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遵命。”赵克裕应道。
“李延古,你协助赵使君吧。”邵树德突然说道。
他指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克汴时来投的文士。
“遵命。”李延古应道。
都水监下辖河渠署一个部门,另辖天下重要渡口、桥梁,舟津济梁皆有令,正九品上。
邵树德又给加了一个气象署,目前主要工作是收集气象水文资料,作为积累。待时间长了,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规律。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小冰河时期,只不过是一个暖期的末尾罢了。而且暖期变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
小冰河期的夏天一样酷热,冬季也并非一直极寒。它最大的问题是气候不稳定,夏天极端炎热时旱情严重,有时候又带来持续的暴雨——邵树德去年已经领教了,朱全忠甚至不得不扒了滑州段的黄河大堤。
小冰期的极端天气——灼热的夏季、严寒的冬天、持续的暴雨、严重的干旱——有时候只持续一年,有时候几年,最长达到十几年,但如果你把时间维度拉长到整个小冰河期,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气温比较稳定,以三十年周期进行变动,平均气温略低一些。
真正的气候冰点出现在北宋中期,然后开始回升,南宋时又出现一次,这次更冷——有意思的是,北宋、南宋都不是在小冰最冷的那段时间灭亡的,他俩灭亡时气温都已经回升几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纯是自己作死,和气候无关。
对农业社会而言,气候变化逐渐加大之时,水利设施自然就是重中之重了。
赵克裕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洛阳城西的千金池。
夫子们正在疏浚淤塞许久的沟渠。
疏浚完毕的沟渠底部,有人在仔细砌垒砖块。砖块之间用石灰、河沙、黏土搅匀的三合土黏在一起,交错堆砌。
“这可真舍得下血本!”赵克裕惊叹道。
这条沟渠通往宫城。他知道,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水渠渗漏。联想到夏王大修陂池,莫不是洛阳要连续大旱?
“使君,砖头现在便宜了。”李延古还是晓事的,他遥指不远处并排而立的土窑,说道:“河南府各县征集来的夫子,最紧要之事便是制坯烧砖。”
空旷的场地上,一摞又一摞的砖坯堆叠在那里,颇为壮观。砖坯上盖了一层干草,似乎等慢慢阴干之后,就拉到窑内焙烧。
“官人,现在红砖、青砖都甚廉,以前买一块砖的钱,现在可以买五六块。”有驱使官在一旁说道:“老土窑把砖坯放进去烧就完事了。新窑是连续不断出砖,量奇大、烧的时间短、还快,故价甚廉。”
“这我却不知晓了。”赵克裕啧啧称奇。
“现在满洛阳都在找一种能够快速制作砖坯的器物。”驱使官又道:“这会制砖坯太慢了,不够烧,否则这砖头的价钱还能再打下去一大截。”
“这就是我佩服殿下的地方。”赵克裕感慨道:“他总能有一些奇思妙想,还真有用,莫非天授乎?”
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实意,皆肃然起敬。
※※※※※※
赵克裕、李延古离开后,邵树德又接见了第二批人。
主要是赋闲在家的梁将,以氏叔琮、刘重霸、蒋殷、审澄、温裕、李思安六人为首,还有二三十名稍低一等的将校。
这几人中,氏叔琮、李思安资历最老,刘重霸、审澄、温裕次之,蒋殷算是半路来投,资历最浅——其实,若非杨彦洪刚刚病逝,他们都比不上这位曾经的旧宣武军衙将。
邵树德看向氏叔琮等人,问道:“一路行来,有何感想?”
“殿下征战之余,还能游刃有余地治理地方,让人佩服。”氏叔琮说道。
“可惜这天下终究还是靠刀把子说话。”邵树德笑道。
“这不假。但若地方治理不善,军馈不继,最终还是败亡一途。”氏叔琮回道。
“你能有这个认识,就不是一般的武夫。”邵树德说道:“这段时间在家闲居,可有什么想法?”
“殿下东征郓、兖、齐,本是正理,换谁处在这种时候,都得这么打。”氏叔琮说道:“某所不明者,殿下接下来要打哪里?”
“你觉得应该打哪里?”邵树德反问道。
氏叔琮愣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我来打,先攻河北。河北诸藩,向来以河东为屏。河东高屋建瓴,关隘众多,仰攻颇为不利,且河北诸镇会出兵出粮协助河东。若先攻河北,在平原之上与入援的晋兵大战,就要容易许多了。”
“为何不建议我先打杨行密?”邵树德又问道。
“江南河溪纵横,不利骑兵驱驰,此一不利。南人性习水性,乘舟往来,如履平地,容易乘船偷袭,此二不利。其船工、船只多也,我船工、船只少也,军馈运输不如对方,此三不利。南人耐暑热潮湿,我北人初至,多染疫病,士气低落,此四不利。”氏叔琮说道:“有此四不利,不如先并河北。”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我欲扩建飞龙、金刀、黑矟三军……”
氏叔琮心中一喜,但不动声色。
“你等先去灵州吧,听候调遣。”邵树德对所有人说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在家歇得骨头都生锈了,又没到垂垂老矣的年纪,如何甘心一直赋闲?
被冷落了这么久,终于有个去处了,每个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殿下,可是欲攻李克用?”氏叔琮试探性问道。
“李克用不用我来打。”邵树德笑了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契丹八部大举南下,进薄幽州。山后诸戍狼烟滚滚,损失惨重。”
消息自然是杨悦传来的。这老头看着契丹南下,心里直痒痒,若不是没接到命令,估计早扑上去了。
“李克用必救幽州。”氏叔琮断言道。
“为何这么说?”
“殿下,若晋军主力正与我对峙、交战,李克用自然会当做不知。但他现在过不了河,打不到河南来。河阳、晋绛那个地方,殿下亦遣重兵防御,打了结果难料。况且克用极好面子,殿下刚刚放了第二批千名晋兵俘虏,他还拉不下这脸来。”氏叔琮说道:“而幽州这两年虽然平静了许多,比较恭顺了,但李克用不敢赌,一旦被契丹人越过燕山南下,十二州之地会不会有人响应。我听闻刘仁恭、高氏兄弟都在契丹军中,他们也有不少部属,皆北奔之燕地将兵,时刻想着联络幽州旧识,反叛李克用。故我断言,克用定然起大兵往援。”
“分析得不错。”邵树德赞道:“值此之机,我军该做些什么?”
“殿下最好不要攻河东。”氏叔琮劝道:“李克宁坐镇泽州,有三万之众,陉道狭窄逼仄,有雄关险隘,未可轻图。殿下不妨抽调兵力,投入青州方向。”
李克宁将兵三万,屯于泽州,显然也是防备着夏军呢。此外还有李罕之部八千众,前阵子绕道魏博,突袭河阳,复为天雄军所败,斩其子李颢,不过主力尚存。
“若之前,我确实是想增兵青州。”邵树德笑道:“不过现在嘛,有个新方向了。”
“殿下是指?”氏叔琮有些不解。
“罗弘信快死了。”邵树德说道。
“这……”氏叔琮有些惊讶,也感叹夏王的好运气。
早不死晚不死,偏在今年死。罗绍威有那个本事镇住其他人,登上节度使之位吗?
“殿下,这是好机会啊。”氏叔琮突然不想去灵州了,可惜他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我带突将军来洛阳了。”邵树德说道:“但机会不是那么好抓的,还得再看。乐彦祯、乐从训旧事,能重演吗?”
第017章 推戴
灰色的长龙蜿蜒经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骑士鲜衣怒马,弓刀齐备。
蓦地,一骑突然奔至,禀报道:“大王,有魏州使者而来。”
“让他过来。”邵树德翻身下马。
亲兵们立刻支起伞盖,搬来桌案蒲团。
司空颋(tǐng)被亲兵引领着,一路前行。
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执刀挎弓的武士。
武士面容严肃,神情坚毅,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如实质。
也有人只随意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眼神里一股子淡漠生死的味道。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这种桀骜武夫,最是凶残。
还有人把他当猎物一样看待,眼神中嗜血的味道怎么也隐藏不住,仿佛只有杀戮、鲜血才能让他们短暂安宁片刻。
唉!承平日久,肃、代、德三朝时凶狠的魏博武夫已经消失不见了。司空颋暗暗叹气,也暗暗心惊。
这些河南武人,杀人盈野,凶狠残忍,也就是被一个更残忍、更狡猾的邵树德约束住了,勉强雌伏,收敛住了自己的凶性。
“殿下何故北行?”穿越重重护卫,被搜了两次身后,司空颋终于见到了正在饮茶的邵树德,大声问道。
他奉命出使汝州,没想到半路被引来了这里,很是吃惊。
“河南茶,以光州最上,申州次之。产自光山县黄土港者,素为贡茶。司空巡官不妨品鉴一下。”邵树德一伸手,亲兵拿来一个蒲团,又给司空颋倒了一碗茶。
司空颋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半晌后方道:“涤烦疗渴,唇齿留香,确为好茶。”
“烦忧果解?”邵树德追问道。
司空颋一窒,苦笑道:“殿下起大兵而来,烦忧更甚。”
“我欲至修武练兵,君何忧也?”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所将为突将军乎?”
“然也。”
“突将、天雄二军六万众,屯于孟怀,殿下意欲何为?”
“罗帅病情可有好转?”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见邵树德不正面回答,司空颋也无奈。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他无法回避,只能低声说道:“怕是不太行了。”
“杨利去哪了?这次怎么没让他来?莫不是去了晋阳?”邵树德问道。
“他替罗帅寻医问药去了。”司空颋回道。
杨利还真去晋阳了,不过有没有成果就很难说了。听闻晋阳在集结大军,先头骑兵甚至已经星夜兼程北上、东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邵树德笑了笑,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问道:“先前罗帅遗我书信,请我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我也不绕圈子,罗帅何以酬我?”
魏博是军人推举制,更准确地说,是衙兵推举制。衙兵们在魏州城里决定以后,各支州的军士一般也不会硬顶,反正他们的利益没受到损害,现在的节度使一个个都很有分寸,也不会倒行逆施,那么谁上台都无所谓了。
但也有例外。
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虽说老牌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但老实说,只要你操作得当,还是有让人眼红的巨大利益的。镇州王氏不就玩得很好吗?传了好几代人了。
魏博比成德还要富,只要满足了武夫们的利益,不乱来,节度使传个三代人、数十年,在魏博藩镇史上并非鲜见。
史宪诚煽动军士叛乱,逼得忠于朝廷的田布灰心丧气,自杀了事。
韩简对外扩张失利,乐彦祯煽动军士叛乱,当上节度使。
乐氏因大肆征发民夫修城墙搞得武夫们震怒不已,吓得到龙兴寺出家为僧,罗弘信上位。
如今罗弘信将死,罗绍威年纪太轻,镇不住上下,万一谁煽动衙兵,都不需要多,聚集个三五千人,就能决定三百万人的大藩镇的命运。
魏州城里八千衙兵的“选票”,才是真选票。
那么,谁能获得八千衙兵的选票呢?这个事情还真不好说。至少从罗弘信派人联络邵树德来看,小罗可能真没那么乐观。
夏王的虎皮,估计能给小罗加个两三千票,但我能白给你使唤?出场费都不要的吗?
“愿输金银珍宝百车、钱二十万缗、绢三十万匹、粟麦五十万斛。”司空颋也不废话,直接报了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