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我等本就是河南人,昔年避秦宗权之乱,逃难来卫州。虽说回不去老家了,去唐州也不错。”老者答道:“家中儿郎入了效节军,夏王有令,效节军将士家人悉数发往唐州。那边被黄巢、秦宗权闹过,人烟稀少。”
“就不怕是骗你们的?”大汉追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不愿多答。押车的军士瞪了他一眼,道:“夏王一言九鼎,从不欺骗咱们武人,他说去唐州那就是唐州。你这粗汉,想要惑乱军心么?信不信我将你逮了?”
大汉一言不发,转头离去。
“崔大哥,还去应募么?”有人追了上来,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虬髯大汉说道:“邵树德还算有分寸,没有强迁百姓,是个有脑子的。”
“他敢强迁民户么?”有人笑道:“效节军一帮走狗,自然会说服家人迁居唐州。其他人可就不愿意了,说不定要闹出乱子。”
其他人一听,都微微尴尬。效节军是走狗,我等去应募州兵的算什么?
“别废话了,赶紧走。若去晚了,说不定已录满了军额。”大汉催促道:“苦练武艺十余年,魏州的节度使看不上我,没想到要到夏人手里做事,唉。”
其他人的心情也很复杂,但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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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卫县散播谣言,说殿下要尽迁魏博百姓去河陇开荒。有武夫溃兵裹挟丁壮,杀县令、县丞及吏员十余人,据城而反。解将军已领兵克之,斩首四百余级。”卫州州衙内,幕僚们在汇报着最新的消息。
卫县在东面数十里处。邵树德没动,不代表大军不动,事实上天雄军右厢已经出发,进抵卫县。
卫县没什么兵,本来也打算降了,但在一伙溃兵跑过去后,事情起了变化。他们散播谣言,说邵树德坑杀降人、杀戮极盛,还强迁卫州百姓至河陇开荒,缺德冒烟,一下子挑拨起了情绪。
卫县上下本就不是所有人都愿降。来了这一出后,不少人自发加入溃兵,斩杀了县令、县丞等官吏,拒不投降。天雄军先锋数千人抵达后,破之,杀了数百人,这才平定了动乱。
但县城也就是县城罢了,卫县大着呢,如今乡间是个什么情形,没有人知道。分散去乡间征粮会不会遭受伏击,也没人敢保证。只能先这么着了,新官上任之后,花点时间,情况应该会慢慢好转。
“有传播谣言者,不要犹豫,尽数捕杀。”邵树德说道:“催一催谢希图,又空出来几个位置,赶紧安排人。”
这是邵树德第一次没在新占领区安排关西州学的学生,尽量用本地士人为官。老实说很够意思了,魏博活出了统战价值,本地人得到了相当好处。
“魏将陈元瑜弃城而走,天德军已收黎阳。蔡将军连发三函,请攻澶州。”
澶州,在卫州东偏北,濮州对面。境内有永济渠,北通魏州。
“让蔡松阳不要着急。”邵树德说道:“此番出兵,我是应罗帅相邀,前来助拳的,焉能这般胡来。对吧,司空巡官?”
司空颋勉强笑了笑。他其实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如今罗绍威有很大的可能当上节度使。
就在昨日,李公佺部万人至城外,得了诸多赏赐的五千衙兵出城,大破李军,斩首两千余。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现在知道魏博共和国为啥以八千衙兵的票最值钱了吧?这八千人本来就是遍选六州精兵组成的,虽说有父子相继的现象,但历任节度使为了摆脱衙兵的控制,一直在挑选各州精兵入衙军,客观上维持了一定的流动性,使得其保持了相当的战斗力。
李公佺吃了这一个败仗,形势有点不妙了。即便他带着两万主力再赶过来,整不好自己人头就被借了,三万大军直接投降罗绍威。
“罗绍威还未坐稳大位,这就急着赶我走了?”邵树德笑道:“形势危急时,恨不得催我飞至魏州,一旦好转,就想打发我走人。过河拆桥,不留后路,罗绍威太年轻了。”
司空颋只能尴尬赔笑,道:“殿下,数万兵马可吃不下魏博六州,与其届时遍地烽火,后路遭袭,粮馈不继,不如见好就收……”
“钱粮,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就这钱粮还拿不到手,还得等到明年,罗绍威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金银财宝两百乘、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六十万斛粟麦,这是罗绍威的最新报价,想让邵树德退兵,因为他自觉有能力对付李公佺了。
但问题是,他现在没钱。这些都是空头支票,还得到明年才能支付。甚至明年可能还付不齐,要拖到后年。
罗绍威最近可真是金融知识突飞猛进啊。找高炮贷款,开远期承兑汇票,还他妈分期付款,有点代宗、德宗那会“债帅”的风采了——神策军将领在长安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外放节度使,到任后想办法还钱。
这世上有元帅、大帅、军帅等多种称呼,都是美名,但罗绍威背上了“债帅”的名声,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在卫州多日,五县粗安。花费了这么多心力,什么都没见到,就直接打发我走了?”
“殿下方才也否决了蔡军使攻澶州的请求,这……”司空颋背生汗津,下意识问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收到份军报。邢州晋军一部南下相州劫掠,我看不下去,打算举兵北上,消灭这股贼寇。”邵树德说道。
相州就是曹魏时的邺城,在卫州北面,有六县,本有五十多万人。但这些年经历了几次战事,损失不小,邵树德怀疑也就四十多万了——但仍然是一个户口极丰的大郡。
“相州?”司空颋一惊。
相州再往北,可就是昭义东三州(邢洺磁)了。司空颋觉得局势已经非常诡异了,李公佺在玩火,罗绍威在玩火,夏王也在玩火。这一个不好,魏博就成战场了!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
第026章 墙头草与祭祀
罗绍威最近稍稍有些欣喜。
原来他也是行的!和他父亲当年一样行!
站在阵前讲两句话,发下赏赐,衙兵士气大振,杀得对面人仰马翻。
好家伙,五千对一万,摧枯拉朽一般,那场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罗绍威的脑海中。原来打胜仗,比玩弄妇人还要爽。
只可惜那一万人成色不足,有不少新募来的军士。自贼将张慎斋以下,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余皆溃散。
毫无疑问,张慎斋是来抢功的。
当年乐彦祯造韩简的反,也是一军脱离大部队,火速回魏州,趁着军府混乱的当口,制造既成事实,稳住了诸州镇兵,迫使他们承认新节度使。
张慎斋这次,也是想趁着魏州人心惶惶的有利时机,抢在夏兵之前,占领中枢要地,让各州承认李公佺为新节度使。
打的就是一个快字!
好在他们被打退了,代价是散尽家财,还欠了十万缗钱的高利贷。
值得吗?好像也没得选择,不借钱死的就是罗家了,无解。
城内外的军士已经超过了两万。衙兵、镇兵、州兵,什么人都有,乌烟瘴气的。
史仁遇带着万把人屯于永济渠北,似在观望局势。在听闻张慎斋被斩之后,他立刻遣使入贺,一个老滑头!
原野上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来。数十人至数百人一股,都是原本李公佺的部下,眼见着李有失势的迹象,自己脚底抹油先溜了,看能不能在魏州混个赏。
一帮墙头草!
罗绍威鄙视这些人,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魏博武夫就这个样子,他们是地头蛇,守户犬,出门作战不是不可以,要加钱。钱一旦不到位,转身反戈一击都大有可能。
当年奉朝廷之命讨伐淮西、淄青叛镇,出镇长途作战,朝廷也要出血的。而且事实证明,朝廷赏赐到位后,魏博武夫一出场就击溃了淮西最嚣张的骡子军。战斗力确实没的说,问题是你怎么激发他们的战斗力,这才是最难的。
看着一个个在外叫门,陆续进城的武夫,罗绍威恼怒地下了城头,低声道:“有时候都想请外兵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贱胚。”
司空颋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魏博这帮武夫多半还真只有被外人狠狠收拾后,才会老实下来,好好打仗。这其实是最悲哀之处,堂堂魏博节度使没法让魏博武夫死战,只有外人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魏博,没希望了,毁灭吧。
“留后,城内来了许多兵,有点乱,还是约束一下吧。”司空颋看了看嘈杂的大街,提醒道。
罗绍威点了点头,但却没直接下令。他现在威望还很低,不敢做太多触怒武夫的事情。
其实吧,魏博武夫是桀骜,也爱钱,但不至于连军令都不听。但谁让罗绍威自己没底气呢,实在是那天被衙兵们吓得够呛,而且也十分屈辱,此时下意识不敢对他们强硬。
“邵树德到底要多少钱才肯走?”罗绍威终于想起了司空颋刚刚出使归来,问道。
“夏王说相州有晋人南下劫掠,他想扫清这股贼寇再走。”司空颋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现在不想多说了,只直接汇报,其他事情让罗绍威自己去想,自己拿主意。
“胡扯!相、洺州界之上风平浪静,哪来的贼寇?”罗绍威怒道,旋又大惊失色,道:“他莫不是想借道相州攻邢州?万一把相州打烂了……”
相州辖安阳、邺、汤阴、林虑、尧城、临漳六县。本有十县,但罗弘信为了加强他亲任刺史的魏州的实力,将成安、内黄、临河、洹水这四个相州属县划入魏州,与之一同划入的还有贝州的宗城、永济二县,故魏州现有十四县、百余万人。
“留后,不管夏王是什么想法,而今首要目标是诛杀李公佺。他一天不死,留后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此时与夏王交恶,并不明智。”说到这里,司空颋压低了声音,凑到罗绍威耳边,道:“留后,衙兵固然战力强横,但太过桀骜,动不动杀将驱帅,实乃一大祸害……”
罗绍威正听得入神呢,司空颋突然不讲了,责道:“司空巡官还不信我么?有事但讲无妨。”
司空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便问道:“留后可曾听闻过徐州银刀都?”
“自然听过。”罗绍威说道。
银刀都,那是一只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不驯的队伍。战斗力极强,战阵上摧锋破锐,屡克顽敌。他们打先锋直冲敌阵时,敌人一般未战先怯,实在太勇猛了。
“节度使王式将银刀都将校骗过去参拜,一一诛杀。又借返镇路过徐州的忠武军、义成军突袭,将毫无防备的银刀都士卒数千人尽数杀于军营。自此徐镇安宁矣。”司空颋说道。
但徐州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这句话司空颋没有说出来。
若时溥还有银刀都几千精锐,吴康镇之战的结果还未可知。关键时刻,几千悍不畏死的精兵已经足以扭转整个战场局势。
当然,魏博衙兵、银刀都这种部队,厉害是厉害,你驾驭不了也是白搭,还不如杀了。
“这……”罗绍威听到司空颋的话十分吃惊,一时间讷讷无言。
司空颋也知道见好就收,说完之后就不再劝了。反正种子已经播下,最终会长成什么样他不管。
见司空颋不说话,罗绍威也心事重重,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杨利从河东回来了。”罗绍威清了清嗓子,说道:“他在幽州追上了李克用。克用听闻也很吃惊。看得出来,他有心收兵回来。但数万人马已陆续集结,此时再撤,形同儿戏。他已下令五院军开往邢州,如有不对,可求助晋人。”
司空颋微微点头,道:“有晋人为奥援,事情就好办多了。”
心中却在暗想,这事得尽快报给夏王知晓。
公允地说,他并没有完全投靠邵树德。罗弘信、罗绍威父子交办什么事下来,他还是会尽心竭力去做的。这样固然有墙头草的嫌疑,但怎么说呢,司空颋也很矛盾啊。
“留后来了!”
“留后来了,快给钱。”
“留后,不能厚此薄彼啊。我等弃李公佺而投留后,怎么也该得点赏赐吧?”
从李公佺那边跑回来的衙兵们吵吵嚷嚷,聚集在节度使衙前。
已经领过赏的衙兵脸上笑嘻嘻的,抱着双臂在那看热闹,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诸君且让一让,该有的都会有的。”罗绍威有些狼狈,大声呼唤家奴前来接应。
没领到钱的衙兵见罗绍威不正面回答,顿时大哗。
有人故意抽刀入鞘,冷笑连连。
有人横眉怒目,紧握刀柄。
有人沉默不语,就跟在罗绍威身后,走了好长一段。
罗绍威狼狈地冲进了衙门,这才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
他与司空颋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过了视线。
※※※※※※
八月十二,卫州。
修葺一新的窦建德庙内,香火袅袅,人头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