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代宗之后,德宗继位。德宗是有名的猜忌之君,历任枢密使一直十分恭顺,“未闻枢密使干政之事”。
但建中之乱改变了一切。神策军的兵权就此易位,从文官那里收走,到了太监手中。
宪宗年间,因为有了兵权,枢密院的机构不断扩充,官吏从以前的借调变为常置。而担任职务的官员的文化水平也不断提高,比如掌财政出纳的枢密院孔目官师全介、起草文书的乐辅政,他们都是宦官,但“皆通文翰”——穆宗时的枢密使杨承和不但辞藻华丽,还写得一手好字,所撰《梁守谦功德铭》,后人因爱其字而不忍废。
这个机构是越来越专业了。
到了现在,枢密使的职责在明面上有四:一、皇帝在皇城办公时,上传下达(皇帝在宫城时,由宫廷女官上传下达);二、草拟内状文书;三、陪侍皇帝左右,参与重要决策;四、总领各地监军使,处置监军所报各地事务。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在神策军握于手中后,于实际事务中,可以简略地概括为枢密使主兵、宰相主政,实际上是分了宰相的权力,即兵权。
神策军为何对太监们死心塌地?因为军费都是枢密使要来的,人事任免也是枢密使实际掌管。文官既无法干涉财权,又没有人事权,自然对军队的影响力很低了。
邵树德不打算把枢密院交给宦官集团,大唐宦官之跋扈殷鉴不远。
交给文官也不合适,不光本朝有白志贞的教训,明代七品县令都能在总兵面前盛气凌人,岂能不鉴?
但你总要用人。
从理智上来说,还是交给文官最合适,他们顶多把军队玩烂,造反的可能性较低。
但从感情上来说,邵树德却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反正自己也爽够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相信后人的智慧好了。枢密院,他打算交给勋贵们。
折宗本是外戚,其实也不太合适担任此职,但邵树德在观察许久后,信任老丈人,这又另当别论了。
“国朝有枢密院,我亦欲设之。”邵树德说道:“枢密院掌全国禁军调发征募、武官选授、军队训练校阅等兵事。从今往后,兵部只管仪仗、州兵、蕃兵、土团、武举等事。”
至于武学,枢密院、兵部都管不到,例由天子担任总办,授官也由天子亲自来。
折宗本对宋明时代的文武之争并不了解,此时的他也想不到后世武人的地位会低到那种程度,出将入相会越来越少,因此他也没多想,直接答应道:“贤婿是让我当枢密使?这个职位,确实不宜交给外人。放心吧,军中的兔崽子,我还压得住。今后好好操训他们,保管上阵时个个如猛虎下山一般。”
邵树德大笑,道:“也只有外舅能担此重任。”
折宗本亦笑,这个利益交换他很满意,甚至有些惊喜了。
本以为要回家闲居养老了,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女婿心胸宽广,做事有分寸,果然是成大事之人。
※※※※※※
折宗本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让他亲自去一趟河中,招抚叛乱的河中散兵。
五万河中衙兵他吃不下,两万五千那会,也不太想要这些习气深重的藩镇兵,怕污染了自己军队的风气。现在只剩一万五千了,可以分化拉拢,瓦解敌人的反抗。
“我将天下之兵分为甲乙丙丁四等。”邵树德说道:“梁军能战,也听话,可与夏军并列甲等。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不甚理想,故列乙等。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太听话,列丙等,淄青兵战力连郓、兖兵都不如,但较二镇兵听话一些,同列丙等。河北兵,战力比郓、兖强一些,不如梁、晋,但非常不听话,列丁等。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其实,四等兵皆可用,但须有侧重。河中兵可列丙等偏上,王重荣时代也挺能打的,习气马马虎虎,全消灭了不太合适,也会令天下武夫怨恨。”邵树德继续说道:“你可任河中招抚使,即刻启程,配合卢都头招抚降人,以五千为限,多了不要,我怕坏了军中风气。”
“遵命。”李杭立刻应道。
夏兵的来源,历来非常复杂。河南人的数量即便不是最多,也与河陇、关北兵差不多。十几年来也吞并了不少降兵,比如鄜坊、丹延、泾原等,也令各镇送过精兵,比如当年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就送过。
但也不是什么兵都要的。
李杭想起了当年泾师之乱时,夏王欲吞并降人,于是令泾镇降官、从事陈讷帮着挑选降兵。当时提了三个条件:非精壮者不要;技艺荒疏者不要;油滑畏战者不要。
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精壮者一眼就能看出,技艺也能试出来,至于是不是油滑畏战,这个就只能靠熟悉这些军队的泾原镇官员来帮忙了,最后也只挑了三千人。
这次攻灭淄青镇,得降兵数万,也只挑了一万人至洛阳。挑剩下的,要么是战斗力不行,要么是习气深重,基本属于被放弃的。
这些被放弃的人单独成军,未来即便表现出色,能被选入禁军的也将十分有限,非常困难。相较于梁军降兵几乎全盘接收,差别对待是十分明显的,也反应了邵树德的个人喜恶。
你又不能打,还桀骜不驯,第一印象就这样了,未来想出头,要付出的努力实在太大了,李杭都对他们非常同情。
仿佛是看出李杭在想什么,邵树德又道:“我以前也饥不择食吞过降兵,但那时没得选,现在军队员额已经十分庞大了,不能再什么人都收。此事你好好办,费点心思。”
“遵命。”李杭躬身行礼道。
河中镇,目前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晋人参与了,没那么简单。但怎么说呢,慢慢来了,事情一步步处理,数万大军屯于河中,翻不了天。
李杭走后,邵树德便下到天德军中,抚慰军士,监督操练之事。偶尔与军官们一起踏雪打猎,增进感情。
三子、四子也参与了进来,慢慢熟悉军中事务。
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未来能有多出色,但至少不能是个废物。整天待在宫中是没什么前途的,少年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因此走到哪里都带着,言传身教,细心讲解,时不时还会考校一番,确保他们都懂了,或者至少有个基本的概念。
当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带着了。
他去广成汤泡温泉,享用朱全忠之妹朱氏、朱友文之妻王氏、朱友珪之妻张氏、朱全忠之妾石氏等妇人的时候,两个孩子乖乖回去背书,并抄写十遍,不得偷懒。
父子三人各有各的快乐,妙哉。
第057章 南北衙
“杨都护,这便是北衙了。”二月二春社节这天,镇北副都护杨爚抵达了洛阳,在封渭的引领下,参观位于皇城内的北衙衙厅。
国朝有宦官、文官集团之争,因其办公地点不同,被称为南北衙之争,又叫南衙北司之争。
南衙就是政事堂所在,朝官们的中枢。
北衙有枢密院,惯由宦官掌权。
在邵树德建立的新朝,同样有南北衙,但含义却大不相同了。
简而言之,南衙管汉地,北衙管草原,互不干涉。
但因为人口、经济、军事方面相差悬殊,北衙的官僚机构自然不可能像南衙那么齐全。
南衙有政事堂、三省六部、九寺、枢密院等,北司该有哪些,不该有哪些,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就杨爚知道的消息而言,北衙目前只有枢密院、理蕃院两个机构,都是由现有的体系分离重组出来的。
北衙枢密院其实就是原来的都护府亲军司、统军司。
亲军司原来代管邵树德名下的直属部落,即奴部。现在奴部不由他们管了,专管其他各个部落。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现在这两个机构合并,改组为枢密院。
理蕃院就是原来的都护府部落司与旧理蕃院的集合体,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简单来说,理蕃院管民政,枢密院管军事。机构还不全,未来还会陆续增加。
“听闻国朝枢密院新设之时,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贮文书而已,如今更简陋,房屋才起了个头。”杨爚看着少少几间房屋,苦笑道。
枢密使设置之初,确实非常简陋。没有专门办公场所,人员也是借调的。到了宪宗时,机构日渐庞大,进一步改组,分东、西两院,各有枢密使一人,下有枢密承旨等佐贰官员,分署办公,各管一摊子事。
南、北衙枢密院的机构大同小异,亦分东西两院,即上院枢密使、下院枢密使——宪宗元和年间,宦官刘光琦、梁守谦就分任上下院枢密使。
“封副使,殿下委我为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那么下枢密使是谁?”杨爚突然问道。
封渭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是契苾璋。他会在今年卸任飞龙军使一职,待大王开国之后,便就任北衙枢密使。”
杨爚点了点头,又问道:“两枢密分掌之职司,与国朝可有异?”
就像现代有分管领导一样,枢密院负责的军队征募、训练、调动、抚恤、军饷、校阅等等,也是由两位枢密使分割,枢密副使、枢密承旨、知事等佐贰官员具体办理。
涉及到军队调动这种敏感事务,在五代之时,更是要有皇帝旨意,然后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这其实与如今的都虞候司差不多,节度使的命令下达之后,都虞候司走流程,然后由衙将率军出征。
出征的将领不属于枢密院体系,是南衙朝官,一般是勋贵——其实不是勋贵也不可能,哪怕你是底层出身,立了战功后也必然晋爵,成为贵族一员。
北朝以来的贵族,与后世明清的勋贵是两回事。因为不存在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之类,贵族成员上上下下,变动还是很大的。
比如宪宗朝平定西川叛乱,出征的主帅之一高崇文不识字,但他从小兵做起,与吐蕃厮杀多年,“功冠诸军”,当时已积功晋爵渤海郡王。
名将李晟,也是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不断立功,在与吐蕃的战争中获得了“万人敌”的称号,得封合川郡王。
大唐勋贵的成色,因为保持了上下流动,整体还是可以的。第一代当郡王,第二代降爵,如果后代没有立功,渐渐就会消失在大贵族行列。凌烟阁的那些大将后代,如今安在?
“职司之事,不太清楚。”封渭说道:“但应该差别不大。”
杨爚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南衙枢密使是谁?”
“已内定折令公任枢密使,但不知是哪一院。另一位很可能是朱叔宗,只是猜测。”封渭说道。
杨爚又点了点头。其实可以理解,都教练使衙门肯定要合并进枢密院了,朱叔宗担任枢密使是必然之事。
正如藩镇的都教练使不允许统兵一样,枢密使也没法领兵出征,但朱叔宗本来就没领过兵,没什么可遗憾的。
出征之事,具体到国家层面,就是皇帝召开延英问对之类的最高级别决策会议,北司枢密使、南衙政事堂宰相、涉及到的有关部门主官一同参加,做出决策。
“听闻司农寺、卫尉寺等机构也于暗中筹建起来了,大王创下的这副家业,终于像点模样了。”看着拔地而起的宫室,杨爚也很是感慨。
“藩镇为国嘛,之前是藩镇,后面就是国了。”封渭亦很舒心,笑道:“可惜现在只能暗中筹备,没法公然入厅办公,名不正言不顺,惜哉。”
藩镇为国,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但之前是藩镇体制,虽然有从镇、附镇的说法,但理论上各个节度使都是平级的。各镇有各镇的班子,你要想建立制度,首要的便是跳出藩镇这个框架。
但你没有跳出藩镇的框架之前,能怎么办?各藩镇统一财税、兵籍、官僚体系已是能做到的极限,但藩镇本身还存在着。
自己重新建立一套制度这种事就别扯淡了,那与称帝无异。开国、建制,这两个词是联在一起的。邵树德也只敢在幕府、都护府的旧有体制内小修小改,用夏王府来打擦边球,另起炉灶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直接造反干脆一点。
当然,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旧的框架即将被打破,新的机构已在暗中筹建,等待时机成熟,即可走上前台。
“我来了枢密院,理蕃院定然是野利经臣主持了。不过南衙政事堂不止一位宰相,北衙理蕃院多半也不止一位主事,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了。”杨爚笑道:“一路走来,真是如同做梦一样。从麟州山沟沟里,到洛阳当枢密使,嘿,托了大王的福啊。”
封渭也有同感。
从一个忙于考学的士子,一跃而为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将来还很有可能位列中枢,这份运气,乱世之中又有几人可得?
“雪下大了,走,去幕府品茶。”封渭邀请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杨爚笑道。
新朝同僚嘛,自然要加深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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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杭快马加鞭赶到了河东县。
入城之时的感觉很不好,一派乱糟糟的景象。
“关将军。”
“李祭酒。”
府衙之前,经略军使关开闰与李杭互相行礼,然后一同入内。
“卢都头呢?”甫一坐下来,李杭便问道。
“领军出征了。”关开闰简略地说道:“晋绛慈隰四州,州兵、土团已悉数召集,把守各关寨。卢都头已率武威军左厢并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万余人东行,攻虞乡县。赤水军使范河亦率部自安邑出发,夹攻虞乡。”
“为何不把右厢也带走?虞乡贼势猖獗,多拖一天就多一天变数。”李杭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