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县内的父老几乎倾巢而出,沿街相送。
夏王就是好,每次回乡,都要赏赐不少人,让外乡人羡慕不已。即便没领到赏赐的,也与外来的商徒口沫横飞地吹牛,与有荣焉。
驿道尽头,一位三十许人的美妇不顾外人眼光,策马追了很久,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宝剑和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久久不语。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邵树德策马赶回,停在妇人面前,温和地笑道:“光启二年一别,已是十年未见,绣娘一向可好?”
妇人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可见这些年生活的艰辛。
她别过头去,道:“托大王的福,丰州日子还过得下去。”
“送你的锦缎收到了吧?”
“大王怎生不亲自送来?”
李忠、野利克成二人跟在邵树德身后,闻言面面相觑,这乡下妇人的胆子可真大。这些年,哪个妇人在见到大王时,不是堆起欢笑,极力讨好?
“不太方便。”邵树德笑道:“当年在渡口当队头,攒了点辛苦钱,只够送你兄妹二人一些杂绢。如今有钱了,便送你清河名品。”
“饼吃了吗?”绣娘转过了头,问道。
“吃了,还是西城老味道,当年怎没发现你有这等手艺。”
“就不怕我下毒?”绣娘的心情好了起来,问道。
李忠、野利克成麻木了,这两人对话的内容实在太诡异。
“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邵树德大笑道。
说罢,让人取来一套新织成的毛衣,亲手交到绣娘的手里,道:“回去吧,风雪大了。”
绣娘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毛衣,脸上笑容浮现,仿如绽放的梨花。
“看到你,我就想起往昔的岁月,还有我仅存的良知,绣娘亦当勉之。”邵树德说道:“若有人敢欺负你,直接拿着我的佩剑去州衙,刺史不敢不理的。我知晓后,定然将其族诛。”
“果是凶悍武夫。”绣娘吓了一跳,连忙道:“大王切勿滥杀无辜。”
邵树德又大笑。和这个“小姑娘”说话,都是真情实意,就非常放松。
“我已经着人去廓州寻你夫君了,赦免了他的逃役之罪,放心吧。”
绣娘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大队继续行军,驿道上空留马行之处。
※※※※※※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怀远新城。
邵树德直接住进了贺兰山的自家宅院。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留守的仆婢外,再无他人。
王府侍女王氏、曹氏、康氏等人看到邵树德时,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大王兴致起来时,直接将她们按在浴池边上、廊柱上、栏杆上宠幸,走的时候又那么绝情,几乎把她们都遗忘了。
邵树德甚至觉得有些侍女很面生,但仔细想想,好像服侍过自己一两回,顿时有些尴尬。
考虑到身边宫官、女史多有缺额,以后就带上她们吧,都是阴山诸部以及折家出身的女子,可靠性没问题。
在宅子内一直住到了月底,李忠来报:杨悦带着第一批俘虏已经抵达了鸊鹈泉。
其实消息比俘虏更先抵达灵夏。
夏王数年未回灵夏,甫一回来就得了个大胜,而且还是针对阴山鞑靼、回鹘人的大胜。这样的胜利再来两次,灵夏百姓的日子将更加安稳。
德宗、宪宗两朝,阴山一带紧张的形势可历历在目,胡人南下入侵的威胁始终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界议论纷纷,夏王的威望持续高涨,而在王府之内,赵光逢趁着陈诚不在,献上了他刚想到的几条政策建议。
“赵司马畅所欲言,想到几条就说几条,后面可慢慢完善。”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笑眯眯地说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想到什么说什么,成不成系统都无所谓,以后可以慢慢完善。
“大王,第一条应是想办法减少草原人口。关于此事,我想了几招。”赵光逢道:“一者,招募其勇士入衙军,消耗其丁口;二者,广建佛寺,僧人不得娶妻生子,但可免赋役;三者,严禁灵夏或其他州县百姓前往草原屯垦、定居;四者,若有商徒、旅人北上草原,未经许可,不得携带女眷……”
说完这些,他又细细讲来。
战争削减了草原青壮男性人口,确实可以抑制草原人口增长,效果显著。
广建佛寺这招,赵光逢认为在草原上可以网开一面,僧众可以不课税,不服役。在看到出征的人大量死伤之后,总有人愿意去当僧人的,但要严格管理好佛寺,严禁僧众娶妻生子。同时,都护府可以时不时给佛寺发点赏赐,上层用各种手段提高僧人地位,吸引更多的男性去当和尚。
草原之上,适宜种地的地方其实还是不少的。邵树德就记得,后世满清征讨噶尔丹时,还在科布多屯田捕鱼,生产粮肉。禁止内地百姓去草原讨生活,让草原人口单向流出,也是一个好办法。
第四条和第三条差不多,不给草原增加人口。赵光逢还特别建议,若有商徒在草原娶妻生子,一被发觉,立刻全家押回原籍,不得再往。
“但他们可以跑。”邵树德指出了这些政策的弱点。
草原以北,缺少一个沙俄来堵住部落逃跑的路子,那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
当然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可能会把自己治下的部落养废了。世界很广阔,其他地方的牧民看到他们好欺负,说不定就杀过来了,将这些部落征服。
但还是那句话,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真出现那种情况,肯定得中原朝廷出兵了,协助这些部落一起对抗外来侵略者。怕就怕后世子孙不肖,在官员的劝说下怕花钱,轻易舍弃了这些部落,让他们投入敌人的怀抱。
政策总体而言还有瑕疵,还有精细调整的空间。
“第二,须得了解草原。”赵光逢道:“某看大王办州县各学,舍得花钱,不如在经学、医学之外再办鞑靼学、突厥学、回鹘学、吐蕃学之类,寻人授课,广泛培养熟悉草原事务之学生。要想对付他们,先得了解他们,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又不激起太大的反弹。”
“这个好。”邵树德大赞。
历朝历代,鲜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可能确实人才匮乏,也可能出于傲慢。
等到草原部落打过来了,整个朝廷都找不到几个熟悉敌方内情的专业人士。对人家两眼一抹黑,甚至连首领姓甚名谁,出身哪个部落,和谁关系好,和谁是死敌都弄不明白,这不是搞笑么?
不了解人家,如何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政策?如何施展外交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别说拉拢人家的仇敌了,不知不觉搞了骚操作,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让联合对敌成为空谈。
傲慢要不得,是会付出代价的!
培养出的人才,可以在专门在理蕃院内收集、分析资料,也可以充作裁决断事官、部落监军、情报人员、外交人员等等,总之就是要尽一切手段对草原重视起来,投入一定的资源。
“第三,对部落划分远近亲疏,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亲近的部落,示以恩宠,可以联姻,可以多发赏赐。让亲近的部落监视不够亲近的部落,让他们互相防备,互相猜疑。”
“第四,对各部落上层一定要抓稳了。草原是头人制,抓住了头人,就稳了大半。要让头人世袭,保障他们家族世代富贵,这样征兵的时候才不会叫唤。”
“第五,商家前往草原贸易,需发放许可,行经路线,皆有规定。做买卖所得,可以分润一部分给诸部酋豪,让他们权力世袭的同时也有钱花,减少不满。”
“第六,划分草场,不得私自越界放牧。哪家部落的牧人越界了,就处罚他们的头人。不得私自吞并、互斗,一出现这种苗头,就坚决出兵,攻灭其部,新立一个头人。”
“第七,定期会盟,增强中原天子的威望,最好每一两年就来一次。”
“第八,草原有才智杰出之士,可到中原来做官、为将,一视同仁。定期招收头人子弟入经学、武学,安排个好去处。”
“第九,草原适宜屯垦的地方,筑城、驻军、派官,以为威慑。亦可要求诸部联合组军,南下中原驻防。总而言之,调汉军北上草原驻防,调草原军南下汉地驻防。”
“第十,大王可在一些水草丰美又极为重要的地方增修宫殿,新设奴部。”
赵光逢一口气说了很多,邵树德一直静心听着。
政策都很不错,应该也能起一定的效果。但漏洞始终存在着,即部落不堪忍受却又反抗无能之时,可以跑路。虽说这也不容易,毕竟要经过其他部落的牧区,容易被发觉,从而招致围剿,但终究存在这个隐患。
另外,域外的游牧部落入侵,也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总之,效果肯定是有的,但应该没有后世满清时那么大。
“先完善一下。”邵树德说道:“这会还要用到他们,有的政策可以立即施行,有的不行。待天下一统之后,再慢慢推广。”
有些政策,他细细想来,还是有问题的。若按赵光逢的建议来,那草原就被永远锁死了,他们南下不了,汉人北上不了,互相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感觉有很大的隐患。
他现在在培育适宜本地气候的黑麦、燕麦种子,有新的农牧并举的耕作方式,有推广羊毛制品的政策,是不是可以通过控制草原上可以屯垦的地区的方式,来实行更好的统治呢?
理论上来说,这是有可能的,但也应看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道做什么事没风险?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本来就不可能。
即便到了后世,各种政策也是慢慢调整的。几十年下来,甚至和最初大相径庭。事物是运动发展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只能一步步摸索了,总之他穷尽一生,也要在这个方向上努力。
第024章 独门生意
“康都尉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惊讶。”邵树德觉得康佛金这个人很神奇,认识他也不少年了,但这个人的精力很旺盛,经常跑来跑去,生意遍布灵夏及关中,最近还给自己讨了个武散阶,赫然也是官人了。
“老了,气力渐衰,比不得大王正当壮年。”康佛金谄笑道。
他很上道,一来就献了不少邵树德点名需要的很多种畜资源,比如大食大尾胡羊,一共二十余头,换来了邵树德的亲自接见。
这种胡羊,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毛较为细腻、柔软,拿来与本土凉州的康居大尾羊、灵夏的河西羊、关中的沙苑羊以及河东的河东羊来配种培育,有极大可能整出细腻柔软且高产的绵羊,价值极大。
羊毛,现在就是邵树德的兴奋点,是他改造社会尝试的第二步,紧密承接着三茬轮作制的农牧业生产模式下游原材料加工,可谓相辅相成。
此外,草原征战,羊毛这种御寒性能远超棉花的材料也有大用处。
康佛金此举,确实让他很高兴,故从阿布思的可敦身上爬了起来,匆匆接见。由此可见,邵大帅的事业心还是很强的,至少女人似乎还比不得一头羊。
“也到了安享富贵的年纪了。”邵树德拍了拍手,侍女们开始上饭菜,两人将一起用午膳。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煲羔,斗酒自劳。”邵树德笑道:“这时节,就该来点羊肉。”
康佛金连连称谢。能在夏王府中用膳,这是关系亲密的标志,这吃的不是饭,而是地位、亲疏和富贵。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玄宗亦爱驼肉。”
“《晏子春秋》云,齐景公‘趣庖治狗,以会朝属’。诸侯招待臣属,亦用狗肉。此物极好,康都尉可多尝尝。”
每上一道菜,邵树德都介绍一番,康佛金受宠若惊,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这些东西,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况且灵夏富庶,肉价较廉,民间甚至不限制杀牛,这顿午膳倒也不算多奢侈。
听闻夏王至今习武不辍,功夫并未落下,怪不得这么喜欢吃肉。对比下归义军有些军将那略显肥胖的身材,健壮匀称的夏王简直可以说非常自律了。除了喜欢权势和美人,几乎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听闻高昌回鹘太平了一些,可是其国中有变?”给康佛金倒了一碗“朔方生烧”之后,邵树德随口问道。
朔方生烧,其实就是蒸馏葡萄酒,大唐版白兰地,因为蒸馏设备工艺复杂,价格昂贵,且酒精度高,市场需求大,这种酒的价格并不十分亲民,算得上是高档酒了。
草原上的酋豪们就十分喜爱这种酒,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并未听闻有何变化。仆固氏东征西讨,屡屡起衅,只不过矛头指着沙州的时候少了罢了。”康佛金答道。
“夏王欲伐高昌回鹘?”因为实在好奇,康佛金忍不住问道。
“非也。”邵树德一边用刀子割肉,一边说道:“从伊州北之时罗漫山至回鹘牙帐,马行三十日方至,我打它作甚?”
伊州就是今天的哈密。时罗漫山即巴里坤山,天山山脉的一部分。
从伊州向东走二百四十里,然后向北越过时罗漫山,山北有大河直通回鹘界,马行三十日可至回鹘牙帐。高昌回鹘收复回鹘王庭旧地,走的就是这条路。对游牧部落来说不算远,但对中原人来说,真心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