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百姓、土地,都是魏博武人眼里的财产,是供养他们的土壤。因此,他们分外瞧不起朱全忠自掘黄河,淹没大量农田、城池,让百姓流离失所,乃至葬身鱼腹的事情。
“阿爷,滑州今年的收成怕是难了。三十多万百姓,不但没法收税,还得出钱养着。这个样子,还怎么与邵树德争锋?”罗绍威迎风而立,看着滚滚东去的河水,说道:“六月就夏收了。阿爷说夏收后给全忠多送五十万斛粮,还要送么?”
“莫犯糊涂!”罗弘信斥道:“全忠越是困难,越要支持,万不能落井下石。宣武势弱,对我等并不完全是好事。当年梁军北上,六州武人,接连溃败。夏人能杀得梁人丢盔弃甲,若大举攻来,可挡得住?”
“阿爷!”罗绍威有些不服气了,道:“当年诸军不齐心,也确实有些不成器。然经过这些年的整顿,成效显著。上次晋人攻来,虽然还是吃了败仗,但打得没那么难看了。此番李罕之攻来,李公佺就打得不错,没吃多大亏。再整顿个两三年,让军士们多历战事,谁敢轻言欺负魏博?”
罗弘信瞪了他一眼,道:“让你整顿部伍,几年了,你整顿了个什么劲?李公佺勇悍敢战、史仁遇深得军心,你在做什么?吟诗作画?”
罗绍威面有惭色。
说起来也奇怪,很多赫赫有名、心狠手辣的军头第二代继承人,都喜好儒学。
谢彦章只要不打仗,就穿儒生袍服,与他们聚在一起,作诗写文章。
赵匡凝是著名的藏书家,字写得不错。
王师范这人不说了,读书都要读傻了的感觉。
罗绍威呢?同样喜爱儒术,“工笔札,晓音律”,“好招延文士,聚书万卷,开学馆,置书楼,每歌酒宴会,与宾佐赋诗,颇有情致”。
当然,不是说他们就是文人,事实上他们也上过阵,砍过人,从小骑马射箭,十八般兵器都耍得起来,武人该有的技能都会,就是不太纯粹,不够狠。若在太平时节,他们或许能够在边塞从军,上阵杀敌,闲暇之余,再写一些边塞诗。如果战功很大的话,入朝当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这个世道,文武双全固然好,但你一定要有所侧重,即偏向武。闲暇时间与文人混在一起,关键时刻,武夫认识你吗?有人造反的话,毛锥子能帮你挡刀吗?
“儿一直在操练军士。如今全镇上下皆知,若让夏人控制魏州,则大事休矣,故操练之时,大伙还是卖力气的。”罗绍威说道。
罗弘信怒气稍解。
“王镕使者回去了么?”罗弘信问道。
“已经回了。”罗绍威答道:“那使者还挺张狂,竟然拿李克用来威胁咱们。”
罗弘信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没办法了。”
王镕遣人至魏州,邀请魏镇一起出兵,攻李克用和王郜,并明言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也支持他们。三家合力,将志在吞并河北的晋人打回去。
但罗弘信怀疑卢彦威根本就出工不出力,拒绝了。
使者有些着急,又提到高思继兄弟跑到草原上,说以利害,黑车子室韦、西奚诸部一些酋豪支持他们,准备联络契丹人,发“五十万骑”,一起南下,先迫降刘仁恭,再攻幽州。
镇冀、魏博、沧景三镇联兵“三十万”,可分头北进。
如此“八十万大军”压过去,李克用立成齑粉。
罗弘信还是拒绝了,因为他觉得使者太过浮夸,不靠谱。
使者被三番五次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叫嚣着他们马上投靠李克用,河东、幽州、易定、成德四镇联兵,先打卢彦威,再攻魏博,看你们怎么办!
罗弘信思考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授意儿子出面,将王镕的使者礼送出境了。
魏博现在一脑门子官司,哪有空掺和北边的事情!
“夏人、梁人、晋人、燕人、赵人战作一团,八方风雨,晦暗如涩。咱们这艘船,可得在这滔天大浪中把稳了。”罗弘信说道:“先帮朱全忠渡过眼前难关,别的事以后再说。李克用还在攻莫州,看到单可及全家就戮的下场,焉能不死战?幽州战事,我看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王镕暂时还不至于降晋。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说起来难听,有时候却也只能这么做。”
第065章 他真会篡位?
李克用策马归来,将横掼于马背上的生口扔在地上,道:“拉下去拷讯。”
亲兵得令,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拖了下去。
对莫县的围攻,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
晋兵、燕兵、胡兵,什么人都有,各路人马聚于城下,蚁附、穴地、诱降,几乎什么招数都用了。
效果当然是有的,也杀伤了大量守军。越城而出投降的人也不少,但若要真正攻克,却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这次是发了狠了,一定要平定幽州局势,将所有潜在叛乱分子一扫而空,省得以后再反复劳神,关键时刻后院起火,影响大局。
“夫君,都是四镇之主了,怎地还轻身冒险?”刘氏迎上前去,有些嗔怪地说道。
李克用有些烦躁,道:“战阵之上,何人能伤我?”
刘氏抿嘴一笑,让开这个话题不答。她对自家夫君的脾气太了解了,转而说道:“高思继勾连契丹,刘仁恭屡次求援,夫君真的不管了?”
李克用一怔,道:“待我破了卢文进再说。契丹不成气候,也就只能剽掠一番罢了。疥癣之疾!”
刘氏挽着李克用的手,进了大帐,亲兵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王妃屡出奇计,足智多谋。大王出征,是必定要带在身边的。
“然契丹诸部屡攻奚人,战事越来越频繁,斩获甚大。夫君既领幽州,可不能掉以轻心。若让契丹人攻灭奚、室韦诸部,怕要势大难制。”刘氏说道:“刘仁恭禀报,契丹有骁将耶律亿,智勇而善射,屡破敌军,功勋卓著,崛起的势头非常明显……”
刘氏说着说着便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了李克用不以为然的神色。
反正该说的已经说了,她知道夫君其实很聪明,已经听进去了这些。但如果继续喋喋不休,只会产生反作用,还不如点到即止。
“每到乱世,无论中原还是草原,便总有雄才大略之人横空出世。”李克用道:“阿保机才几岁?等他当上八部夷离堇再说。”
李克用征战多年,当然知道一个势力的开创者的能力有多么强。若耶律亿能证明自己,一统八部契丹,征服奚、室韦、渤海等地,那么还值得重视一下。现在么,还差得远呢,充其量只是草寇罢了。
“还有什么消息?”李克用卸下甲胄,坐到了胡床上,问道。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捏着肩膀,道:“夏兵在汝州又胜了一阵,听闻丁会丢盔弃甲,一路溃逃到了许州。”
“许州……”李克用闭上眼睛,低声默念。
“还有,朱全忠在滑州掘河,滋害千里。”刘氏又道:“消息甚至传到了魏、兖、青等镇,全忠大窘,正在抓‘造谣’的人呢。”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李克用冷笑一声,同时也有些心惊。
梁兵好不好打,他最有发言权。双方摆开阵势,谁也别欺负谁,就来一场男人间的光明正大的战斗,他也没把握赢。邵树德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觉得夏兵就比梁兵、晋兵厉害到哪里去,这是怎么赢的?怕是投机取巧吧?
“夫君……”刘氏顿了一顿,道:“河南之局,已是十分危险,该引起重视了。”
李克用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神色多有变化。
“夫人先前劝我先图河北,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李克用问道。
“夫君,此一时彼一时。若小叔攻灭朱全忠,夫君单凭河东、大同、昭义、幽州、易定五镇可能抗衡?”刘氏叹了口气,说道:“若能再攻取沧景、镇冀、魏博,或还能相抗,可一个幽州就这么难了……”
“攻灭沧景卢彦威并不难。”李克用说道:“这是块肥肉,还不能打,取之易也。”
“夫君万不可大意。”刘氏说道:“河北没有好打的藩镇。”
李克用有心反驳,却又没有底气。
河北割据多年,早就自成一体,确实不是那么好打的。若迁延日久还无成效,邵树德怕是已入汴州。
“那要怎么做?”李克用感觉有点压不住火了。
最近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邵树德在攻灭朱全忠之后,就要回长安篡位称帝。
李克用不太想相信,但又觉得传言十分真实。而他的好义弟的志向,这么多年也早就看清楚了,就不是个忠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朱全忠无异。
“平灭卢文进之后,大军班师,夫君不妨等等看,别急着出兵沧景。”刘氏说道:“小叔在下半年,很可能要继续攻朱全忠。”
李克用霍然起身,在帐内走来走去。
刘氏担忧地看着他。从代北一路走来,同甘苦共患难,眼下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她是真不忍心看到夫君为这些事烦难。
“邵树德真要篡位?”李克用突然问道。
刘氏默然。这事怎么回答呢?她知道夫君其实真没有太大的野心,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其说是主动,不如说是各种阴差阳错,以及众人明里暗里推动。
但夫君到了这个年纪,与年轻那会却也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不再那么绝对,毕竟人是会变的,尤其年事渐长的时候。
“以今观之,十有八九。”刘氏说道。
“我明白了。”李克用点了点头,道:“先打下莫州再说。卢文进这厮,我定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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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非常恼火。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发火了往往就要有人倒霉,而且是倒血霉。
胡真全家已经就诛。
蒋玄晖亲自带人动的手,连同仆婢在内,百余口人,一夕问斩,弃尸于乱葬岗之中。
本来还想杀了张归霸的长子张汉鼎,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胡真这厮最可恶,当以霹雳手段,震慑蠢蠢欲动之辈。
“大事就坏在这些贪生怕死之辈身上。”朱全忠冷哼一声,犹自不是很解气。
张惠牵着女儿坐在一旁,暗暗叹气。
胡真也是元从老人了,早些年也敢打敢拼,立下了许多功劳。尤其是与朱珍一起出兵,雪夜突袭滑州,抢在朱瑄之前拿下了这个重镇。
那个时候得一镇,可比现在得一镇关键多了。这样的老人,不能一起走到最后,还闹成如今这个模样,实在让人惋惜。
是的,张惠不赞成诛戮胡真全家,真的没必要。只会让老人离心离德,让新人惶恐不安。但这类事情,她以前劝得动,现在却劝不动了。
原因是什么她很清楚,但没法说出口,怕让自家夫君更加难堪。
“说我掘河之事,胡真定然有份。这贼子,以前没看出他对我这么恨之入骨。”朱全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道:“坏我名声,离我军心,狠毒若此,不杀不足以出这口恶气。”
“夫君……”张惠牵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了。”朱全忠一摆手,道:“其他事情,我都依你。但此事断无转圜余地,我意已决,过两日便遣人过河,与罗弘信定下。”
张惠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颔首。
已经七岁的女儿看着母亲,似懂非懂。
朱全忠似也有些不忍,又道:“还有好几年时间呢,如今只是定下此事罢了。”
他最近也没闲着。
除了赈济滑州灾民外,还做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与杨行密结为儿女亲家。
已经九岁的三子朱友贞,娶杨行密长女、七岁的杨氏。因为年纪都还小,暂时不会成婚,但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毫无疑问,这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双方的关系,对各自也有好处。
杨行密趁虚袭占濠、泗、楚三州的事情就此揭过,淮军得以整备兵马,全力攻寿、安等州,剪除邵贼在淮南的羽翼。
朱全忠也有了一个名义上守望互助的盟友,关键时刻甚至可能得到淮南的资粮,帮助他继续打下去,对抗邵贼。
他相信杨行密不是那种短视之辈。在邵贼攻占汝州,将南北两个战场贯通之后,他会面临很沉重的军事压力。双方互相背靠背,抱团取暖很正常。
另外,朱全忠也打算把长女嫁出去,而结亲对象则是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长孙罗廷规。
魏博的重要性,如今怎么拔高也不为过。
朱全忠与罗弘信的关系很好,平时对罗弘信也挺客气。上次李克用大举攻来,还是梁军北上,帮助魏人击退敌军的。罗弘信对此也很感激,两镇的关系非常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