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杨师厚思索了一下,觉得没把握吞并赵霖、朱汉宾的人马,于是改变态度,以忠武军的身份哭惨卖乖,索要器械、马匹。
他只想给自己新来的部队补充物资,至于赵霖、朱汉宾想做什么,则全无兴趣。
攻颍州?以前或许敢试一试,但现在急需整顿部队,凝聚人心,慢慢恢复战斗力。打仗你们去,老子不奉陪,随时会开溜。
梁地诸州,这会已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会被夏人夺走。杨师厚是聪明人,绝对不会为之殉葬的——他只爱自己。
※※※※※※
上蔡、汝阳的两场胜仗,极大改变了南线的格局,原本略显混沌的局面为之一清。
击溃忠武军杨师厚部后,趁胜进攻蔡州中城、南城。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打开州县府库,同时散尽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士气。
戴思远知道要好好表现一下了,身披重甲在城头厮杀,非常卖力。
折宗本攻了三天,伤亡有些大,便掘壕围城。
攻城战,如果防守方不算太烂的话,进攻方的伤亡一般都很惊人。十比一的伤亡比都不少见,即便各种器械比如云梯车、填壕车、发烟车、行女墙、投石车之类的齐全,各种招数全用,穴地、灌水等等,伤亡一般也不会低于三比一。
因为这是一种极大削弱双方兵员素质差异的战争模式,一个十岁出头的童子,都有过在城头击杀军中赫赫有名勇士的记录。唐镇百姓太少了,折宗本不愿白白驱使他们送死,故改为围困。
同时,他请调已抵达朗山的蕃人东进,协助攻城。这也是夏军传统艺能,从崤函谷道拉锯战那会就开始了,三个蕃人换一名守军的命,这买卖并不亏。更何况有时候打着打着守军感觉没希望,不想打,自己就投降了。还有一堆头铁非要野战的,那就更轻松愉快了。
赵匡璘率随州兵攻了一阵,然后退了下来,到折宗本这边“请罪”。
“无妨。”折宗本安慰道:“昔年朱全忠攻下蔡州,也是靠的蔡贼自己内讧。此坚城也,无需硬来。”
随州兵不属于威胜军序列,赵匡璘的刺史位置也动不了,更何况折宗本也不想动,免得女婿多想。
赵匡璘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威胜军征召,那就率军随征,在这一点上夏王是认可的。如果是别的事情,赵匡璘可自己判断,一般而言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大帅,其实未必要攻下蔡州。”赵匡璘建议道:“留一部监视就行了,主力可分批北移至郾城,威胁庞师古侧翼。”
如果蔡州守军坚韧敢战、善战,那么确实要攻下来,或者打得他们失去野战的能力,再掘壕围困,派一部分人马监视。如此可保障后勤运输线的安全,不至于被守军冲出城后截断。如今梁人士气低落,没有出城野战的欲望和能力,虽说城内有六千之众的兵马,但也不用太过担心,这就是赵匡璘的想法。
“赵使君这想法也不能说错。”折宗本说道:“但我怕梁人狗急跳墙,真的冲出来截断我军粮道。据拷讯俘虏得知,梁贼宿州行营都指挥使氏叔琮已率两万衙兵西行,沿途征集土团乡夫之后,兵力会更为庞大。张全义、戴思远已知会有援军而来,当不会轻易投降,如果再整顿好部伍,提升一番士气,或许是个不小的麻烦。主力一旦北上,后方可就没什么兵了,我想再攻一攻,拔掉这颗钉子。便是拔不掉,留着蔡州也有其他作用。”
赵匡璘若有所悟,莫不是冲着氏叔琮而去的?
※※※※※※
南线战局出现的变化很快由五百里加急信使,通过驿站体系,快速传到了灵州怀远县。
邵树德拍了拍手,舞姬停了下来,退到一边。
舞姬出身鞑靼拽利氏,是阿布思的阏氏之一,身材高挑,貌美柔顺。
鞑靼拽利氏,非党项野利氏。
昔年灵州有鞑靼化党项野利王子族,而拽利是回鹘语“国家”的音译,前者是黄种人,但眼前这个阿布思阏氏则带有很明显的白人特征,或许是回鹘、鞑靼混血种,平时说的也是突厥语,可见并不是一回事。
鞑靼拽利氏,一部分南下阴山,一部分留在碛北。留在碛北的这部分与其他部落融合,很可能在后世演变成了三姓篾儿乞——铁木真最痛恨的部落,因为抢了他老婆。
拽利氏在阴山鞑靼中的地位并不高,不然也不会只是个阏氏,而不是于越阿布思的可敦了。
阿布思是典型的突厥名字,其部落信奉景教,白种人居多,其实与真正的三十姓鞑靼、九姓鞑靼差别很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草原上谈论血统,纯粹是自寻烦恼,因为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部落间吞并来吞并去,说突厥语的一度强盛无比,统治整个草原。被大唐打崩后,其他部族开始冒头,说蒙古语族的契丹人日渐强盛,蒙古人再接再厉,最终使得突厥语族几乎在北方草原消失殆尽,蒙古语族一统天下。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国家、民族的强盛与衰落,以千年的维度来看,直让人心潮澎湃。
“我与朱全忠之间的赛点要出现了吗?”邵树德放下军报,手指又习惯性地轻敲桌面。
杜氏的眼睛是满是大大的问号,“赛点”是啥?
“契苾璋打得很好,雪夜袭上蔡,大破飞龙军。折宗本够机警,抓住机会重创杨师厚。”邵树德说道:“若我解决了南线,抽调大量兵马北上,一路移师郾城,折向临颍、长社,一路攻入陈州,至鄢陵、许昌,庞师古还能稳得住么?”
“庞师古可退往北线郑州,或据守忠武军,等待时机。”杜氏眨巴着眼睛,说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邵树德招了招手,拽利氏走了过来,轻轻坐入他的怀中。
邵树德的右手顿时充实了,不再空落落的,连个抓的东西都没有。
杜氏有些不高兴。
这女人被PUA后,性格有些变化,人前端庄得很,人后嘛,邵树德有些担心她会黑化。是不是玩弄她玩得太过火了?
“哈哈。”邵树德左手抚着杜氏白嫩的俏脸,笑道:“如果庞师古不对朱全忠言听计从,敢自己做一次决断的话,那就大造浮桥,强渡颍水,猛攻我军营垒。是死是活,在此一举,拼死算逑。”
“一胜解百愁啊,我的美人。”邵树德将杜氏的头揽了过来。
杜氏白了他一眼,没有反抗。
“其实,这也正是我想庞师古做的。”邵树德深吸一口凉气,道:“庞……庞师古全军渡过颍水,利速决,不利久战。一旦攻营垒不下,则有全军覆灭之忧。他敢不敢这么玩?有没有这份血性?”
杜氏没空回答,阏氏湖蓝色的双眼中满是迷惘,听不懂。
“南线转机已到,战局即将明朗。”邵树德又道:“再过几日,我也抓紧西进、北上了,要做的事很多啊。”
说完,他看着阿布思的阏氏,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鞑靼人为我修建宫殿。我要在于都斤山圣峰以西建立我独属的牙帐,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于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无上可汗,我用大地养育鞑靼、乌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问罪不臣服于我的部落,让他们哭泣、哀求,献上部落最美丽的少女和勇士。”
“按照突厥人的话说就是,有福者能治理百姓,无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我是有福者,老天在二十年前证明给我看的。”邵树德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好学官话,我都在学突厥文了。”
第045章 智取
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灵州幕府的官员们又忙活了起来,主要是为了准备大军出行所需的各类物资。
不过却不是为了邵树德前往灵州准备,而是为了续备军。
因为连年征战,兵力紧缺,而乾宁二年(895)开始戍守删丹、兴元府的镇国军一部及丰安军即将返回,实在抽不出正规衙军去换防,于是邵树德把主意打到了续备军身上。
他在年前下令,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选派两万名新兵,分成两部,分别前往删丹及兴元府百牢关驻防,同时在驻地继续接受训练。
镇国军使李仁辅接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该部总计三万人,目前有一万人在青唐城驻守,一万人即将从删丹返回,一万人在守潼关,实在抽不开人手了。
另外,陕州院也将抽调续备军一万人前往陇右镇。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来报,洮州羌种来降者日众,他已派官前往洮州建立各级衙门,请调大军坐镇。
邵树德大喜,令陕州院调一万受训军士前往洮州理所临潭县驻守,复临潭、美相二县。
至此,陇右镇已有11州、34县,10万7400余户、51万6000余口,一切都在稳步发展之中。
河西镇目前实控2州、7县,有户74600余、口29万400余。
邵树德对这个人口数量是比较满意的。这些年不断抽调蕃人东进打仗,河陇的人口已经不再高速增长,但八十万的数字依然让人欣喜。
他并不奢望能达到清代甘肃全省1700万人口这个丧心病狂的数据,但能达到天宝年间的水平就足以让人欣喜了。毕竟这会可没强大的吐蕃王朝,他可以放心地迁移汉地百姓、编户蕃人,发展生产。
但他不会掉以轻心,该驻防的军队绝对不会少。这么多年了,无论东面形势多么紧张,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陇右诸州的管制,镇压叛乱也不止一回了。可以想象在未来的若干年内,即便各地州县兵、土团乡夫的地方武备体系已经日益完善,但驻军仍然会长期存在。
而且,陇右兵的质量确实不错。他们处于汉羌杂居的状态,山野之中的羌人、党项人、吐蕃人很多,治安形势一般,又没有灵夏那么富裕,都教练使衙门还是很喜欢去陇右招募新兵的,无论蕃汉,只要符合标准,都可以入军。
提供马匹、提供牛羊、提供兵员、提供矿产、提供商业利润,等等,这是我的大后方,是我失败后依然可以倚之东山再起的基业。
换防的部队离开灵州后,邵树德也准备启程了。趁着最近天气还行,直接前往凉州,巡视河西镇,并筹备北上草原诸般事宜。
还是老样子,全套班子都跟着。大家也别嫌辛苦,可汗就这个样子。
已经怀孕的赵玉会留在灵州养胎,邵树德让裴氏领着几个新入职的女史留下来照顾她——这些都是原灵武郡王府侍女,如王氏、白氏、庄浪氏、哥舒氏、契苾氏、浑氏、折氏等。
长子邵嗣武已经从阴山回来,他也有任务,必须跟着。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垂垂老矣,邵树德邀他带上幕府主要将佐,于肃州会面。有些事情,他要提前敲定一下,确保沙州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件事很重要,盖因将来如果出兵高昌回鹘,那么归义军这个前出基地就十分重要了。
从回鹘牙帐出兵的话,骑兵日行七十余里,也要三十日才能到,中途的风险可不小。
这次从鸊鹈泉出发突袭回鹘王庭,不过一千五百里,张淮鼎一路就迟到了,慕容福更是迷路了,损失了不少人手。大漠征战,这方面的风险不容忽视。也不知道当年黠嘎斯人突袭回鹘王庭,从叶尼塞河出发,三千里大漠草原,到底怎么打过去的。
因此,将来对回鹘动兵的时候,一定是双保险两路出师,确保一击必杀。
就目前而言,邵树德对敦煌的要求只有一个:稳定压倒一切。
此番出巡,铁林、金刀、黑矟、铁骑、飞熊五军及侍卫亲军、银鞍直八万余兵将随行护卫,浩浩荡荡前往凉州。
这么多装备精良、久经战阵的军士开过去,在河陇一带定然是十分轰动的,也是非常耀眼的。
各部酋豪、大小头人,没一个拿得出这么兵。
是,他们连牧民壮丁都拉不出来这么多,更别说经年厮杀的职业武人了。朔方、河西两镇的百姓也会经历一番动员,帮着转运物资,供大军消耗。
邵树德倒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他相信应该没有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大量精壮被抽调到东边,勇士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生长期很慢的。
巡视完河西之后,碛北草原才是重点,那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但时不我待,人生短短数十年,要做的事又太多,只能加速了。
正月二十,临走之前的邵树德给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分别发下了最新指示。
※※※※※※
李唐宾还没接到邵圣人/兀卒/赞普/可汗的最高指示,但他已经收到了前线的军报。
老实说,他微微有些激动,不过很快又平复心情,摒弃了这种“无聊”的情绪。
征战,不能被纷扰的情绪带动,那只会让你失去清醒的头脑,做出冲动的决定。
胜不骄败不馁,赢不喜败不忧,这是李唐宾信奉的原则。
永远用最冷静的头脑,发出举重若轻的命令,指挥数十万大军,于无声处听惊雷,对敌人发动残酷的致命一击,拿下最终的胜利。
人命,在他眼里只是数字,这是早年巢军生涯带给他的观念。
他冰冷、残酷,有些不近人情,不喜欢到一线鼓舞士气,不会与将士们打成一片,不受大多数将领推崇、喜爱。
他不是一个好军阀,在乱世之中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但却是一个不错的指挥官,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练好的精兵强将交给他,借着大人物的虎皮和威望,指挥战斗。
如今,战机似乎已经出现,但敌人定然不会放弃。庞师古如何应对,他还想再看看。
另者,南线蔡州的战局,是否可以进一步突破,还是失去战机,一切都还没有最终尘埃落定。
“传令,给折宗本增兵。洮岷羌种一万人即刻拔营,前往蔡州听令。”李唐宾把玩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碗,说道。
折宗本那边已经有不少蕃人了,再调一万过去,折宗本应该知道怎么做。
根据得到的情报,朱全忠已经完全放弃了徐宿一带的防守,氏叔琮带着两万人西进,这是孤注一掷了。
他猜测这些兵是一开始就接到调动的命令了,而不是随着蔡州战局发展而临时增派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朱全忠还想着在这场大战中取胜,一举扭转这两年的被动局面。
甚至于,如果能攻入唐州,覆灭折宗本集团的话,完全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胜利,因为这极大改善了梁军多线作战的窘境——唐镇一破,淮西不可能独善其身,杜洪、赵匡凝之辈也会动摇,局面一下子就盘活了。
“李帅,蔡州之局,还有反复。氏叔琮所将之飞胜、雄威二军并非弱旅,还是需要花费一番力气的。”高仁厚示意亲兵过来给二人倒茶,随后说道:“威胜军的战斗力,能否正面对抗氏叔琮部还是个问题。好不容易取得了这么个优势局面,不可大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