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大王,等一等。”封都被扔在了床上,旁边就是秀发蓬乱的从姐,她欲哭无泪地试图遮掩身上裸露处,道:“等一等,我夫君他——”

“转过身去!”封都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个翻转,脸朝下埋在了被中。

“罢了,认命了。”她放弃了抵抗。

第057章 入夏州

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县。

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京畿制置观察使田从异。

田从异是来催促夏绥军赶紧走人的。开什么玩笑!三千衙军屯驻华原,三千屯驻同官,两千骑卒(包括“借”的鄜坊军骑兵)屯于美原,主力铁林军逗留于富平。地方上每日供应这帮大爷,两个多月了,合着不走了是吗?

数日前,甚至就连赏赐才刚刚领足的河北军士都东出潼关回家了,夏绥军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盘踞不走?于是田从异过来了,想探听下情况。

得知夏绥军也是因为“粮赐不足”才逗留之后,田某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点气愤,这些军头都把关中当什么地方了?随意搜刮钱粮。就在上个月,守长安的忠武军等部又在闹饷,差点再次劫掠长安,最后还是紧急从畿县调了些钱粮过来才算安抚住。

田从异从富平离开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夏绥军征完粮后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兴,尚未有返回长安的意思,邵树德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走了,何苦与他撕破脸呢?

“大王,已经有几县夏粮收完了。李延龄已遣人去各县收取约好的粟麦,统一运至同官县集中。另外,李仁军回来了。”陈诚走进书房,禀报道。

李仁军在长安附近几县,连哄带骗弄了三千余户百姓,然后将其与巢众俘虏、粮草赏赐一起运回了绥州。

这是邵树德最后一次在关中搜刮人力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没人再会跟你走。大家都觉得生活终于安稳下来了,农业、商业开始慢慢恢复,对外移民欲望大减。

今年绥州开田2500顷,潜力差不多也用尽了。这些土地中,划了600顷给军属农场,至此农场共有地2000顷,目前约有万名巢众俘虏在种地。900顷给了军士,一人增领十亩地,铁林军全军每人有地三十亩。剩下的1000顷,纳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数量达到了1500顷,暂时全部租给关中移民耕种。

就总体而言,如果算上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军士家属、押运回去的巢众俘虏、吸引过去的关中民户,目前绥州共有人口124000余人,8800余顷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继续加大开发力度,但没这个必要。投资的效费比开始急剧下降,有这功夫,不如将重点转到银州去,那边投资回报相当高。绥州五县,以后就留给地方上的民众自己开发吧,撑死了再弄个三千顷土地,但邵树德不想砸这个钱了。

而经过这不到三年时间的发展,现在绥州已成了夏绥第一经济重镇。银州、夏州七县的汉民加起来,也只有绥州五县六成的样子。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是时候慢慢纠正了。

“告诉李延龄,收一批就运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军的地盘,没人敢拦的。”邵树德说道:“对了,三十万斛粮,二十万送往夏州,六万斛送到绥州,四万至银州,差不多就这样安排吧。”

三十万斛粮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运走的。铁林军连战连捷,缴获了大量马车、役畜,但这些粮食,也得分好几趟搬运,因此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运两次,而且还挺勉强。

衙军左右两厢的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甚至就连保塞军李孝昌那边都接到了邵树德请求,让他出人帮忙运输,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赶在下雪前将粮食弄走。

“大王,明年银州开渠,应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种,如之奈何?”陈诚问道。

封绚煮好茶后,亲自端到了院中。陈诚见状赶忙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直视。

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封隐的从妹罢了,但现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宠爱封氏姐妹的样子,陈诚实在不敢怠慢。

“陈判官精于谋划,屡次献策破敌,大王多有倚重。此乃华州所产茶叶,虽未录入《茶经》之中,然亦颇有风味。”封绚笑道。

自从痛下决心之后,最近数月她的气色非常好,人也显得愈发活泼,让兄嫂刘氏几乎以为变了一个人。

“是小华山?”陈诚试探性问道:“某记得有首《茶亭》提到过此茶。天下战乱不休,能有小华山亦是难得了。”

“茶无名,然却产于小华山,朱学士曾咏诗‘静得尘埃外,茶芳小华山’赞之。”封绚抿嘴笑道。

说罢,行了个礼,飘然而去,不耽搁两人谈正事。

“陈判官,某觉得当初似乎应该答应出关去杀贼的。西门重遂都监曾暗示过某,某亦很心动,然朝廷却只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兴趣。现在想想,如果东出关击贼,或许可以在河南收拢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绥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悔亦无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关中、河东开设店铺,贩卖战马,采买其他物事。同时,这些店铺亦可留意招募贫苦无依之民人,送回夏绥后,统一安置到银州垦殖。天下纷乱,总有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且还不少,日积月累,总能弄来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广设马行,一年几百户人总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战乱,怕是更多。”陈诚赞道。

“人,始终是根本。”邵树德说道:“近日准备准备吧,去趟延州,见一见李孝昌,让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该动身回夏州了。”

“遵命。”陈诚应道。

※※※※※※

七月二十一,邵树德启程离开富平,向延州方向进发,铁林军大队亦跟着一起行动。封氏一家也将搬迁到夏州,这个李侃的庄子,算是物归原主。

邵树德没有骑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马车内。原因也很简单,小封(封都)怀孕了。诸将闻讯,纷纷贺喜,大王从赴援河东开始,五年里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结果事情搞成这样,实在憋气。

坐在马车里,邵树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绥四州的财政问题。

按照国朝制度,天下各州县包括藩镇在内都要实行两税法。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藩镇渐渐“违法聚敛”,操作起来大走其样,甚至根本没有执行。朝廷一看这样不行,必须加以整顿,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

两税法实施那会,天下藩镇大体上可分为河朔割据型、中原防遏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种。河朔逆藩与朝廷之间关系很差,不申户口,屡屡相抗,不过经过几番讨伐之后,最后基本都顺服了,推行了两税法,向朝廷纳税。

河朔三镇都这样了,作为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自然不可能例外。不过作为边疆防御型藩镇,京西北八镇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补贴钱粮,因此他们所谓的财政数据也就仅仅是给朝廷看看罢了,基本不解送贡赋,而且还需要朝廷额外调拨。

夏绥四州的赋役征收,按照正常状态来说,主要是地税、户税、榷税这三大类。中和二年,邵树德在外征战,镇内税收惯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征收,数据不全。唯有宋乐在绥州大力整理资料,给自己发了一份摘要过来。

绥州赋税,目前是按照七千余户的基数来征收的,这几年的新移民及新编成的户(比如军士们)并未纳入课税范围。根据朝廷两税法的规矩,目前平均一户年缴纳粟米三斛、绢两匹半、钱280文,理论上可收两万多斛粟米、一万八千多匹绢、两千六百多缗钱。

这点钱,差不多也就刚刚够养州兵,可能还差一些,又怎么可能养那么多虎狼般的军士?而且,对农民们来说,这负担也太“轻”了一点,必须加征!加征的部分主要在粮食,比例则不定。因为夏绥的财税制度和朝廷一样,原则是量出为入,即需要花多少钱才收多少税,但总体而言,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亩地,一年在三斛地税的基础上,加征十斛都很正常。这样他们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粮食的样子,离正常健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粮还有点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弥补。

户税也差不多,因为需要给军士们发赏赐,需要大量铜钱和绢帛。一年不过两三千缗钱、不到两万匹绢的户税,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户税和农民们的副业经营息息相关,副业不发达,你想加征也做不到。

绥州固然有蚕桑业,但产能也就那样。倒是畜牧业还算过关,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对外销路不畅,商业没做起来,老百姓手里的钱也就不多。死命加征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户也就征收三匹二的绢、不到五百文的钱,再也很难提上去了。

也就是说,中和二年绥州共征收了九万七千多斛粟米、两万四千匹绢、四千六百多缗钱的正税(榷税主要在夏州、银州),没算军属农场的收入,且因为关中民户、军士都是外来户,他们也未被纳入计征范围,大体上就这么多吧,基本都消耗在养州兵、给各级官员开销以及州中开河事务上了,甚至还产生了点小小的亏空。

“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邵树德将文件放置一边,心道:“待回到夏州后,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规的财政制度,是长治久安的基础啊。现在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军头能算对账,财务上肯定一团乱麻,这就难怪军士们要作乱了。”

头枕在大封丰腴的大腿上,邵树德几乎想了一路的财税问题,直到九月下旬抵达夏州时,他还在思考如何从拓跋思恭那里收取榷税。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树德入夏州,此时距上次出征讨贼,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零九个月。战争的硝烟暂时远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战争还要艰难百倍的内部治理问题。

也许,这才是决定他能否荡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权谋。

第三卷 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

第001章 调查(一)

“今岁收成如何?”朔方县乡下,邵树德突然走进了一户民家,出言问道。

“风调雨顺,颇稔。”农人名叫范延伯,早年去党项人那里收皮子做生意,后来被抢掠一空,生意破产,这才回家种地。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在面对节帅时并不太过怯场。

“乐乎?”邵树德问道。

“不乐。”

“何为不乐?”

“家中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耕种五十亩地,年收粟七十斛。”范延伯唉声叹气地说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余斛。家人饥饿,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勉为果腹。”

邵树德默然。这年岁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应是常态,因为都给将帅们拿去养军了。像范延伯家,一年起码得二十多斛粟才够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点徭役,需要干重体力活时,还得补充营养,消耗更大。

粮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实、榆叶、桑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被作为主食端上餐桌。

而军士们呢,月给粮赐两斛,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如果家人还有田种,那么一年到头全家人吃得饱饱的,且还能经常吃肉,也有余钱置办各类物事,放心消费。

军士和民人,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粮食问题,从古至今都是焦点问题。靠良种都没有实质作用,只能靠化肥解决,但对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扩大耕种面积缓解,无法彻底解决。

按照人们普遍的共识,如果不出现灾荒,耕种三年会有一年余粮。当然那是国朝初期赋税较轻的时候,在如今这个藩镇林立,战乱频发的时候,耕种三百年都不会有余粮,因为将帅们搜刮得厉害,尽一切可能将资源投入战争,有时候甚至连百姓活命的口粮都拿走,涸泽而渔。

“某看你家有五六亩的宅园,种了一些果蔬、桑枣,还养了牲畜,应还有些收入。”邵树德说道。

“大帅,某家五口人,春衣一岁五件,冬衣两岁五件。另有鞋、头巾、裙衫、裤、袜,所耗甚多。”范延伯说道:“这头牛,当年买了三千四百余钱,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钱。油、盐、酱、醋、碗、锄、镰、斧都要钱,一年三斋两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闲时,还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随时派人来收,竟是终年不得闲。”

这压榨得是相当彻底了。

他看范延伯家里,还算可以,生活应该还是中等了。朔方县毕竟是首县,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贞元年间便引水灌溉,不至于穷到哪里。真正穷的,还是那些家里丁口不足、农田不足,也没有牛的人家,连应付官府催课都勉强,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树德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在村里转了起来。

农民的主要负担,是官府征收,第二大负担,是乡老弄的各种活动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将乡老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给削减掉一部分,应该能减轻下百姓的负担吧?活动的开支,主要是农户承担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乡老敛财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办法给农户放牛,租金就象征性收一点甚至不收。这是提高粮食播种面积及单产的最立竿见影的手段。银川牧场,有些牛羊,但绝大部分还是马匹,牛的问题,再想想办法。

“这家人,为何连个农具都没有?”站在院子里,邵树德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问道。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院落一角。

妇人年岁应该不大,不过农活干多了,肤色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衫也满是补丁。孩童身上看着就没几两肉,神情呆滞,躲在母亲身后,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亲兵很快去找村里人来问,半晌后才小声道:“她夫君病死了,就一个小叔子,本来搭伙过日子,不过小叔从军多年,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里从军了?”

“七年前去灵州防秋,一场大败,没回到营中,据同行的人说应是死了。”

“竟无抚恤?”

“当时给了几匹绢。”

军士死后家属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这是邵树德在绥州定下的规矩。如今看来,夏州应该是没这份抚恤的。

“夏州亦要有军属农场,军士们在前线厮杀,家人竟过到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树德说道:“再给五匹绢、三斛粟,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

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夏州以前战死了不少军士,邵树德不可能一一给他们补发抚恤,财政上不允许。但从明年开始,夏州建设军属农场之事应要提上议事日程了。绥州军属农场今年播种了一千多顷,收粮113000多斛,还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给战死或伤残军士发抚恤,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急剧下降。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于何处。这个年代,军人就是特权阶层,他们是不可以亏待的。至于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办法。免费租牛、农具,扩大田亩数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们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来。夏绥这个烂摊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恒,总能见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朱温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徕流民,垦荒种地,自己难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吗?

至于李克用,不说了。这人军事才能相当不错,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糊涂,对百姓也没有丝毫仁义之心。如果没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斗不过朱温的。

不会种田,还想赢?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树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流淌着的大河,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这些草地,没有被开发出来,因为这是朝廷圈下来的牧场。曾经还派过使者过来监督,牧养牛羊。上百年过去了,牧场经营不善,内外勾结偷盗,已经没有多少牛羊。

夏州,还是有现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这个样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后当可以放心大胆地垦田。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夏绥的畜牧业。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产业,贞元年间曾经有几十万头归属朝廷的牛羊。现在基本都荒废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于银州的银川牧场了,还在顽强地为朝廷供应军马。

畜牧业,大有可为,不能把目光仅放在种植业上。畜牧产出多了,可以换钱,可以产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种地的百姓收税。

夏绥四州,地域辽阔,向北一直到丰州那边。而今自己治下十二县(不算宥州两县),经过三年时间的折腾,也不过才二十万汉民,远没有到土地承载力的极限。草原,应是自己该考虑的另一大财税来源,只是需要面对党项人的反弹。

过几天,该去银川牧场看看了。裴老将军代管牧场多年,听闻他对牧业一事也颇多见解,应该能够给自己提供些建议。顺便,盘点下自己手头的资产。今年军士们的赏赐靠着富平八县糊弄过去了,明年呢?

两万大头兵,可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第002章 调查(二)

“郎君,你现在是大王了,要有威仪。”清晨,折芳霭气喘吁吁地起身,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