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77章

作者:孤独麦客

城头很多人走来走去。很快,一人推开护卫的军士,仔细看了很久,高声道:“可是吾儿?”

“阿爷,是我们。”张继祚、张继孙二人同声应道。

“阿爷,夏王仁德,并未折辱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邑闲居,无日不思念爷娘。”张继祚又道:“全忠凶暴,有识之士羞与之为伍,还望父亲速速出降,我等早日团聚。”

城头上没声音了。

“张司徒可在?”胡真等了一会,又问道。

“在。”张全义回道。

“朱全忠败亡在即,何必与之同殉?折令公德高望重,欲保举司徒为参州别驾,何不解甲来降,亦不失富贵?”胡真说道。

“夏王不计前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全义哽咽道:“来人,开城,出降!”

见戴思远、张全恩都没反应,其他人也没甚心气了。于是乎,蔡州中城北门很快被打开了,一营又一营的军士出城,将武器、铠甲掷于地上,然后到另一处列阵。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当武夫的,谁不想战胜敌人领赏?可现在却是他们出城请降,别人以之为功,领取赏赐,能不丧气么。

胡真喜上眉梢,又立新功矣!虽说这个功劳大半是别人的,但自己也能跟着蹭点汤汤水水,美滋滋。

折宗本、高仁厚过来了。

威胜军分出了两千战兵,将俘虏分批带走,押往唐州关押起来。之前飞龙军契苾璋俘虏的不到五千众,同样交给了折宗本,让他帮忙看管,此时已被押至朗山,正准备送回唐州。

一万余俘虏,折宗本这次又赚大了,但应不至于敢独吞,更何况吞了也养不起。

“与蔡兵交战多年,纠缠不休,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到蔡州城里看看。”折宗本笑道。

“若能打进许州就好了。”高仁厚说道。

他是许州人,如今当了东都畿汝节度使,虽说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各种排场、仪仗都是真的,一直盼望着回老家看看,如今似乎有望了。

“打完这仗,中原大定,便可以衣锦回乡了。”折宗本道:“张全义来了,下马迎一下?”

“迎一下吧。”高仁厚下了马,与折宗本并排而行。

“罪将张全义,见过折帅、高帅。”张全义直接大礼跪拜。

“张司徒无需如此。”折宗本将他搀扶了起来,笑道:“君已是参州别驾,你我份属同僚,无需如此。”

“应该的。”张全义一脸讨好之色,笑道。

高仁厚在一旁眼神示意了下,亲将会意,将张继祚、张继孙二人领了过来。

折宗本、高仁厚相视一笑,牵着战马进了城。

“阿爷!”兄弟二人几乎快哭出来了。

当囚犯的日子可不好过,受尽白眼不说,还随时担惊受怕。每每夜中听见外面响动,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害怕有人过来谋害他们。

好在终于脱离苦海了。父亲当了参州别驾,虽说是个无甚实权的佐贰官员,但到底是官,断不至于生计出现问题。

而且夏王一言九鼎,从来没有事后算账的坏毛病。他说你没事了,那就真没事了,安心过日子就行。对于降人的财物,也没有无故侵夺的传闻。父亲镇蔡两年,应该攒下了点家业,搬到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参州后,维持个相对优渥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在安邑过得如何?”张全义收拾心情,问道。

“还行。”张继祚答道:“有些担惊受怕,但衣食无忧,用度不缺。就是担心父亲,害怕有朝一日阴阳两隔。”

张全义听后亦有些唏嘘。

“父亲,阿娘她……”张继孙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了?”张全义一瞪眼。

张继孙不敢说话了,张继祚也有些尴尬,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全义冷哼一声,道:“继祚吾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管着点三郎,不要祸从口出。记住,你生母是姜氏,已经亡故,嫡母是蒋氏,今尚健在,以后要孝顺父母,可明白?”

“儿明白了。”张继祚、张继孙一齐应道。

他俩还年轻,觉得有些事情比较屈辱,心里不舒服。此时见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顿时明白了过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维系家业方面,他们不如父亲深谋远虑。

“我听闻徐怀玉在丹州当刺史,王班刺怀州,胡真更是在王府任职。夏王有此胸襟,确为真主。参州那个地方,便是当年燕、魏交兵之地,听闻后魏皇帝喜去旋鸿池打猎、观鱼,应是处水草丰美之地。夏王既置正州,多半是要移民屯垦,为父还有机会。”张全义顿了顿,见左近无人,又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道谁又能说得准呢?往后,还要走着看。”

※※※※※※

折宗本、高仁厚率数千兵马进了城。

一路所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几人探头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高仁厚眼尖,叹道:“百姓面有饥色,都说全义善抚民,我看言过其实。”

“不然。”折宗本道:“朱全忠击败蔡贼后,对奉国镇一直十分警惕。不但时常遴选精壮充入宣武衙军,还三天两头征发民力,百姓不得休养生息,苦甚。不过蔡州底子好,即便长期出粮出丁,看起来比唐镇三州还是要好很多。”

高仁厚无语,唐邓随到底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啊,这么穷了?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节度使府。

不一会儿,降将戴思远被喊了过来,接受二人询问。

“戴将军昔年驻马洛阳,土壕寨、千秋亭数次大战,皆率飞龙军百里驰援,令守军转危为安,打得不错。”看着略显局促紧张的戴思远,折宗本笑了笑,道:“坐下吧。”

“谢折帅、高帅。”戴思远也不推辞,直接在胡床上坐下。

“戴将军仕梁多年,当知梁军内情。”折宗本说道。

“折帅垂问乃我的荣幸,某知无不言。”戴思远回道。

“好。”折宗本赞道:“戴将军可知丁会之佑国军在何处?”

“去岁十一月时在郾城,后因颍水战事甚急,调上去厮杀了一阵,替换匡卫、长剑二军。某率飞龙军南下时途经郾城,佑国军刚刚回返,匡卫、长剑二军再度北上。”戴思远回道。

“匡卫、长剑二军如今在颍水东岸。”

“正是。”

“善战否?”

“比佑国军善战。”戴思远有些奇怪,善不善战你们不知道么?颍水那边都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听闻佑国军亦是宣武衙军整编而成,为何不能打了?”

“无他,士气不振。”戴思远答道:“汝州之战,虽未大败,然走得急促,丢了不少人马,军心士气受到些影响。丁会这人又……唉。”

“丁会乃沙场老将,戴将军何故轻视?”高仁厚在一旁问道。

“因汝州之败,丁会颇为自责,在军中广设灵堂,祭奠阵亡将士。又因其喜唱挽歌,每至一营,皆令鼓吹手奏丧乐,亲唱丧歌,终日不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军心士气受了影响。庞师古闻讯大怒,亲赴佑国军营中责备,丁会乃止。”

折宗本、高仁厚有些发愣。

他们不知道,这是“说唱歌手”丁会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丁会出生在寿春,天性喜爱唱歌,但缺乏正确引导,走歪了路子,唱歌时“其声悲怆”。戴思远听汴州老资格将领闲聊八卦,说丁会小时候经常混到人家出殡的队伍里,跟着一起唱挽歌,唱得很专注、很动情、很走心,比主人家的孝子唱得还伤心。

大了以后,苦练武艺,崇拜史上有名的游侠,又横向发展出了“慷慨悲歌”的细分领域。但总体而言,他唱歌的风格没有跳出旧的窠臼,一直很“悲怆”。

历史上昭宗遇弑,镇守潞州的丁会下令全军缟素,登上了大舞台,亲自担纲主唱,唱到朱全忠怀疑人生,觉得丁会要反了,但又投鼠忌器,不敢把丁会拿下——丁会镇泽潞,战功赫赫,手下军队里多有战场上俘虏的河东军士,还不是说反就反了,朱全忠也不敢轻动。

当然也有人说,丁会的挽歌不是唱给昭宗的,而是唱给被朱全忠杀死的诸多老兄弟的。全忠只能共患难,稍一得势,便开始清理老将,不能共富贵,丁会失望痛心,借此发泄不满。

“丁会也是个性情中人。”折宗本笑道:“按戴将军所述,佑国军屯于郾城,兵多将广,该如何图之?”

蔡州一下,郾城已经暴露在威胜军兵锋之下,如果北上,丁会所部首当其冲。

“回折帅,佑国军本有两万众,即便在颍水有战损,但主力仍在,若据守城池、堡寨,以折、契苾二位将军的兵力,拿不下。”戴思远实话实说:“如今最好盯着点氏叔琮。飞胜、雄威有两万军,都是积年厮杀的老部队,打过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屡战屡胜,不可轻视。另者,氏叔琮必然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人多势众,一路往颍州杀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戴将军没有一味顺着我的话说,而是据实禀报,一是一,二是二,果有良将之风。”折宗本称赞了一声,笑道:“也罢,先整顿州县,打探一下颍州战局。”

第048章 调动

氏叔琮驻兵涡口。

淮水并没有封冻,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后勤运输通道。大批运输船来来回回,川流不息,整个涡口大营几乎成了一个超大号仓城。

毋庸置疑,杨行密提供了便利,至少有一小部分粮草、器械是他提供的。

汴、扬两家并未结盟,但私底下已经是事实上的盟友,关系密切,互相配合——他们甚至派出了少量水师帮忙,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邵贼现在是公敌,先干挺他,大伙再争论别的。

也正因为这种“振奋人心”的形势,氏叔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飞胜军跑得飞快,沿淮西进,进驻颍州下蔡县,河对岸的寿州为之大震。

本来在淮兵压力之下还能组织多次反击的淮宁军,立刻保守起来,不再出战,以守为主,这让朱延寿更加猖狂。

正月十八,飞胜军再接再厉,于颍上县左近大败淮宁军魏守节部,迫使其退守汝阴,形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贼入颍州,已有乡导,掩有地利,遽而伐之,军不利也。”站在淮水大堤之上,氏叔琮忧思成结,喟叹不已。

他叹的是梁地局势的江河日下,叹的是梁王和庞师古所面临的煎熬局面。

氏叔琮对庞师古是有感情的。

当年梁王初镇汴,宣武旧军对其态度暧昧,不是很驯服,甚至亳州还有叛将割据自立。梁王欲调骑兵与黄巢厮杀,杨彦洪等人阳奉阴违,磨磨蹭蹭。

一怒之下,梁王令庞师古组建五百骑兵,用自己能指挥得动的人!

汴州尉氏县出身的氏叔琮投军,因为精于骑射,马战兵器样样精通,一来就当上了小军官,然后在庞师古的提携之下慢慢发迹。可以说,庞师古对氏叔琮是有知遇之恩的,氏叔琮对庞师古也十分敬重,对他如今面临的处境十分忧心。

十万大军顿于颍水、许州一线,左翼的蔡州正在大战,颍州则已经被北上的淮宁军攻取一半以上,任凭其发展下去的话,说不定夏贼要攻到陈州去,包抄庞师古的后路。

这如何使得!

但为了庞师古搭上自己的命,氏叔琮还没这么大魄力。帮一帮老上级、大恩人是肯定的,但帮到什么程度,还得具体再看。

“淮宁军有朱延寿、李神福两路出兵拖着,想必折嗣伦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传令下去,移师下蔡,我要会一会契苾璋、崔洪。”氏叔琮下了河堤,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西行而去。

从骑军调任雄威军使的李思安接到命令后,意识到大战即将来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是汴州本地人,杨彦洪亲兵出身,身材魁梧,勇力过人,马战厮杀时擅使飞槊,往往一击毙敌。朱瑾帐下不知道多少军校曾经吃过这招的亏,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终于独掌一军,并遥领亳州刺史。

“破夏军那帮乌合之众在哪?”李思安拉住军中都虞候,问道。

“在旧颍阳县,与杨师厚合兵一处。昨日接到赵岩军报,言其欲攻汝阴。”

“赵岩?”李思安一愣。

“就是赵霖,因作战不利,遂改名去去晦气。”都虞候答道。

“改名有个屁用!”李思安不屑道。

杨师厚那个老滑头,摆明了是拿赵霖——好吧,赵岩当猴耍呢。听闻他不断拉丁入伍,兵马已破万,哪来的钱粮养军?要么搜刮颍州百姓,要么蹭破夏军、落雁都的,反正陈许负担得起。

李思安觉得,今后万一遇到夏贼,断不能与杨师厚并肩作战。这人品行太差了,居然丢下张全义自个跑了,而且有拥兵自重的苗头。若不是这会没空料理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不过氏都头却认为时局艰难,杨师厚那万把人可以壮壮声势,而今还得与他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