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2章

作者:孤独麦客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几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第005章 定策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佐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佐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乜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案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

“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胄。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第006章 人才与北征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案前抄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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