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挺好,比他以前在河阳见过的树枝、黄泥糊的墙壁好多了。当然后来这种房屋也少了,变成了土坯房或木房,如果全国的房屋都能渐渐过渡到砖房就好了,但这多半不可能。
给乡间土豪找点赚钱的路子还真不容易啊,他们最看重的估计还是土地。
家家户户都有宅园,种了些瓜菜,这与汴州乡间所见大不一样。
开封、浚仪二县,农户宅园内普遍种桑树,几乎可以说所有空地都种上了。有种得多的,甚至农田里都种上了,令人称奇。
河南府这边可能多西北、草原移民,不太会种桑,也没那么技术,以后要多改进。
王卞在乾州就搞得不错。十五亩宅园,多种桑果,农田里执行三茬轮作制,产粟麦、牧草、羊毛,竟是绢、呢都有。
不过村中也有经历过张全义时代的河南府老人,他们是会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
“杖翁家中有几亩地?”邵树德坐到了一家院子里,看着宅院内的桑树和菜畦,问道。
“托大王的福。吾儿上过几次阵,得河南县宅园十五亩、旱田三十亩。”老人回道。
“年收几何?”
“回大王,年收四十斛粮。”
这其实是平均数了。
传统的两年三熟制耕作模式下,粟麦、杂粮轮作,可收不到八十斛的粮豆,平均一年接近四十斛。
“十五亩宅园,八亩种桑,可种五十株,得绢四五匹。余地种瓜菜、枣榆。三年之桑,斫断,可为浑心扶老杖,一根值三文钱。十年之桑,中四破为杖,一根值二十文,可制马鞭、胡床。十五年,任为弓材,值三百钱,亦堪做履。裁截碎木,做刀把,一个值三十文。二十年桑木,可做犊车材,一乘值万钱。”邵树德还没问,杖翁继续说了下去。
邵树德连连点头,耐心听着。
种桑的利润还是高。一年得四五匹绢,以中原绢帛的质量,2500-3000钱是有的。如果都是十年的桑木,那也值四千钱,平均一年四百。碎木拿去做刀把、锥子,估计也有几百钱的收入。
桑木年代越久越值钱,种到十五年,可以拿去制弓,更值钱了,平均一年可得千文。
国朝初年均田制,国人认为“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即可“衣食即有余,时时会亲友”。可惜均田制后来败坏了,那就没办法了。
中原地区制造财富的能力,确实让人惊叹!
在邵树德完成农业改革之前,居然还有人认为差不多的人口,朱全忠怎么比你还有钱。
攻灭梁镇后,裴迪曾经和邵树德说过,新迁来河南府、汝州的西北人爱种果树,这习惯该改一改,宅园就该拿来种桑。邵树德许之,如今更坚定了他的看法。
中原的自然禀赋,不是西北可比的。
哪怕是发展牧业,中原也是远超西北、草原的顶级牧场,平均一个中原农民创造财富的能力比西北强出太多了。完成农业改革之后,西北将被完全比下去,以后可以以中原为根基了——当然邵树德暂时是不会这么做的,关西还是老底子,但关西生产财富的能力弱于关东也是事实。
中原农田进行三茬轮作制改革后,粮豆产量会略有减少,但多了不少肉、奶、皮、毛,整体收入大大增加。宅园继续以前的经济模式,种桑树、榆枣、瓜菜,桑可养蚕,榆树三年即可卖荚、叶,五年可做椽,十年可做碗、瓶等器皿,十五年可制车毂——当然,也可拿来制作武器,比如弓、矛杆等。
十五亩宅园,大概总共可种五十株桑树、十棵枣树、十棵榆树以及大量瓜菜,中原诸州,比西北更值得好生经营啊。
给杖翁也赏了两匹绢后,邵树德离开了村子。
乡村经济,粮食、果蔬、蚕桑、家禽、木材是以前的循环,今后可慢慢推广砖瓦、皮革、奶制品、羊毛等,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大王……”王府西阁祭酒裴通一直等在村外。
“你来作甚?送军报派手下人不就行了吗?”邵树德问道。
裴通不敢说我想多凑过来拍拍马屁,只能道:“军情紧急,故亲自送来。”
“说吧,我听着。”邵树德说道。
“易定、成德二镇俘虏已经放回去了,晋兵放了五百。”裴通说道。
“陈副使做事还是老道的。”邵树德赞道:“还有么?”
“李克用退兵后,卢彦威也走了,棣州转危为安。”
“意料之中的事情。”邵树德点评道:“继续说。”
“兖兵北上,至汶水,为衙内军副使韩洙所败,又退了回去。阎宝闻讯,弃任城而走。胡真遣人追击,斩首两千级。”
“濮州行营李都头攻长山,贼军出战,大败,遂闭门不出。此战亦斩首两千。”
“寿州行营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外城。”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条战线情况还不错。李克用此番退兵,应该会有一段难得的平静期。至于这段平静期有多长,很难讲,只能尽可能抓紧了。
“给李唐宾传令,若贼人坚守不出,就把百姓迁走,不要客气。”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裴通应道。当然,这个命令还要走流程,不该由他直接传。
“对了。”邵树德想了想,问道:“忠武军选派的五百精兵到洛阳了吧?”
“已至洛阳,赵岩亲领。”裴通回道。
因为赵岩在齐州打得不太理想,许州赵氏火线换人,将赵麓派了过去,赵岩则回了许州。
说完后,裴通犹豫了一下,又禀道:“昨日赵岩在洛阳,东都幕府设宴招待。席间节度使高仁厚嘲笑赵岩打仗手艺不行,彼时赵岩醉酒,胡言乱语了一番。”
“他说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赵岩讥讽高仁厚是假节度使,有名无实。还笑高仁厚、李唐宾打了二十年仗,要什么没什么,连他们这些半路来投的降人都不如。降人还能当个真节度使,心腹大将反而什么都没有,算什么心腹,直如猪狗一般。”裴通硬着头皮说道。
“高仁厚说什么了吗?”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高仁厚怏怏不乐,没说什么。”裴通说道。
“赵岩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邵树德终于变色,怒道。
赵岩喝多了以后的胡言乱语,其实戳中了邵树德内心之中的一大隐忧。
“把赵岩扣在洛阳,待我回来处置。”邵树德下令道:“再把赵光逢、谢瞳叫来。”
第006章 办法
赵光逢、谢瞳二人抵达时,邵树德已经站在邙山脚下的木材烘干窑外了。
“昔年朱全忠若攻下郓、兖、徐三镇,他打算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谢瞳。
彼时谢瞳虽然已慢慢被边缘,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但作为朱全忠最早的谋士,资历摆在那里,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谢瞳回忆了一会,道:“徐州给了张廷范,他为伶人,徐、宿大权实操控在宣武幕府手中。徐镇纳户口、兵籍、财赋至汴州,名为藩镇,其实不然。”
“郓、兖二镇,按照当时的口风,至少封一个出去,谁立功大就给谁。或许两个都要给出去也未可知。”谢瞳答道。
邵树德稍稍有些惊讶,朱全忠妥协得这么早?
这种所谓的“封”节度使,是给实权的。或许因为离汴州近,朱全忠威望也高,控制得较严,但性质完全不一样,理论上节度使是能够造反的。
朱全忠还没死呢,昭义节度使丁会、同州节度使刘知俊就反了。
看得出来,朱全忠分封诸侯还是很克制的,给得很吝啬,但仍然给出去不少。到了他儿子那会,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在晋、梁间反复横跳,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桀骜不驯,拥兵自重。
你给了人家机会,造不造反的主动权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朱全忠糊弄了十几年,终于糊弄不下去了么?”邵树德苦笑道。
朱全忠对他手下的心腹大将,一定也谈感情、谈未来,时常赏赐财货、珍宝、美人,但这样维持了十几年,终于顶不住压力了。
其实可以理解。此时武人的最高荣耀和奖赏就是实权节度使,也是他们的最高追求。
你可以糊弄一时,但糊弄不了一辈子。靠画大饼来说服手下继续卖力,能画十几年已经不错了,这也就是朱全忠、邵树德这样白手起家的部队可以做到这点。如果是继承得来的部队和地盘,难难难!
朱全忠差不多就是这两年攻破郓、兖的,十几年过去,手下不再年轻了,再不给个交代就不行了。
郓、兖、徐三镇,徐镇先下,他收入囊中,郓、兖至少给了一个出去。
邵树德仔细回忆了一下,葛从周好像被任命为泰宁军节度使,家都搬到兖州了,后来一家老小还被刘鄩俘虏过。
葛从周当了八年泰宁军节度使,随后刘仁遇接替,当了两年多,直到朱全忠称帝,将其并入直辖。
泰宁军,算是平稳收权,削藩成功,收归直辖了。
感化军(徐州)好像短暂给过庞师古一年,但庞师古死后又收走了。
天平军,朱全忠亲任节度使,副使是他的谋士,具体谁记不清了,一直到朱全忠称帝。
淄青镇灭亡时,离朱全忠称帝只有两年了,记不得具体情况了,但后来应该再没设过节度使,这个藩镇是被废掉了。
朱全忠称帝后大肆削藩收权,真正收回来的其实也就泰宁军、忠武军,同州、昭义两镇在收权削藩中直接造反,一投李克用,一投李茂贞。
朱全忠死后,还有河中、魏博、成德等藩镇的权力压根收不回来,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洛阳张全义都动不了。
权力放出去了,你还想收回来,有那么简单?
你有二十万禁军,我就两万杂兵,你以为我没有实力,不敢反抗,顺顺利利说收权就收权了?简直是笑话!凭手里刀子说话,你把我灭了再说,我凭什么识时务?打不过就不反抗了?
梁末帝朱友贞没有他爹的威望,又有河东外敌,收权极其困难,因此对这些藩镇的态度就是姑息,只要不投敌即可,但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洛阳之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糊弄下去了,可有解法?”邵树德问道。
“大王,若罢废忠武军,赵氏很有可能造反。”谢瞳说道:“虽说忠武军深处河南,最终会被灭,但大王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反。”
邵树德认真地以武夫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哪怕只有三千兵,我也会反。外联杨行密,内部拉拢长期以来累积了许多不满的老将。唉,中原这些藩镇,就是反骨太重,还不如京西北诸镇。”
“京西北诸镇,那都是神策军系,朝廷控制得较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谢瞳笑道。
简而言之,关东藩镇没有沐浴在圣人的光辉下,没有敬畏,不够顺服,骄兵悍将太多,河北藩镇就更不用说了。
“大王,其实我刚才说严重了。赵氏不一定会反。反不反这个事,每个藩镇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谢瞳说道:“但有些事不能赌,赌输了麻烦会很大。”
“那你说说现在这些藩镇,哪些会反,哪些不会反?”邵树德问道。
谢瞳支支吾吾,只是道:“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谢瞳不敢随意得罪人,便放过他了,道:“地连敌镇者,容易反。军士桀骜者,容易反。野心奇大者,容易反。罢了罢了,说说这事怎么处理吧。”
“大王,处理赵岩只治标,不治本。问题始终存在,还是要解决。”谢瞳说道:“藩镇割据百又四十年矣,但在丧乱以前,除边郡外,内地并无节度使。便是丧乱以后,关西一带,也只有边地设了京西北八镇,若无吐蕃威胁,这八个藩镇都不会设。关西老人,还是愿意接受别的替代方案的。”
“什么替代方案?”邵树德问道。
“封诸王或王功臣,但崇以爵等,食其爵封。”谢瞳回道:“国朝有制,设爵无土,署官不职。正一品亲王食封万户,从一品郡王食封五千户……”
当然,这个数字是理论上的。
正如理论上一缗钱千文,实际上八百文一样,亲王、郡王的食封数字要看“实封”、“真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个数字的。
另外,食封是“分食诸郡,以租调给”,那么就存在差别。各个州郡经济实力是不一样的,每一户的人丁也不一样,这就造成税赋数额的不一样。
食封也会递减。
比如,玄宗开元四年(716)规定,“自始封至曾孙者,其封户三分减一”。
到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又出了新规定:“诸王公以下食封,薨,子孙应承袭者,除丧后十分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