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九洲池是现成的,不需要多麻烦。早在去岁冬天的时候,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就征调河南县夫子进行清淤,基本恢复了旧观,库容甚至还略有扩大。今年准备种上荷花,如此一来,九洲池既可作为宫城用水来源,又是一处不错的观景圣地。
千金池南边还有一个水库,本上阳宫旧池(秋池),乃引谷水、洛水而成。多年未曾打理,破败不堪。邵树德初见时,见渠道淤塞,水池干涸,湖底落满了枯枝败叶,甚至还有多具骸骨,遂命整饬。
封渭主导洛阳建设后,一直谨记夏王最高指示,将恢复洛阳的城市水系作为首要任务来办。故征调洛阳县夫子,对其进行清理、疏浚,如今也差不多了。
城市中央其实还有个魏王池,如今叫夏王池了。这个湖泊倒没有干涸,但也多年未曾清淤。连带着周围的沟渠,全部交由巩县征来的夫子清理。
洛阳曾经是一个花园城市,盖因水系发达,花草林木众多。
以上阳宫为例,王建曾有诗云:“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宫内有大量常青的松柏,同时也移栽了桂、橙等南方植物,故“不曾秋”。
元稹又有诗云:“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
在上阳宫内,能听到洛水流淌的哗哗声,秋池水库内栽满荷花,能闻到清香气息。
这就是一个著名的水景宫殿群,高宗下令修建。因为景色太过秀美,宫殿太过华丽,主持修建的韦弘机在完工后就被弹劾,背锅去职了。
整饬千金池、九洲池、秋池、夏王池外加众多沟渠,是过去一年间的主要工作。预计今年仍将为此奋战,并恢复湖泊、水渠旁的植物景观。
孙儒祸害洛阳时,城内的参天大木受损严重,封渭打算从城西的禁苑中移栽大木速成。
禁苑者,其实就是皇家猎场,位于洛阳城西,由面积广阔的森林、草场、河流、湿地组成,景色也非常美丽。
行人们穿过一片废墟的洛阳东行。
刘仁遇往两边瞧了瞧,漕渠清淤工作还在继续。清理好的河段上已经有船只在航行,满载碎砖破瓦、朽烂木料,运往城外。
碎砖破瓦可以用来修路,也可以用来加固河堤、陂池。洛水、伊水、谷水可不怎么温顺,经常发洪水,在洛阳城内形成灾患,这些水利工程还是非常必要的。
重建洛阳可真不容易,还不如异址新修呢。刘仁遇知道汉魏洛阳城在东面,与前隋及国朝的洛阳城不在一个地方,如此折腾,河南府百姓的徭役是断不了了,甚至还要征调其他州县的百姓过来上役。
怪不得打了一年仗,河南府、汝州的夫子就没接到征召命令呢,甚至部分参与洛阳重建的郑州夫子也未被征发。
清理出来的地方已经有新建筑出现了,但很少,吸引刘仁遇目光的是一座风格怪异的宫殿。
此殿位于上阳故宫南缘。正面入口处有一石质大平台及台阶,台阶两侧有墙,墙下有匠人,似乎准备雕刻什么东西。
台阶上边是一座方形穹顶建筑,不大。建筑前有石柱,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刘仁遇隐约有印象,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强令俘获的淮军降人开山取石,船运输往洛阳。因为工期过苛,淮人苦不堪言,逃入山者甚众。
唉,都是帮可怜人。
石柱很多,也有人在雕刻图案。大殿四角各有一塔楼,塔楼之间有柱廊。大殿上开了不少窗户,窗户上缘也是拱形的。大殿四周看起来还有花园、凉亭之类的附属建筑,风格都很怪异。
刘仁遇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汴州作为关东第一大都会,胡人很多。就粟特人来说,他们的长相、衣着、房屋当然有自己的特点,甚至连墓葬都和汉人不一样。在刘仁遇看来,这个不大的宫殿幸好偏处一隅,不然太影响整体美观了。莫不是夏王用来私藏粟特、回鹘、鞑靼美人的?
行人继续向前,而刚才被刘仁遇吐槽过的宫殿内,摩尼法师正在向一众弟子们“传道”。
“这个我称之为圆的外切。”摩尼法师指着一处窗户,耐心讲解。
他身边跟着一位助手,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用蘸了墨的鹅毛笔画了很多图案,旁边写满了数字——夏王说这是天竺数字,非常好用,摩尼法师同样这么认为,在向学生授课时也用这些数字讲解。
摩尼法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神神鬼鬼的宗教知识,但夏王不让他讲。
第二大本领是通晓大食、突厥、波斯等地的语言文字,这个可以教,目前也有人在学。
但他最为夏王看重的其实还是几何知识。他编纂了一份教材,夏王审阅后,改了其中一些术语并固定下来,比如点、直线、平行线、三角形、多边形等,然后刊印成册,教给学生们。
参与学习几何知识的一共有十余人,多关西“勋贵集团”子弟。摩尼法师教得很用心,同时也愕然地发现,夏王竟然也比较了解这些被他称为“平面几何”的知识,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绝对不是武夫那么简单。
几何知识可以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这座借用了汉代未央宫殿名(“合欢殿”)的建筑,就大量用到了平面几何知识,对学习了几年的生徒们也是一次宝贵的实习机会。
直线、圆、弧形、三角形、多边形等等,怎么设计、计算、组合,都是有讲究的。一个不好,就会酿成质量事故,所以反复计算、反复修改设计,直至最终完善。
夏王为了推广几何知识,真是用心良苦。合欢殿绝对不是他拿来享受的,摩尼法师可以作证。
东都节度副使封渭此刻就站在殿外,眉头紧锁。
他对这座殿室很不感冒,觉得太丑了,为此甚至一度找理由,拖延拨付人力、材料。
不过在夏王的干涉下,最终还是继续了。整个殿室已进入收尾阶段,目前已经在贴琉璃瓦。内部墙壁则有画师进驻,开始作壁画,外墙有人雕刻浮雕,四周的花园、凉亭也在慢慢开工建设之中。
“合欢殿北边的林子得稍稍弄大一些,再挖条小河,把这破殿隔开,委实太难看了。”封渭抬头看了看四个尖顶塔楼,几乎要把脸捂住。
“什么三角、圆锥的,胡言乱语。”封渭叹道。
武夫的审美实在太奇葩了。偏偏他们还掌握着刀把子,谁敢笑?他要任性,别人只能陪着他任性,还得笑着说好。
“唉!”封渭跺了跺脚,离开了合欢殿建设工地,前去巡视暗渠的开挖工程了。
第003章 数学与船
“以前当个铁匠很难,现在容易多了。”朱大郎如是说。
他在洛阳城东开了间铁匠铺子,用木炭冶铁,打制器具。至于为何不用修武煤炼铁,因为世上还有一种叫运输成本的东西,使用修武煤并不划算,而其他地方的煤质量较差,没法用。
他这会正在制作水闸上的一些金属构件。这种简单的东西,一般都是徒弟来干,他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因为洛阳城市建设带来的巨大需求,他新招了几个徒弟,悉心教导,所以现在当铁匠比以前容易了很多。
门外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朱大郎很喜欢这种喧闹感,他走到院子内,仔细拿起一根木尺看了看。
“朱大你个粗坯,现在终于知道尺子的好处了?”院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未几,一名穿着绿袍的年轻官人走了进来。
“官人终于来了。”朱大献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立刻吩咐帮工抬来几个箩筐,筐内放满了金属构件。
绿袍官员从朱大手里接过木尺,仔细量了起来。
国朝有规制:“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
有一说一,这个并不太准确,历朝历代的尺寸也是这么规定长度的,但实际看来并不一样,杂乱得很。
在修建宫殿的时候,邵树德提了一个要求,严格按照图纸尺寸来。而为了规定尺寸,他更是亲自下场,左脚往前跨了一下,具体多长他不太确定,但估摸着在一米左右,差别不会太大。
他规定这半步为十尺,然后从长安少府借来人员,制作了一把度尺,称为营造尺。
接下来他提了一个要求,纯用尺规作图给这一尺十等分。
这可难倒了摩尼法师手下的那帮学生。摩尼法师甚至翻阅了自己从大食带来的抄录版几何书籍,先学习了如何三等分,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终于想明白了十等分的办法。
分、寸、尺、丈,邵树德要求一定要精确,这只能用数学办法才能做到。
而有了精确的度量,对于生产、营造都是有帮助的。标准化流水线的生产模式,如果没有精确的度量衡,越往后道工序越走形,误差越大。
这还没到后世工业革命时刻线机的时代。历史上英国人发明了能精确标注刻度的刻线机,简直是当做镇国利器严防死守,这也是蒸汽机时代英国工业制品规格较为统一的重要原因。
此时没有刻线机,少府制作一把度尺也十分困难,全国绝大部分手工业全是随意制作的不同尺寸、没有互通性的产品。
邵树德管不了太多,他只想通过洛阳宫殿的营造,极大推进数学的进步,并使用标准化生产的理念。
而数学则是大规模标准化工业生产的基础,这是毋庸置疑的。邵树德曾经开玩笑,摩尼法师的学生都通过了他的资质考核,可以出去制作度尺卖钱,把这种标准化尺子卖到全国各州,让每一个匠人都有一把标准化度尺。
没有标准器,如何标准化生产?把标准器的制作普及化、规模化、白菜化,才是当务之急。但自古以来,标准器几乎就是“圣物”,每个州都不一定有一把,而且刻度也很不准确,制作不复杂的零件时没问题,当涉及到复杂机器时就麻烦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可以了,手艺还不错。”绿袍官员脸上挂满了笑容,道:“这把尺子的分寸,还是我标注的。唉,折腾了很久。”
“闸机上用的东西,其实用不着这么准。”朱大嘟囔了一句,又问道:“官人,是否把这些物事都拉过去?”
“拉过去吧。”绿袍官员点了点头,道:“现在就走。”
二人找了一辆驴车,拉着铁质构建去了城东,停在了一处挖好的水库旁。
水库上有人在安装闸门。闸门与城门外吊桥的原理差不多,使用闸机或绞盘将其拉升或放下。
这个水库是存放静置污水的。旁边有一个已经装好闸门的,里面积满了污水。还有一个水库内的污水已经排放干净,水库底部积满了厚厚的味道感人、成分可疑的“淤泥”。这些淤泥在暴晒一段时间后,都会遣人挖掉,送到官庄中肥田。
洛阳已经有一部分人在居住了,他们坊区所产生的生活废水经暗渠流淌到这些污水池中,静置沉淀后,水排入洛水之内,沉淀物定期清淤挖走。
目前还仅仅只有少量城区进行了改造,未来整个洛阳都将如此,可想而知工程量是极其浩大的,可能要延续很多年。
绿袍官员与人交接完毕后,便匆匆走了。
夏王有令,今年在洛阳开办数学馆,广招生徒。前几届数学馆学成的人都将原地留任,充当数学馆博士、助教、直讲,继续培养更多的数学人才。
按照夏王的说法,数学可以锻炼“逻辑思维”,这是绝大部分人缺少的。没有“逻辑思维”,就只有“技术”,没有“科学”——都是新鲜的词,以前听都没听过。
对了,数学馆的教材,除了国朝规定的《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之类的书籍外,摩尼法师还在编纂一部集大成者的《数学与几何》。夏王允诺,若今年完本,他将把“夏王赏”授予他,并授中大夫的散官。
※※※※※※
邵树德快马赶回了汴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张惠。
第二件事是把朱全忠“儿媳门”的两位女主角叫到一起。
这才神清气爽地喊来了等候多日的马万鹏,开始办正事。
马万鹏是灵州很有名气的造船匠师,不过他的真实水平嘛,在西北是首屈一指了,在中原就很一般,在南方就算比较差的了。
不过眼下也没多少得力的人才,只能将就着用了,希望他能进步吧。
“吾观水师舰船,多为平底,何也?”邵树德问道。
“水浅、泥沙多,不容易搁浅,便于坐沙,还平稳。北人熟悉水性的少,只能如此。”马万鹏回道。
“但这船出不了海。”邵树德皱眉道。
其实他说得委婉了,别说不能出海,去风浪大一点的大江大河,都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北方的造船技术,终究来源于漕船,太差了。人才少,成本高,适合水师的兵员极少,整体素质也较为低下。
河阳三城的浮桥,最初建的时候,所用船只都是在江西洪州采伐大木制作的。北方适合造船的材料也少,还贵得很——松木、杉木并不是良好的船材。
“确实。”马万鹏承认道:“不过平底船也可以出海。密州、登州海港,来往船只都是平底船。”
“能不能造一种尖底船?”邵树德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能航海的尖底帆船,有三根桅杆那种,分前桅、中桅、后桅。船帆可以升降取下,能转动帆桁,调整迎风面。帆面大小也可以调整。”
邵树德也不知道有些名词怎么说,可能此时还没有这种概念,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讲了,结果就是马万鹏听得一头雾水。
“给我喊个画师来,要听得懂人话的。”邵树德朝门口喊了一句。
李逸仙一溜烟跑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画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参见大王。”
邵树德起身回礼,道:“坐下吧,替我画一艘船。”
画师懵了。
你让我画人,可以。画花鸟鱼虫,可以。画一般的渔船,也可以,但夏王的要求明显没这么简单。
“你尽管画就是了,我不怪罪。”邵树德温言道。
“遵命。”画师拱了拱手,坐下摊开纸笔,准备好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