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储氏瞟了一眼,这个回鹘公主上身穿了件窄袖开衩胡袍,领子向两侧斜翻开,露出中间大片雪白。胡袍很松泛,跪在那里时,手可以很轻易地伸进翻领之中把玩。
清暑宫内的女人并不多,储氏、解氏、仆固氏、阿布思的双胞胎女儿,另外还有三个身份不明的李氏。
此时陆陆续续下楼,跪坐在廊下。
宫外人喊马嘶,不一会儿平静了下来。
邵树德在少许亲兵的护卫下进得宫门,随意看了看,一挥手,道:“都退下吧。”
八个女人神色复杂地上楼了,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望。尤其是那几位胡女,更是失望不已。在她们的认知中,一个可汗打败另一个可汗,然后将失败者的妻女封为自己的可敦、阏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并不排斥这些,女人生来不就是让男人用的么?侍奉强者,在草原上没人会指责。
“大王。”王彦范跟了过来。
“置办酒席,今晚我要宴请降人。”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王彦范屁颠屁颠地准备去了。
邵树德想了想,到储氏房中,看了看已经八个月大的女儿。
女儿眼睛乌溜溜的,刚刚睡醒。邵树德抱在怀中,喜上眉梢,拉着储氏一起下楼,在院中漫步。
女儿兴致很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触摸邵树德的胡须,咯咯笑着。
终日杀人的邵树德也难得享受天伦之乐,抱着女儿就没松过手,直到王彦范前来禀报客人都来了。
客人当然是梁人降将了:葛从周、戴思远、王敬荛、李彦威、丁会、李仁罕、孔勍、康延孝、萧符、张慎思、审澄、温裕……
邵树德点了点头,将女儿放回储氏怀中,举步向碧霞殿而去。
储氏抱着女儿又逗弄了一会,便准备回去了。及至前厅,看到康延孝、萧符二人联袂而来。
“张夫人?”康延孝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尴尬一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萧符告罪一声,拉着康延孝赶紧离开。储氏脸红得不行,逃也似地上楼了。
碧霞殿中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左看看,右望望,都是以前的同僚,心中尴尬,因此很少有人说话。
不一会儿,邵树德、邵承节父子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拜见殿下、世子。”一众降人纷纷行礼道。
“怎生都着素服?”邵树德扫了眼殿内诸人,奇道。
“未得殿下释命,乘肥衣裘,固未敢耳。”静默了一会,康延孝上前,禀道。
王彦范上前耳语一番,说他们都是骑驴而来。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二郎,此皆梁地大将,或胸有韬略,或勇冠三军,或足智多谋。日后征战,为父还要倚重他们……”
“阿爷,何不赐冠带?”邵承节会意,问道。
“便依吾儿所言。”邵树德拍了拍手,吩咐道。
说罢,又凑到儿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侍女们将邵树德常用的冠带取了过来。邵承节让侍女们跟在身侧,第一个走到丁会身前,道:“昔年将军与李罕之、李存孝战于河阳,兵不过万人。贼步骑数万,旌旗遮天蔽日,将军与之逆战,大破贼骑,寻又二战,存孝、罕之再败,安休休奔逃。攻徐州,屡战屡胜,与朱瑾战于金乡,瑾单骑走免。将军之军略,令人叹服,今后还要时时请教,还望将军勿厌。”
“世子聪慧英武,礼下于我等鄙贱之人,复有何言?”丁会叹道:“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承节又到葛从周身前,赐以冠带,道:“我父尝言,梁地诸将,我独惧从周也。以一旅孤军,使我数万大军不得进。将军大小百余战,生擒将校无数,古之名将莫及也。”
葛从周起身致谢,有些惭愧地说道:“汜水之战,为夏王骑军所破,输得心服口服。世子这么说,惭愧,惭愧。日后但有差遣,无不从命。”
邵承节笑了笑,又到康延孝身前,道:“康将军出身代北,熟悉晋军。南奔汴州之后,从队正做起,终至大将。其中艰难,非老于沙场者不能言,请受此冠带。”
康延孝起身接过,连声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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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赐下冠带后,邵承节又回到了父亲身边。邵树德高举酒樽,招呼众人痛饮。俄尔又有美人献舞,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大家都是武人,有什么放不开的?一个个喝酒吃肉,呼朋唤友。
“二郎,昨日为父要教你的绝技,便在此中了。”邵树德轻笑道:“梁将如何?”
“其实都挺有本事,非庸才。”邵承节说道。
“这就对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为君者,手下若铁板一块,会怎么样?”
“寝食难安。”
“吾儿聪慧焉。”邵树德笑道:“梁将,完全可以用,这是咱们父子的另一张牌。他们新近来降,以前的一切功名利禄都不作数了,立功之心热切,是一把很好用的刀子。”
“阿爷之意,大力提拔、重用梁将,与关西武将打擂台?”邵承节问道。
“大错特错!”邵树德脸色严肃地说道:“我起家靠的是关西武人,击破梁地也是关西武人奋勇拼杀所致。你要知道国本在哪里。降人可用,可驱使,可消耗,但他们对为父的忠心有限,也没有多深的情分。情分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左右了太多东西。李克用的权谋一塌糊涂,但他怎么能笼络那么多豪勇之士效死力?哪怕富贵不及梁人、夏人,但少有叛者。原因无他,情分耳。”
“梁地降将,尽管用,尽管驱使。但万万不能冷落了关西的元从老人,否则,便是我也保不……”邵树德顿了顿,接着道:“以关西武人为国本,适当礼遇、奖拔梁地降人,激励他们为我征战。夏地诸将看在眼里,也会收起骄堕之气,以后会更卖力些。二郎,可懂?”
邵承节对这个理解还不是很深刻,但还是应道:“儿知矣。”
当然,也不是全然不懂。他读史书,看到很多君主在臣子中维持平衡,有诸多派系。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有派系,派系也是不可能消灭的,但一定要以元从老人为主,最终形成强势的元从老人派与弱势的梁地降人派共存的局面。
这事,他还得再琢磨琢磨,请教请教。唔,第一时间想起了胡真和段凝,邵承节感觉有些问题,他们也是梁地降人,是不是过于亲近这些人了?关西老人会怎么看他?
唉,这些事太烦了,远没有上阵厮杀那么痛快。
“阿爷,降兵怎么办?”邵承节突然想起这茬,问道。
“整编。”邵树德已有了定计,道:“铁林军来后,先拣选四千梁兵,打散后编入各营。今后铁林军左右两厢各有步卒一万二千、骑卒三千。”
这事邵树德其实想了很久了,最近才下定决心。
目前军号太多,各军人数也不一,重编已经势在必行。铁林军只是其一,事实上最先接受整编的将是武威、顺义、积石三军。
武威、顺义二军正在返回汝州的路上,积石军在前往汝州的路上。
武威军是老牌部队,算是邵树德的核心嫡系。顺义、积石二军则远没有这么亲近,这次正好合并了,新军军号“武威”,分左右两厢,军额三万。
武威军目前还剩步卒六千左右,骑卒一千五百余。积石军还有步卒五千、骑卒两千四百余。顺义军曾经损失不轻,但已经整补完毕,目前齐装满员,有步兵五千、骑兵两千。
整编之时抽调梁军降兵八千,左右武威军军额便能达到三万之数了。
在邵树德的设想中,未来军号不会保留太多的,竞争势必会十分激烈。
“每一次整编,都是加强控制力的绝好机会,也是施恩的大好良机,吾儿须谨记。”邵树德低声道。
说罢,端起酒樽,下场与降将共饮,加深感情。
第003章 运输
乾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中雨。
清暑宫重建工程暂时停下了。但蕃人们没有停工,而是到室内工作。
山脚下有一个大型工棚,棚内堆放了海量的木材,已经阴干一年之久了。有役工不断往上洒水,保持木材整体湿度维持在一个均衡的范围内。
而在工棚东面,立起了一个土窑。土窑是来烘干木材的,无论是造船、修房还是做家具,对木材的需求量都很大,光靠木材阴干太慢了,有时候等不及,只能用窑来烘干了。
这是邵树德提出的点子,在大唐也是独一份了,反正他没见到其他地方这么做的。
木材烘干窑并不是汝州唯一的“工业元素”。
在夏梁战争最煎熬的那段时间,修武那边曾经派人到汝州来考察设立军械作院的可行性,以就近生产,供应前线。不过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此事没来得及继续,但工匠们在梁县附近发现了煤田,认为可以开采。
这是意外之喜,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后世明朝洪武年间,在河南西半部分大力开采煤炭,主要就是汝州梁县,河南府寿安、新安、巩三县,邓州穰、内乡二县,以及蔡州朗山县等地。
邵树德当然知道河南在后世也是煤炭大省,多多开采好处很大,无奈他缺人,因此目前就同意了汝州梁县开采煤炭,也是为了就近供应木材烘干窑以及即将建立的砖瓦轮窑——全他娘是给他修宫殿用的。
其实宫殿已经修好大半了,目前在建的主要是一些新增的建筑,因为人手匮乏,速度很慢。
邵树德最近一直住在清暑宫内。这一日午后,储氏披着薄纱,拿来一块丝巾,爱怜地给儿媳擦了擦额头。
“张夫人妙哉!”邵树德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解氏不动了。
储氏啐了一口,下意识代入了昨晚的自己。
一炷香后,李忠在外面轻声呼唤。
“这厮!也太机灵了点,都掐着点过来了。”邵树德笑骂道。
储氏、解氏尽皆脸红。
邵树德穿好袍服后,出了殿门。
储氏拿来一方枕头,给儿媳垫在下面,解氏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什么事?”邵树德问道。
“朱全忠已回汴州。”李忠答道。
说罢,又仔细讲了细节。蔡水、汴水都直通汴州城,有水门直入城内,然后出汴州入黄河。朱全忠就是这么走的,方便快捷。
定难、铁骑二军沿途追击,不过被下雨耽搁了几天。路上啃掉了部分梁军,计俘斩五千余人,主要是破夏军及神武、天武二军。也就是说,朱全忠最后带了五万五千人左右蹿了回去,听说正在整顿部伍,提振士气。下一步的动向,多半还是先巩固汴州防务,然后力争对滑、宋二州的控制。
“汴州现在还有存粮吧?”邵树德问道。
李忠这人还真的什么杂七杂八的消息都能打探来,只听他说道:“有,坚持到年底不成问题。不过今年收成应该大受影响,明年青黄不接那会,如果没有外界援助,怕是难了。”
是啊,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恼人。邵树德刚镇夏州的时候,去范延伯家里,他就说靠吃瓜果、糠菜甚至桑葚之类度日。汴宋农业被破坏得这么厉害,届时真的会出问题。
其实,出问题的又何止汴宋?陈许蔡颍亳就没问题了吗?
邵树德突然觉得玩女人不香了,他要为老百姓解决吃饭问题。
“既然汝、蔡等地都是我的地盘了,那么六月麦收之后该整饬一下了。把二郎叫来,随我出行一趟。”邵树德吩咐道。
李忠找到邵承节的时候他正在练箭。
折家的十四娘死皮赖脸跟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结果邵家二郎只与她探讨箭术。气得小姑娘提着裙摆,一把夺过步弓,连射五箭,全中靶心。
本以为就此打击了邵二郎的信心,然后趁机玩点别的什么的,结果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继续琢磨起了箭术,直到李忠来请他。
“河南有几条关键水道,纵横南北。”外间雨势渐小,父子二人披着蓑衣,行走在汝水之畔,邵树德指着哗哗流淌着的河道,说道。
“汝水,经临汝、梁县、郏城、襄城、郾城、上蔡、汝阳、新蔡八县,汇入光、蔡间的淮水,是汝、蔡二州的交通要道。走水运,可比陆路节省多了。”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熟读经籍,又有名师教导,对此当然是知晓的。不过书本上的知识,与实践中得来得感受大不一样。
“你跟着洛阳行营的人转运粮草、物资一年有余,当知汝水的重要性。”邵树德继续说道:“下雨天、风雪天,陆路转运就会遇到大问题,然汝水冬季不封冻,畅通无阻,甚至人都可以坐船赶往前线,省时省力。”
汝水,后世叫汝河。汝河封冻,在那个年代也是要被大家围观的,因为比较少见,非得特别冷的时候才会遇到。在交通不发达的唐代,这就是一条交通动脉,无论怎么拔高其重要性都不为过。
夏梁战争,双方二十余万人马相持,夏军靠黄河转陆运,然后转水运,将物资运往前线。梁军靠颍、涣、涡、汴、蔡等水系转运物资。不然的话,相持大半年?大家都破产了。
“颍水也已经全数掌握在我们手中了,这同样是一条水上通衢大道。贯通洛、许、陈、颍四州十二县,甚至比汝水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