇军,为陆铭。原武兴军副使田星则去突将军担任都游奕使。

如此一来,也就剩赤水、归德、新泉、镇国四军尚未整编了。赤水军还有八千人,归德军万人,新泉军五千五百人,镇国军本有一万,前阵子抽调五千补充黑矟、赤水、天雄三军的战损,目前只剩下五千了。

“一年半平灭三镇,此皆诸君之功也。”邵树德高举酒樽,敬了众人一杯。

胡真等人纷纷起身,连称不敢。

“是你们的功劳就是你们的功劳,何必自谦?”邵树德说道:“我入主河南两年了,河南将士立功者,该赏就得赏,一视同仁。”

众人一听,自然连连称是。胡真更是带头说道:“殿下心胸之宽广,性情之仁厚,合该得这天下。我等为前程计,敢不死战?”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说的是场面话,“一视同仁”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条件允许范围内最大程度给予河南将吏奖赏罢了。

胡真说的也是场面话,大家都明白。

但场面话不是废话,也有藏在话里话外的意味,双方互相表态罢了。

“兖镇已下,接下来各军或回汴州,或回曹州,或回青州休整。接下来听候号令,会攻徐海,争取一举击败杨行密,拿下淮水以北数州,全有河南道。”邵树德说道。

“殿下,杨行密跳梁小丑,侥幸捡得十余州地盘。待我数万大军南下,贼子还不吓得尿了裤子?”张归弁飞黄腾达,说话也十分豪气,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树德连连举杯劝酒。

此番东行,算是缓和了一段时间内积累的矛盾。

进中枢的进中枢,入禁军的入禁军,其他人也得了财货赏赐,又趁机放了部分银鞍直将官、军士到地方掌握武力,差不多功行圆满了。

政治,就是这样不断分蛋糕的过程。精髓是不断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将朋友搞得多多的,然后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系统,令其正常运转。

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最大的威胁已不在外,而在内部。

好在如今还能继续把蛋糕做大,缓和内部矛盾,等到没法继续做大的时候,内部风气可能就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了。没有增量利益的年代,就只能去争夺存量利益,届时才是对一个统治者真正的考验。

有人靠创业时攒下的巨大威望,爆表的人格魅力,高超的政治手腕来处理,平稳渡过,打江山的君臣同享富贵,传下一段佳话。

有人不具备上述条件,那么就对功臣妥协,共治天下,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还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大杀特杀,这也是一种处理手段。

邵树德想了想,自己的威望还可以,至少在历代开国之君里面,威望绝对是排前列的。至少他在创业期间不是盟主这一条,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给所有老人富贵的。

七月初八,邵树德离开了兖州,率银鞍、天德二军东行,目的地:登州。

很显然,他是直奔海港而去的。

※※※※※※

邵树德走的是莱芜谷路线,即从兖州出发,经淄州、青州、莱州,抵达登州。

七月初十,大军过曲阜县。

这个县在中国历史上还是非常有名的。古时候的鲁城在县理西南三里,伯禽所都。汉为鲁县,隋开皇十六年为曲阜县。

曲阜县城规模十分巨大,周长达二十四里,已经比很多州城还大了。县东南有尼山,城中有曲阜,长七八里,县理就在阜上。

因为沂、汜、洙三水环抱的缘故,水网密布,农业发达,物阜民丰。

曲阜县令——嗯,是个粗鄙的武夫。原来是朱瑾部下,兖州被围后未经战斗就投降,故得优待。况且这位武夫虽然没文化,但好像治理地方还马马虎虎,懂得征发百姓兴修水利工程,知道从钱多的富户那里征税,反正文宣公孔氏家族不是很喜欢他。

开元二十七年,孔子后裔原封褒圣侯者改封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但当时并非世袭。真正世袭是懿宗朝,也就是三十余年前,不过好像武夫们不太能够领会李家圣人的意思,竟然把曲阜县令的职位给抢了。不过听闻连孔家也被抢过数百车财货,这就不奇怪了。

如果邵树德愿意将曲阜县令之职还给孔家——或许在吏部档籍里,曲阜县令依然是孔家某人,连手续都省了——定然能收获一波赞美,对于收取士人之心大有裨益。

但现代人最后一点倔强阻止了他这么做。我宁可在别的地方多努力努力,也不想做这种事。这么一个大县,国家公器,岂有世袭之理?

孔家在朱瑾治下是交税的,而且还不少交,以后照章办理。国朝两税法的精髓,本来就是以财产(主要是田地)计税,不以人丁计税,富者多交,贫者少交,故能在大乱之后依然有丰厚的财政收入养全国一百万武夫——负面影响就是建中之乱时满朝公卿的诡异行为,都盼着力推两税法的德宗完蛋。

七月十三,大军入汶水河谷,经乾封、莱芜、马耳关等地,十天后抵达淄州。

二十四日夜,邵树德夜宿淄州东北的金岭驿,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棣州刺史邵播、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副使宋瑶等人一同来见。

“棣州战场打得不错,卢彦威、王镕数万兵马,被你们不过九千人给牢牢挡住,甚至还能胜多负少,打入敌境,功莫大焉。”邵树德说道。

“此皆仰赖大王威名。”武肃军节度使李柏立刻说道。

棣州是他辖下的属州,战事频发,说实话他压力很大。在兖州被攻破后,他一度起了心思,看看能不能移镇,当泰宁军节度使。不过听闻关西元老卢怀忠已领泰宁军节度使一职,顿时熄了心思,他怎么争也争不过夏王的五十元从之一的。

“在我面前不要讲这些空话、套话。”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下一阶段,棣州还是以守为主。铁林军右厢久战疲惫,就先回去休整吧。”

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一听,神色惴惴,但还是应道:“遵命。”

“谢彦章!”邵树德又喊道。

天德军右厢兵马使谢彦章立刻上前,道:“末将在。”

“你领天德军右厢屯驻青、棣二州,兼任二州游奕讨击使,总揽棣州军事。”

“遵命。”

“王郊。”

“末将在。”

“你很好。”邵树德欣赏地看着他,道:“听闻你战阵上勇猛无比,屡破敌军,可有绝艺?”

“末将擅投矛、陌刀、长槊。”王郊答道。

“朱瑾号称河南马槊第一,你可比得过他?”邵树德饶有兴致地问道。

“若战阵上相遇,定斩其首级而还。”王郊回道。

邵树德大笑,然后发动了传统艺能,解下披风、佩剑,又吩咐李逸仙将坐骑也赏给王郊。

“好好打。”邵树德勉励道:“而今天下未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若再立新功,我又何吝重赏?”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了。大佬要栽培你,好好干。

王郊也不傻,立刻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过多少遍了,勇士无需跪。”邵树德佯怒道。

说罢,又吩咐李逸仙:“所获朱瑾之美妾,挑两个赏给王将军。”

“遵命。”李逸仙不由得多看了王郊两眼。

和他们这些蒙受父荫的二代相比,王郊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代崛起者,一个将星似乎冉冉升起了,好生让人羡慕。回去之后,得多打听下王郊的家世,看看有无联姻的可能。

谢彦章立于一旁,也在默默观察王郊。接下来一段时间,此人就是自己的手下了,有此猛将,倒也省不少事了,就是不知道他军略如何。

“卢彦威、王镕如此锲而不舍,多番攻打棣州,所重者无非盐池罢了。你等可利用此点,多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此非主要战场,但若有突破,颇亦足喜。洛阳正在大建宅邸,赏给有功将校,可别让我等太久。”

“谨遵大王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龙骧军那等杂牌将校都能得到洛阳宅邸做赏赐,他们如何不羡慕?洛阳没有长安大,宅邸也没有长安充裕,这是肯定的。除了张全义时代就建好宅子的幸运儿之外,如今洛阳各坊,都没有私人插手的空间,至少暂时没有。要想获得宅子,赏赐是最好的途径。

二十五日,邵树德抛下大军,带着银鞍直快速东行,经临淄、益都、寿光、北海、掖县、黄县,一路狂奔六百余里,于七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登州理所蓬莱县。

他特意登上了高山,俯瞰海中苍翠如黛的岛屿。

那是大谢岛(南长山岛),贞观二十年伐高丽,曾置镇,后废,离海岸三十里。

大谢岛再往北二十里,则是沙门岛(北长山岛),宋太祖曾诏免此岛民户赋役,专力济渡女真买马。

再远看不清了。不过从地图上来看,沙门岛北七十里还有龟岛(砣矶岛),又约六十里至歆岛(大钦岛)、末岛(小钦岛)……

渡此可至马石山(老铁山)东之都里镇(旅顺),都里镇至登州五百多里,扬帆一日夜可抵达。

这一连串的岛屿,妙啊。

第083章 海港

其实淄青这一片的海港还是很多的。

这里说的淄青是元和削藩前的大淄青镇,海港主要集中的青、莱、登、密、海五州。

就密州而言,主要是通往南方及新罗的贸易航线。

准确地说,船只靠泊及起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大珠山附近的驳马浦,位于诸城、即墨两县交界处。

这个港口不但南通海州,也有通往新罗的航线,当地甚至还有新罗村,侨居着不少新罗人。

密州另一处港口是劳山(今崂山),亦为海船停泊、修造、贸易处。玄宗世,方士姜抚以仙人不死术惑世,事败,请采药劳山,遂逃去——很可能乘船跑路了。

五代年间,两浙钱氏借着向中原进贡的名义,在青州、密州港口从事走私贸易,获利颇丰,当时贸易的港口已逐渐转移到板桥镇(胶县境内)。

总而言之,其实就是胶州湾内的一系列港口。这个天然良港,在中国北方是非常少见的。

海州其实就是后世的连云港,也是北方一大良港。但就此时的地位而言,仍然不如密州。

登州最重要的港口有两个,其一是登州城北一里的蓬莱镇,向为北通新罗、渤海的主要贸易港口。

其二是文登县东南百里之赤山浦,由浦东南的莫邪岛出海,得好风三日即抵新罗。

赤山浦、莫邪岛就在今荣成境内,是新罗官方使团、私人商团的重要进出港口。

“就此时而言,赤山浦的繁荣远胜蓬莱镇?”邵树德对登州海贸不是很了解,初听到时有些惊讶。

“回殿下,赤山浦人烟辐辏,商贸茂盛,船只修造、货物往来,远胜青州,而青州又更胜登州。”说话之人的身份很有意思,名叫王师鲁,王师范之弟。

他在长安待得没意思,便在求得兄长默许之后,跑来了洛阳,死乞白赖要为夏王做事。恰好邵树德也想要一个熟悉淄青的顾问,于是便同意了,将其编入银鞍直,一起来了登州。

王师鲁所说之事确实挑战了邵树德的固有印象。

明代登州港的繁盛太耀眼了,没想到此时海贸生意最盛的是青州及赤山浦,而不是登州城。

“赤山浦强在哪里?”邵树德问道。

“殿下,朝廷使臣入新罗,多由此浦出航,新罗人入境,亦多在此地上岸。”王师鲁说道:“登莱二州南侧海岸,及密州、海州缘海地带,新罗人极多,当地百姓亦擅航海。而此四州缘海地带,若说哪里新罗人最多,便是赤山浦了。浦有一寺曰法华院,俗称新罗院,新罗人张保皋所建。寺庙有田,岁收数百斛,专供新罗僧众。寺内有僧三十余人,法会时众聚至数百。”

话说这个张保皋也是个奇人。宪宗元和年间,他与同乡郑年二人熟习武艺,据说在新罗打遍各地无敌手,但由于出身低微,得不到机会,于是两人乘船来了大唐,加入武宁军,当了大唐武夫。

他俩的武艺确实不是吹的,在徐州也是首屈一指,慢慢积功升至偏裨将校。

后来,张保皋听闻淄青镇的登莱二州有人贩卖新罗婢,从事人口贸易,数量还非常大。于是离职回国,利用武宁军将官的身份上书新罗哀庄王,得到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专门在沿海地带打击人口贩卖,再加上大唐也下了新罗婢禁令,于是这种罪恶的贸易便慢慢销声匿迹了。

当然,张保皋的下场不太好。

他的出身太低了,如果不到徐州武宁军镀金一番再回国,估计一点机会都没有,最后也在新罗贵族的敌视下被杀了——那是一个腐朽无比,已走向灭亡的王朝。

“光新罗僧就有数十,那么到底有多少新罗人?”邵树德问道:“文登县户籍上人口很少……”

“回殿下,新罗人之数目,实难统计,亦未入户籍黄册。”王师鲁道:“新罗王专门派了卖物使常驻赤山浦,徒众逾万。幕府亦在赤山浦常设勾当新罗所,遣一押衙常驻,管理文登县新罗民户之事,主要是为了收税。上次契苾将军攻登州,新罗人还征集了千余丁壮,打算救援登州来着,行至半路,听到的都是败仗消息,于是又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