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柳二,你喝多了,以后还回不回蒲州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别说了。”
柳二也反应了过来,扭头向那人致谢,闭口不言了。
馆驿内人来人往,但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王师范心情不佳,也喝起了闷酒。
司空颋到了洛阳,定然是去拜见夏王的。所谈之事,他也能猜出一二。
夏、晋之争,已是箭在弦上。魏博很可能会成为主战场,司空颋多半是奉罗绍威之命,来做最后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最终会一无所获。
在王师范原本的猜想中,明年二月之后,邵树德会在相卫之地与河东、魏博联军交战。成德王镕说不定也会参与进来。
至于沧景卢彦威,这厮应该还是会南下夺取棣州,但那个战场影响不了大局。焦点还是在相卫甚至是邢洺磁。
但如今看来,河中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大大升高了。邵树德会怎么应对?他不觉得自己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吗?
或许会以守为主吧,争取先拿下兖州、徐州,然后抽出大量兵力北上。但战局的走向,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王师范不知道。他只能长叹一声,希望别打得生灵涂炭,波及太多无辜的百姓吧。
乾宁五年的最后一天,王师范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长安,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淄青镇进奏院之内。
时近年关,衙门都已休沐放假。本来以为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不料圣人听闻他到来之后,突然传召,让王师范很是意外。
匆匆整理一番后,他便进宫面圣了。
第052章 担惊受怕
“王卿!”见到风尘仆仆的王师范之后,圣人的眼圈都红了。
没办法,精神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个压力不是来自内部,中官群体对他的欺凌,说句大不敬的话,多年来已经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圣人早习惯了。
真正的压力来自对可能遭受的悲惨命运的恐惧。
“陛下。”王师范见状也有些懵。这是咋了?被中官鞭打了还是怎么?
“王卿。”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略略收拾了一番心情,问道:“外间有传闻,邵树德在洛阳治宫室,可为真?”
“臣在途径洛阳时看到了,上阳、紫薇二宫都在修建,此事为真。”王师范回道。
此番入朝,他被授予检校司徒兼侍中,其实都不是什么实权官位。他也没打算在长安做出什么大事,安安稳稳混日子得了。结交一些好友,游山玩水,寻幽探密,再读读书,写写文章,兴致来了,打打猎,玩玩马球,如此而已。
但看到圣人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还是有些感伤。大唐天子,何至于此!
“可曾听闻到别的消息?”圣人的脸色更加灰败,问道。
王师范犹豫了一下。他不但听到了,还见到了。
“陛下,邵树德征发洛、陕、虢三州百姓所治宫室,基本是按着上阳宫、紫薇宫旧观来的,或许是觉得长安水卤,粮食转运不便,打算让陛下至洛阳听政。”王师范终究不忍心把实情说出来。
他听闻夏王在洛阳,不是住在合欢殿,就是在含嘉殿小住。哪有修宫室的臣子自己先住进去了?这摆明了是把自己当做洛阳宫城的主人了。
再看看当地的百姓。河南道西边几个州,屡经战乱,户口十不存一,现在住在河南府、汝州一带的都是什么人?邵树德迁过来的军士家属及灵夏、河陇百姓,他们言必称“邵圣”,几乎都忘了李家天子的存在,甚至有愚昧之徒认为大唐天子本就姓邵,岂不可笑?岂不可怖?
地方官吏是明白人、文化人,但他们也不以为意。王师范一路上都住在馆驿,里面来往公干的将官很多,即便不刻意偷听,也能了解到许多东西——官员们根本不在乎谁当天子,简而言之,谁当天子支持谁。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王师范本就是武夫出身,他能不知道军队什么德行?十六岁那年,他把镇里大部分兵马交给卢弘,让他带着去打棣州刺史张蟾,结果如何?天都差点塌下来。
邵树德整编了六支部队,计十八万步骑。这些人难道还听李家圣人的不成?
军队、百姓、官员都不支持李家圣人,还给你修洛阳宫室,骗鬼呢?
果然,圣人也不信这个,只听他神色惶急地说道:“邵树德早有不臣之心,这些年愈发放肆了。现在连宫室都修起来了,看样子是要谋朝篡位。王卿……”
王师范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邵树德要开新朝,有点见识的都看得出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手下有一大堆人要安抚呢,他也不可能一直压着。
“陛下,邵树德爱惜羽毛,或不至于如此。”王师范安慰道。
圣人的脸色丝毫不减好转,他又追问道:“京中有传言,邵树德要派人将朕掳去洛阳幽禁起来,王卿觉得如何?”
王师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情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如果邵树德真要开国称制,禅让的把戏定然必不可少。毕竟他不是反贼出身,而是唐臣。像黄巢那种,直接将天子杀了都没事,他本就是反贼,天经地义,但邵树德确实不行,如果他不想吃相太难看的话。
另外,王师范也对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忧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把圣人逼成这样?中官群体肯定是罪魁祸首,他们肆意打骂、凌辱、嘲讽天子,干了不知道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
朝臣们次之,王师范听闻最近不少朝官东行,前往洛阳。
老实说,朝官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这会愿意上供的藩镇越来越少,京兆又被割出去了一大块,三司越来越难以搞到钱,俸禄拖欠得越来越严重,你让朝官怎么办?
高级官员还不用那么担心,因为他们有别的产业,可低级官员就太惨了,几乎要养不活家人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多人就起了辞官不做的念头,或者干脆去洛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
“准”鸿胪卿李杭、司农卿李延龄、太常卿郭黁、国子监萧符、都水监赵克裕等,陆陆续续招募了不少出自长安的技术官僚,从事礼仪、水利、教育、农业等方面工作,慢慢填补机构空缺。
这种现象目前才开了个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走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他们职级都不高,也没什么背景,但都是一个衙门里最主要的事务官,用起来顺手,也放心。
圣人只要眼睛不瞎,总能意识到官员的流失。但他也没办法,只能下令拔擢官员,再从新科进士中遴选人才——进士录取名额,已从最初的每年三十余人,扩大到了一百二十人左右,其实不少了,毕竟这是每年都考的。
王师范琢磨着,圣人部分不安全感,大概也来于此。他觉得,自己可能当不了几天皇帝了,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不发狂就算好的了。
“陛下,而今天下尚有强藩,他们仍遵大唐为正朔,邵树德想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勿忧也。”在圣人的逼视下,王师范不得不违心地说道。
圣人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问道:“杨行密、李克用、李茂贞、王镕之辈,可制得住邵……邵树德?”
这几个人最近的发展势头,不能说好,但也绝不能说差。
李克用刚大败契丹,俘获甚众,虽然自己的损失也很大。
杨行密部将王茂章刚刚袭取空虚的沂州,正待侧击兖州,结果钱镠又出兵攻宣歙,双方大战连场,钱镠败退。但败退的钱镠实力并未大损,威胁仍然存在,而大败钱镠的田覠、杨师厚又让老杨有些忌惮,故暂缓了攻势,转而固守。
王镕无甚动静,但积极联络李克用,兵马操练不辍。
真正取得大进展的是李茂贞。
他对东川镇发起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朱玫又病死,镇内群龙无首,朱寿、朱休兄弟反目成仇,谁也不服谁,各州县纷纷告失。
打到现在,王行约被杀,陵、泸失陷。
朱休战败后逃走,不知所终,遂州失陷。
节度留后朱寿被围于梓州城。
前神策将满存又投靠李茂贞,茂贞令其攻绵州王行瑜,大败被杀。
龙剑赵俭领兵南下,攻彭州、汉州,不顺。
东川诸势力,这几年一直在丢地盘,若不是被朝廷插手了一回,估计已经吞并东川了。但这次圣人支持李茂贞,扫除了政治上的后顾之忧,西川兵连战连胜,朱玫在世时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瞬间崩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李茂贞现在踌躇满志,因为附近根本没有干涉他的力量。最近的一支夏军在兴元府,还是续备军,兵力只有区区一万,已经无法阻挡他攻灭东川,一遂大志。
“陛下不要多想,静观局势即可。”王师范劝道:“夏晋之间,早晚要打。若邵树德赢,李克用怕是要被压制在河东出不来了。若李克用赢,河中、河阳之地,邵树德未必保得住,届时两军隔河对峙,厮杀不休,一时间不会出现大的变化。”
圣人听了还不是很放心。他现在最害怕的是讨邵诏书的事被泄露。
其实他心里隐约清楚,这事一定会暴露的。因为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等人拿到之后,一定会对核心部下宣示,时间长了,总会走漏风声。更何况李茂贞为了战争,在朝廷大义还比较好使的蜀中四处宣扬,邵树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一定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罪恶手段吧?每每想到此处,圣人都夜不能寐,他现在看到何皇后就厌恶不已,都是这个女人坏的事。
“王卿之忠心,朕知矣。”圣人挤出了两滴眼泪,随后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听闻卿之大将刘鄩已降树德,其人是否忠义?可不可以……”
王师范听了大惊失色,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走近两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树德一死,河陇、关中、河南固然分崩离析,但这未必是好事啊,恐还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圣人听了脸色一白,神色间颇为挣扎,似乎并未被王师范指出的可怕后果吓住,还在犹豫。
王师范有些怕了,咽了咽口水。他现在愈发觉得圣人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胆子也大得可以。他担心,即便圣人真被邵树德弄到洛阳去,他仍然会想办法搞一些愚蠢的刺杀,完全不计后果。
“朕知道了,卿退下吧。”圣人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师范躬身行礼,默默退去。出了殿内,冷风一吹,才发觉已经汗透衣背。
长安这个地方,真的让人心惊胆战。他已经决定,过完正月之后,就出门游山玩水去,什么也不管了。
第053章 班底
乾宁六年的正月刺骨寒冷。
王师范已经搬进了务本坊的一处大宅子内。宅院本是空着的,给有品级的官员住。之前住在这里的是门下侍郎张玄晏,不过他已经收拾行李辞官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辞官不做了,懂的都懂,人家去洛阳了嘛。
王师范的朝职是侍中,张玄晏理论上的上级,但他只是个检校官,不能当真。
不过住进这个宅子倒也符合身份。
正月里圣人照例给朝臣赐宴,正月十五还一起观灯,朝臣奉命做应制诗。王师范也做了两首,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
这个朝廷,他很失望!
宰相们要么心怀叵测,要么混日子,要么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层官员整体情绪非常消极,对前途悲观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连俸禄都拖欠着,他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妻儿都养不活,何谈做事?
因此,你也就别怪那么多人自谋出路了。生活是现实的,它需要钱。即便你对邵树德不满,不想给他做事,那么也尽量去别的藩镇谋职,反正那些藩帅们还是很乐意聘用进士当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师范隔壁的邻居叫王彦昌,与张玄晏一样,都是早年投靠萧遘,为邵树德做事的进士。
爬得最高的前门下侍郎张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乡贡进士,从殿中侍御史做起,后来到河陇地方上转了一圈,又入朝为官,升迁极快,当上了门下侍郎。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还能进政事堂,过一过宰相的瘾呢。
王彦昌是广明二年的进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员外郎。
这些萧氏的党羽自成一体,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很盛的。
能够与他们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党了,他们主要集中在礼部、御史台、大理寺。
当然,在朝官们看来,无论是萧党还是封党,就本质而言,都是邵党,在朝中的声音很大。虽说不至于完全控制朝堂,但确实可以极大影响朝政了。
“这破朝廷,早知道不来了,在洛阳谋个官职算了。”王师诲一脸晦气地说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对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头,肯定是收买为主。只要想入朝,弄个官当当绝没有问题。长安的这个朝廷,我看挺不了几年了,早晚让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师鲁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搓着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现在也就勉强维持个不散架的状态。外镇节度使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个景况,送来的钱只会更少。如果邵贼把朝廷弄到洛阳去,我怀疑还有没有人愿意送钱。”
“送不送钱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镇设了那么多院衙,催收榷税,几年来,不是被武夫驱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钱。没兵没权,节度使、刺史也懒得理你,如何收钱?”王师诲讥讽道。
其实说穿了还是个威望的问题。
朝廷没什么威望了,愿意上供的藩镇就少。设在各地的税务机构,比如在某个产茶大州专收榷茶钱的院衙,这些机构渐渐也维持不下去了,整体呈现崩坏局面,财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战争之中,以至于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军被废掉了大半,少掉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会已经没饭吃了。
“五弟,这几日你出去转得比较多,可有所得?”王师范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