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折宗本当然不止一个儿子,但最出色的折嗣伦已经担任淮西节度使,其余诸子才具平平,打打杀杀是会的,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不少。这也是到现在为止,唐镇还没确立真正的接班人的原因。
让折嗣伦一人身兼两镇节度使,或许是个办法,有人确实建议这么做。但折宗本始终不发一言,没有认可。
他知道,在争天下的关键时刻,提出这个要求,女婿多半会答应,但心里会怎么想,就很难说了。这可能是取祸之道,不太明智。
折宗本不表态,底下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说得多了,好像在挑拨他们翁婿的关系一样,日后夏王知道了,还不得一个个清算?
赵匡璘看了一眼折从古,心中隐约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挪到他身边,低声道:“折使君,此番北伐,有什么看法?”
“原来是赵使君。”折从古拱了拱手,道:“没什么看法,杀就是了。梁兵虽锐,威胜军与其相持这么多年,景况是一年比一年好,无需太过担心。”
老实说,这会威胜军的实力,还是不能和梁兵比的。两万多人,基干是七千凤翔军,而凤翔军有多能打吗?这七千凤翔军里,真正的麟州折家军还不到一半。
折宗本去年到关北募兵,本来想招募一万多人的,最后有些失望,挑挑拣拣募了一些,分到威胜、淮宁二军里面,作为控制部队的核心。
关北兵的素质,也在逐年下降啊!怪不得灵州都教练使衙门,现在喜欢去陇右、河西募兵了,募自关北的新兵只剩下一半了。
这样的兵,防守有余,进攻不足,真有折从古想得那么乐观吗?
“也是。”赵匡璘打了个哈哈,道:“有夏王大军在,丁会应是焦头烂额,出其不意打他一下,或能有不小的战果。”
折从古点了点头。
夏军一路出轘辕关,一路出太谷关,猛攻佑国军。威胜军再北上,无论是三鸦谷路还是宛叶走廊,都不至于遇上佑国军主力,若能抓住机会,或能得到不少战马、器械、降兵,威胜军的实力也能大大增强。
这些年的练兵与征战是有成效的,虽然整体仍比不上梁军,但实力提升有目共睹,如今有个进一步提升实力的机会摆在面前,不抓住可惜了。
至于说兵怎么样,呵呵,有了兵,还怕没钱吗?夏王要征战天下,即便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捏着鼻子供给财货,怕甚?
赵匡璘对提升实力没甚兴趣。
他的要求不高,保持赵家富贵就行了。长子赵岑在关中的原州当刺史,次子在随州枣阳县当县令,三子被选入夏王亲兵都,如果不出意外,赵氏这一支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何必再折腾呢?
而说到那个枣阳县,夏王府的陈长史盯得可真紧。每隔数月,都要派人过来巡视。
关中乾州百姓一万户、以及投降夏王的吐谷浑部众被安置过来了大半,枣阳县目前已有5500余户、24000余口人,已经成了随州四县里头户口最多的地方。
次子在那里当县令,县丞、主簿、县尉都是关西派来的,甚至就连下面的乡长、乡佐、里正,也大面积安插诸军伤退下来的老兵。说白了,枣阳以及襄州的邓城、谷城,就是夏王府在南边的直属县。
名义上是耕牧养军,实则掺沙子扩张影响力。目前是把所有资源投入到新移民的安置、水利沟渠的兴修、农田牧场的开辟等等,为此不惜从关中转运粮草、农具、耕牛,但花了这么大代价,以后总是要显现出效果的。
县镇兵建立起来的时候,你猜他们听谁的?
大军检阅完毕后,折宗本下令大酺两日。
这对穷得掉渣的唐邓随来说,可不多见,因此人人振奋。
四月初六,是大军出发的日子。不过因为暴雨如注,不得不等了三天,直到四月初九,折宗本亲率步骑一万八千余人西进、北上,沿着泥泞的宛叶走廊,攻汝州。
※※※※※※
汴州梁王府内,朱全忠从刘氏身上下来,神清气爽地出了府邸,前往幕府衙署。
敬翔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一会在都虞候司,一会在幕府,忙得脚不沾地,嘴角都起泡了。
“杨行密终究还是顶事的,又攻鄂岳、淮西,杜洪、折嗣伦焦头烂额,帮我们分担了不少压力。”
“若能击破安州、蕲州就好了,贼人被打得不敢出城,此时正该加把劲,何故退兵呢?”
“应是粮草不足,待夏收后,淮兵或再起攻势,届时局面会大不一样。”
“罗弘信甚是可恶,首鼠两端,光送些钱帛过来有何用?还得出兵啊。”
“这年月,能送钱送粮过来已经不错啦,别要求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史仁遇屯兵相卫,李罕之不敢侵攻,邵树德也不得不集结大军防备,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牵制了夏贼多少人马?有三万吗?”
“只多不少。”
敬翔走了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纷纷闭嘴,埋头干活。有那跑到别人案几前闲聊的人,尴尬地低头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处理公函。
“敬司马,朱瑄那边,可有说法?”裴迪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朱瑄还在犹豫,不过我看最终还是会同意的。”一提起这事,敬翔就来了精神。
与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谈判,堪称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
简单来说,梁王要求朱瑄不再允许夏军过境,不给他们提供补给,并说以利害,指出一旦宣武势微,邵贼定会攻打郓州。宣武军,这会在给包括魏博、天平、泰宁、淮南在内的诸镇充当盾牌。宣武在,诸镇还可以存活,甚至讨价还价,牟取好处;宣武亡,诸镇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将被逐个击破,身死镇灭。
应该说,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实情。诸镇存续一百四十年了,并不难以理解这些事情,接受起来很快。
但接受归接受,政策转向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以天平军为例,镇内还存在不少反对者。反对的原因很复杂,有的是出于私仇,即有亲人在与梁军的征战中死伤;有的纯粹是对朱全忠这人不信任,觉得他可能还会再打过来;还有人觉得宣武军还不够弱,如果再损失个几万人马,差不多就可以与其修好甚至是结盟了。
幸好朱瑄是识大体的,如果再加把劲,说不定便可以将其拉过来,断掉夏贼在东侧的威胁。
“如果朱瑄不再借道,那真是再好不错了。”裴迪喜道:“贼将梁汉颙在单、曹、宋等地出没,士民惊慌,田桑大受影响,着实可恶。”
敬翔含笑点了点头。
突然一小使走到他身前,低声说了两句。
敬翔起身,对裴迪拱了拱手,出了衙厅,直奔对面一间茶室。
“大王。”敬翔躬身行礼。
“坐吧。”也只有在敬翔面前,朱全忠才会流露出些许忧愁,或许是因为敬翔才干极佳,又忠心耿耿,让他能够放下伪装吧。
敬翔坐了下来,有仆婢给他上茶。
“敬司马,贼将契苾璋已至许州,此为何意?”朱全忠倚靠在胡床上,看起来有些劳累,问道。
敬翔稍稍思索了一下,道:“有四种可能。其一,北上郑州,包抄庞都头后路;其二,进薄汴州;其三,南下蔡州,配合淮宁军折嗣伦部北上,夹击张全义、杨师厚;其四,西进襄城,包抄佑国军后路。”
朱全忠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些可能也是他想到的,让他很是心烦。
人家有这么多种选择,你怎么堵?如果全部都做防备,根本没那么多兵力。
庞师古说得没错,靠守是死局,只有主动进攻才能破开一条生路。但魏博不愿借道,也不愿出兵,如之奈何。
“敬司马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朱全忠问道。
“北上郑州,太过危险,且旋门关天险,难以攻克,可能性不大。”敬翔说道:“若进薄汴州,城中尚有长直军万人,亦有州县兵,还可征发土团乡夫,贼人会无功而返。南下蔡州的话,淮宁军有淮人牵制,又组建不久,战力可疑,怕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唯有西进襄城,配合邵树德、折宗本,三面夹击汝州,才最合乎情理。”
“与我想得一样。”朱全忠笑道:“该如何应对?”
“大王,为今之计,当调庞都头部精兵南下,曹州朱都头那边,亦需抽调精兵西进。”
“抽这些兵,做何用?”朱全忠问道。
敬翔沉默许久,道:“我不敢说。”
朱全忠亦沉默良久,道:“但说无妨。”
“掩护佑国军撤退。汝州粮馈不继,已是死地。”敬翔长叹一声,说道。
朱全忠也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连绵大雨,心情阴郁。
第051章 有用之身
大群骑兵在远处陆陆续续停下。
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麻利地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从驮马背上取下铠甲、器械,两两互相穿戴;一部分收拢马匹,到后方聚集;一部分留在后面,充作预备队。
穿戴完毕甲胄的军士拿起长槊、重剑、步弓等武器,墙列而进,朝在一里外列阵的敌人杀去。
敌军有些慌乱,他们只有前排有甲,后排多为无甲土团兵,总人数也不过千余。
其实也不怪他们。深处后方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需要安排重兵戍守吗?没必要啊。
但如今就出问题了。
四千飞龙军甲士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来。他们身材高大,器械精良,面无表情,动作沉稳。或许在他们眼中,杀个人与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是了,飞龙军左厢都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五千人东奔郓、兖,战损一半,回来时部队壮大到一万出头。
长期流动作战,艰苦的生活,超高的淘汰率,使得活下来的人都有两把刷子。敢打敢拼,桀骜不驯,杀人如麻,漠视生死。
亡命之徒不可怕,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武艺高强的亡命徒很可怕。
飞龙军左厢回来的时候,邵树德检阅了一下,契苾璋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总算让队伍里占多数的半路来投的军士们知道了谁才是老大。
但这种程度的整顿是远远不够的。若不是战事紧急,急需飞龙军出动,邵树德打算狠狠整顿这支部队一年时间,打散建制、互换人员,然后再重新熟悉,加强磨合。
随军回来的文吏私下里说了很多事情,小报告一箩筐。有关于军士在外劫掠成性的,有关于军官桀骜不驯的,甚至直指契苾璋本人的都不少,因为他安排了很多出身契苾部的亲族担任中高级军官,“不合制”。
高频率、高强度的战争拖延了这种整顿,亡命徒们领了夏王一次赏,一起大酺三日后,又出动了,如今正要进攻颍桥镇的梁军:总计千余人,有战斗力的不过六七百。
梁人的勇气可嘉!
他们知道破破烂烂的颍桥镇没有任何阻挡作用,干脆出来列阵野战,寄希望于一战破敌,转危为安。
双方的阵列很快接上。
锋刃相加,刀劈斧砍,战线的僵持只维持了一小会,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崩溃。
有经验、有勇气的军士第一波互砍之后就倒在了地上,但夏军后排顶上,勇不可当地杀入梁军土团兵之中,直接将其打崩,散得一塌糊涂。
契苾璋将目光从战场上挪开,带了五百骑直奔镇城之内。
百姓四散而逃,哭喊不已。
契苾璋见怪不怪,梁人不知道是怎么编排夏军的呢,怕是将他们与秦宗权划为一类了,老百姓这个反应不足为奇,他见得多了。
镇城内还有数十老弱军士,看样子正在堆积薪柴,准备烧毁粮食。见夏军冲来,直接一哄而散,啥也不管了。
“将骡子收拢起来。”契苾璋骑在马上,挥鞭一指,下令道。
都是轻车熟路的工作了,很快有军士上前,将骡子背上的皮套解开、牵走。他们不需要马车,那玩意很妨碍行军速度,但骡子却是必须的,吃得少,耐粗饲,背得多,耐力好,速度也不算慢,一直是飞龙军将士的最爱。
“清点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契苾璋很快下了第二道命令。
颍桥镇是许州通往汝州的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同时,很多物资还通过水运抵达此处集散,随后发往各处。把这里端了,汝州梁军的后勤就要出大问题。
至于烧粮食,都是飞龙军的常规操作了。每至一处,他们先喂牲畜,然后补满驮畜身上的粮袋,剩下的都属于不能带走的物资,通常的处理就是一把火烧掉,不会留下来资敌。
梁人刚才似乎也想烧粮食,已经堆积了不少薪柴,这倒省了飞龙军不少事。
“箭矢、伤药等物资,也补充一些。抓紧时间喂马,松松肚带,洗刷一下。休整完了立刻出发,去襄城。”第三道命令接踵而至,可见飞龙军的战斗节奏非常之快,强度也很高,或许这便是他们能在梁人重重围剿之下始终没有覆灭的重要原因。
军官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
契苾璋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一边就着凉水,啃食着粗糙干硬的杂粮饼子,一边研究行动路线。
许、汝之间,大概有二百三十里,中经汝州襄城、郏城二县,抵达理所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