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这一仗,他没什么心气了,也没太好的办法。败了就是败了,虽然已经把大部分过错推托到了死鬼李承嗣身上,但作为方面统帅,他还是有领导责任的。
千不该万不该,他没有及时阻止李承嗣的盲动,给了卢怀忠机会,这就是错,没得洗。
四月最后一天,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来到了石州。
正在监督城池修缮的康君立闻讯,不敢怠慢,匆匆返回了石州接待——在新败的当口赶过来,不是督战还能干啥?
“康都头,河中战局,本来一片大好,何以在一月之内逆转?”李袭吉毫不客气地坐于上首,问道。
他代表的是晋王李克用,当然有这份资格。而且,他在河东军政体系中的地位也不低。
曾几何时,朝廷无钱,新科进士喜欢去藩镇谋职。河东作为天下三大名镇之一,自然吸引了大批顶尖人才。
郑从谠出任河东节度使后,又大力网罗实干官员,他的河东幕府甚至被称为“小朝廷”。
郑从谠是宰相,熟悉官员的背景、履历和实际能力,因此挑选的都是有真本事的。这些人才,后来大部分都留在河东,为河东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且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李袭吉比他们来得晚一些,但也是受了郑从谠点拨,离开河中,到太原谋职,被李克用辟为节度掌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已是节度副使,河东前二的核心幕僚了。
“李承嗣贪功冒进,故有此败。”康君立早就想好了说辞,回道。
李袭吉脸色稍霁。
康君立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见状稍稍松了口气。
李袭吉心中冷笑,康君立已是死人一个,蠢成这样,也是少见。
“银胡簶军便罢了,匡霸、飞腾二军竟然全军覆没,殿下大为震怒。康都头,后面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李袭吉说道。
大顺元年,李杭出使晋阳。李克用大胜归来,在阳曲大阅诸军,陈列俘馘、军实,彼时匡霸、飞腾二军便在列。
这种历史悠久的老牌主力,虽说战斗力没有这几年新改编的部队强,但也非常不错了,丢了确实心疼。当然,银胡簶军不是老牌部队,也不是新改编部队,而是新组建部队,这就没人关心了。
“李副使且安心。我已收束部伍,治兵完城,以守为主。”听了李袭吉的话,康君立的压力陡然增大,立刻回道:“从龙门到石楼,四百七十余里山路,夏人粮道已被拉长到极致,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军馈不济,全军断粮。此战我大可固守反击,令夏人顿兵坚城之下,然后遣人袭扰其粮道。五百里山路,夏人怎么可能护得周全?”
李袭吉听了轻轻点头。
此策还算靠谱。五百里平原粮道,想遮断没那么容易,但五百里高山、峡谷、密林、土塬,想断的话就太容易了。现在慈隰已让晋兵抢过一轮,夏人无法就地筹粮,只能长途转运,这便是机会了。
见李袭吉赞同自己的意见,康君立信心大增,笑道:“打了这仗,我算是明白了。夏军机动快速,战力强悍,不能与他们在平原上打,就得在兵力不便展开,地形复杂,补给困难的山区打。他们兵多,马多,胃口大,消耗大,极其依赖后勤转运,咱们就盯着这个薄弱点打,能极大抵消我军劣势。”
李袭吉听了这话,不由得刮目相看。
康君立这人,还真有几分门道,弄死太可惜了。
夏军骑马步兵这次结结实实给他上了一课,但康君立吃完亏后,看来也没闲着,竟然让他琢磨出了几分反制之法。
夏军机动快速的背后,对应着后勤的巨大消耗,几倍于晋军,这是无可掩盖的事实。
夏军兵多,那就找不便于展开大兵团的地形。
夏军战斗力强,那就用环境、地形抵消其战斗力方面的优势。比如在险要处修城寨,一个临时征来的农民,也能在城头轻易杀死一个身经百战的夏军悍卒,这就抵消了他们的优势。
“你提的这法子,我回去与晋王说一说。”李袭吉立刻说道。
慈隰二州,古来战事不算太多,因为并不在主要交通线上。本身又穷,人口少,河东方面本来也没想在这个方向主动出击。
若非河中衙兵叛乱,而汾水关、霍邑一线夏人严阵以待的话,他们也不想从慈隰南下。
如今看来,以后倒可以在这个方向多做做文章了。
慈、隰、石、岚,这是一整片的山区,从最南面的绛州龙门县,到北边的岚州,出楼烦关至朔州,一共九百二十五里。这片区域,大有可为啊,何必在平原上与夏人打生打死?
“泽潞那边,情形如何?”见李袭吉态度越来越和蔼,康君立心情大定,关心起了其他方向。
“一潭死水。”李袭吉摇了摇头,道:“夏贼天雄军入太行陉,攻天井关……”
“哈哈!”康君立笑了起来。
李袭吉也笑了。太行陉车不能方轨,几人并排都嫌挤,能打个锤子仗!除了偷袭,别无他法。
“晋王在潞州督战,各部轮番从乌岭道下山,打得不太理想。”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笑容一收。
打得不太理想,就是打不过夏人呗。听闻武威军左厢及赤水军的少量留守部队就在晋绛,多半是碰上硬茬了。
“汾水关、霍邑县也遣人查探了一番,夏人部署的是战力羸弱的州兵及土团,但防守比较有章法,强攻不划算,便作罢了。”李袭吉又道。
汾水关对面就是雀鼠谷南口,有前后双保险两座要塞,晋军严密布防之地。
雀鼠谷周边地势艰险,但谷中较为宽阔,竟然还有两个县,即灵石、介休二县,人口也不算少,物产马马虎虎,两县征丁三万不成问题,从这里打是比较困难的。
当然晋军南攻汾水关也非常困难。
这个方向,双方都没有动兵的打算,算是僵着了。
“你这边按照自己的方略来,切勿冒险了。”李袭吉说道:“王镕、罗绍威、王郜刚遣人送来一批钱帛、军资、战马,以壮我军声威,同时告知了一个消息,夏军可能要攻邢洺磁,这是我军的软肋。我担心要爆发大战,所以西边绝不能添乱。”
王镕是个务实的人,知道自己不太能打,所以花钱资助能打的晋军,让他们养更多的兵,也是有意思。
但邢洺磁这个地方,以平原居多,打起来确实很不利,是个不小的隐患。
今年以来,李袭吉已建议迁三州之民入河东定居屯垦。但动作很慢,因为怕搞得太大了激起当地士民反对,也是艰难。要知道,当年迁燕兵家属至太原府定居,就因为搞得太过激烈,起了叛乱,这个教训还是很深刻的。
“放心吧,这边无事。”康君立拍着胸脯保证。
李袭吉多看了他一眼。
康某人刚吃了败仗,这个保证看起来没太多说服力。
“我遣人带了一些钱帛过来……”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脸色一喜。武夫们就吃这一套,发了赏,士气定然大振。
“这几日便带至各军发下,有劳康都头派人陪同办理。”李袭吉道。
“应该的。”康君立连连点头。
第073章 蒲县与石楼
永和关之外,渡船一艘接一艘驶了过来。
一整个白天,码头处理了十余艘船只的靠岸,卸下了近三千斛粮豆。
经略军派了两千余人驻守此处,四处巡视。
从延州渡河来的夫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帮忙卸粮,一部分修缮破败的关城。
永和县的百姓也被征发了起来,往隰州方向转运粮草。
现在隰州是整个慈隰战线的物流枢纽中心,各种物资多运往此地存放,然后再输往前线。
邵承节站在河西岸的延水关城之上,几乎要踮起脚来看向东岸。
关城之外,从马直的军将们已经围得严严实实,邵知言三人跟在世子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
他们担心,世子一时间兴起,就要渡河往东,至隰州永和县境内,到时候他们是拦呢,还是不拦呢?
“瞧你们那点出息。”邵承节转过身来,笑看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道:“瞭望山川地理罢了,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么?”
三人同时尬笑起来。
世子你要过河,我们还真不怎么怕,怕的是你一个人过河啊。
从马直两千骑兵,在没有浮桥的情况下渡河,那要多久?反正一两天内渡不完,一旦出事,都来不及援应。
“卢都头与康君立的这场大战,你等觉得如何?”邵承节问道。
邵承节的军事经验还没邵知言三人丰富,这话问得有些老气横秋,但身份摆在那里,似乎也没什么。
“世子,卢都头这仗胜在一股巧劲,诱敌深入之策,古来有之。李承嗣上当,全军覆没。晋军闻败,骇惧惶退,都头追袭之,收复慈、隰二州,实乃必然。”说的是邵知为:“但都头所督各军,能不能突破石楼、上平关一线,未可知也。”
“怎么说?”邵承节兴之所至,让人拿来地图,现场推演。
“贼兵出石州,抄小道奔袭永和关渡口,则何如?”邵知为问道。
石州偷袭永和关,其实是沿黄河东岸南下,也只能这么走。
这一片的河流都是东西向的,山脉也多为东西走向,不存在南北走向的道路,只有沿黄河这一片可以勉强过一过。但道路并未整修过,大队步军肯定是走不了的,只能小股精兵偷袭——不修路是有原因的,一是要开山,二是即便开了山,汛期也会被河水淹没,没必要。
“经略军有两千余人屯驻永和关,隰州亦有两千兵,可互相援应。”邵承节说道。
“永和关与隰州之间一百四十里,全为山路,贼人若学黑矟军那般,由骑马步兵绕过永和关不打,专伏击永和关、隰州之间的粮道,则何如?”邵知为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平原之上,一百四十里或不算什么,骑军巡视,贼人很难埋伏,但隰州不一样。”
邵承节对邵知为的语气丝毫不以为意,笑骂道:“你这不抬杠么?”
“世子!”邵知为脸色一正,道:“昔年我在沙州,与回鹘交战,他们最喜截断粮道,什么烂招都用,什么空子都钻。征战之事,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斗智斗勇,你露了破绽,别人不来打是你的运气,但来打了,可就是麻烦了。”
“君言之有理。”邵承节躬身一礼,谢道:“回去赏你银器十件。”
邵知为神色一喜,连连感谢。
邵承节的脸色稍稍有些不好。
事实上,他的好胜心是很强的。文学上要胜过别人,武艺上要胜过别人,行军打仗也要胜过别人……
今日推演中,被邵知为压了一头,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开心,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以后邵知为是自己帐下大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为什么就不能在文治武功、军略驭下方面都做到第一呢?唉。
河上的船只仍在不停来回。
不知不觉,北上的卢怀忠集团的后勤基地,已经从绛州龙门转为了永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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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威出了险地关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雄壮的关城。
关城上灯火通明,刀枪森严,旌旗林立。
这是太原的定海神针。
突破此地后,再克高壁镇,便直入雀鼠谷。谷中有灵石、介休二县,可筹措粮草,出谷后,再克冷泉关,即可突至晋阳城下。
这些时日,险地关一带可并不平静。双方不断派兵前出试探,大战的阴云始终挥之不去。
周德威不认为强攻城塞是什么好主意,死伤惨重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何必呢?
今夜他领兵出征,并不是攻夏人严密布防的汾水关,而是直趋西南。
大军逾万,车马众多,出关之后西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时已五月,但山间的夜晚依然有些寒意。
周德威驻马于一处溪流间,拿马勺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完之后,说道:“与夏人这一打,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