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2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去岁河阳收了四十万斛粮豆,有些遗憾。因为移民开荒太仓促了,官员、农具、耕牛之类的物资也十分匮乏,农业生产潜力并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输送,上述物资的数量大增,极大缓解——不好意思,一点没有缓解,事实上匮乏得更严重了,因为河阳人口大增。

邵树德去年都没舍得在河阳发动大规模战争,带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关中、金商、襄阳、唐邓随等镇的百姓,一举夺下申、光、寿、安四州。

河阳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征发,攻广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无经历其他战事,得以安心开垦荒地、整修沟渠,农业元气有所恢复。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麦冬播面积大大增加,宋乐预计,今夏应能收三四十万斛粮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来的一波人做好准备,春播大面积展开,到秋天的时候,应该还能收几十万斛,一年总产量超过八十万。

当然,河阳还处于免税状态,这八十万斛粮豆的最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养活当地人——事实上根本不够,还需从外界大量转运粮食,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同时,继续疏浚河道。

这一年多,河阳基本是净投入了,经济方面还没看到什么回报。按照宋乐的预计,今年还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宁四年)还得继续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时候,或许就能勉强自给自足了。

“乾宁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征税了。”邵树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说养儿不易,一块地从无到有地建设,也非常不易。”

河阳二州,可能是朔方军政集团第一次大范围、高强度的移民开发行为。

陇右、河西二镇,虽说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通过流放犯人、民户自愿应募、俘虏发遣、小规模难民输送之类的方式进行,前后时间跨度比较长,一次人数也不多,属于积少成多。

孟、怀二州,动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当地人口从数万变成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增速是十分惊人的。河清之战缴获的敌军粮草消耗完了,河中转运的粮草消耗完了,陕西镇支援的粮草消耗完了,关北灵夏还在高强度反复运输,投入的资源十分惊人,远远超过战争消耗。

这还是粮食方面的消耗。对官员、杂任的需求更是无比巨大,干部资源也被大量投入了进来。另外,在修武县境内,邵大帅的妻族产业大量投资,军工系统也抽调人手过来新建怀州都作院,历次抓获的梁人、淮人俘虏一波波地往修武县送,开矿、制砖、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阳这个‘孩儿’长得健壮,还得多多拨发粮草、农具、牲畜。”宋乐抓住一切机会索要物资,只听他道:“目前的情况,与关北还是存在较大差距的。三圃制,只在济源、河内两县推开了一些,民户养了不少羊,但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六县还差点意思,大王……”

邵树德差点滑倒。

之前结束的洛阳之战,前后或死或废了好几千匹马,都是从河阳各新建牧场紧急抽调的,还不一定都是战马。契苾璋已经绕道至金商,马上也会补充大量战马,银川、永清、西使、删丹、黑水、东使六大牧场紧急调拨,目前沿途各草料供应地、催肥地都被过路的马群给占用了,实在挤不出多少给过路的羊了,撑死了几万头。

“大王,这事再难也要做。”宋乐严肃地说道:“李克用还要多久料理河北战事?大王自当有数。战事一起,可就没工夫做别的了。今日种下的麦子,生下的羊羔,届时都能提供助力。或许,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大王总不希望围攻晋阳的时候,粮尽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再苦……”

关中百姓苦得没完没了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关中正处于沟通西域、塞北的中间地带呢?

今年还有玉门军家属要搬至河阳。为这事,与肃州龙氏交涉很久了,主要还是大头兵们愿意给邵大帅扛活,想回肃州吃沙子的不多,龙就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同意,这就又是五千户人了,压力不小。

巡视完温县的春耕,邵树德又赶往修武县,视察农田以及当地正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冶炼、制铁工坊。在路上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新安县已接近投降。

※※※※※※

什么叫接近投降?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简而言之,胡真的劝降还是起到了作用,虽然没能令梁人开城,但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整个氛围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斗,而变得有些悲凉消沉。

这几日,越城而出者络绎不绝。

新任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带着人在城外收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收拢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阳,让他们清理废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来就四千余守军,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没心思硬扛了。

三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进了城,找到了徐怀玉。

“徐二郎可知,咱们当年起事是为了什么?”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怀玉对面,问道。

“搏富贵。”徐怀玉面色苍老了许多,叹道。

嗯,回答正确!

农民起义部队,并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黄巢之辈,有钱有势得很,手底下养的人也不少,装备一点不比官军差。他们起家后的核心打手,也不是农民,而是隐藏在江湖山林间的被打散的庞勋乱兵。

这伙乱兵,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庞勋到徐州起事时,就着重招募溃散的银刀都将士,战斗力大大增加。

胡真、徐怀玉之辈,家境都很好,投入义军,确实也是为了搏个富贵。总想着老大被招安当节度使之后,他们也能有个出身。

“富有了,贵未必。”胡真点了点头,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杀伤。新安这个样子,还能守么?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贵又能维系多久?齐奉国死后,有什么富贵传给子孙?”

胡真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了。朱全忠这人,在照顾老兄弟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怀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内,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着全族一起完蛋,更谈不上富贵了。

或许有人会问,朱全忠为何不把所有将官的家属都扣在汴州?事实上不仅朱全忠,大部分藩镇都是这个样子,做不到。

历史上葛从周出镇兖州,就把家人都带过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军中,朱全忠也只是怀疑,但不能坏了规矩阻止。王彦章奉命屯驻澶州,监视魏博,也把家人带了过去。

作为一镇主帅,只能抓大放小,通过暗示的手段,让掌握重兵或镇守关键位置的将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确实也不太好阻止,只是这样一来,上下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太和谐了,具体怎么做,就看各人如何选择了。

胡真没的选择,家人留在汴州。张全义有的选择,把妻妾儿女都带走了。徐怀玉这种级别,朱全忠还不至于拦着。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怀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样?夏王会用人啊,让胡真这种宣武集团内的老资格劝降,确实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犹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许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当镇将了,做个使君,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后,徐怀玉问道。

“丹州王使君,刚刚病故,徐二郎至河阳面见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说道。

徐怀玉听到“丹州”二字后,心里便明白了。此州地处横山,辖境内有很多党项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个地方当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么花样,安安稳稳干个几年,然后再迁转他处。

其实也没什么可迁转的,估计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轮调,这里干个几年,那边再当几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辈子,换了个刺史之位,似乎也不亏。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还没这种好事呢。只是,心情还是很复杂啊,临到老了,换了东家,之前的一切积累全部作废,只能从头再来。

但这个乱世,能得善终的武人本就不多,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了,不是么?

“来人!”徐怀玉下定了决心,喊道。

“镇使有何吩咐?”有亲将上前问道。

“去找只羊来。”徐怀玉声音低沉,说话间不住长吁短叹。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

胡真拈须而笑。肉袒牵羊出降,乃古礼也。

当了王府谘议参军后,夏王又赏美姬二人,据闻都是长安城中受西门氏牵连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时也有些心慌。

今日终于立下第一桩功劳了,后面或还有继续立功的机会。劝降梁官梁将,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更专业了。

第042章 集结与“支持”

第一支进城的部队是李唐宾的老底子天柱军。

他们以麻利的动作控制了全城,衙门、府库、粮仓、军营是重点关照目标,全部禁止人员出入,待一切清点完毕之后,才会重新开放。

李唐宾没有去衙署,他第一时间登上了城墙,俯瞰西方。

那是崤函谷道。他耗费了数年时间,与梁人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不知道多少将士身陨在那无穷无尽的山脉、河流、森林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夜不能寐,不知道多少次怒气勃发,不知道多少次开怀大笑。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新安,马上就要进洛阳。

但似乎不怎么高兴啊。最终的胜利,并不全是他这个曾经的河洛经略使的功劳,最关键的因素,可能还是河阳战场取得突破后,进一步构成了对洛阳侧翼的威胁。敌军防守起来左支右绌,最终败北。

高仁厚在牒文里那志得意满的语气,让李唐宾心中满是愤恨,老头太嚣张!

胡真喜气洋洋,拉着徐怀玉的手,一一给他介绍夏军将领。徐怀玉脸上挂着疲惫虚假的笑容,勉力应付。

段凝也凑了过来,趁机结识各路军将。

他已经投靠了东都节度副使封渭,现在是正七品的司录参军,并且还推荐了一名参军事、一名录事、一名府史,都是洛阳本地土族出身,还算有些本事。封渭考较后,觉得都是积年干员,业务熟练,能够立刻支起洛阳这副烂摊子,于是愈发信任段凝。

这改换门庭的速度,让胡真都有些侧目。虽然并不担心段凝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怎么说呢,总是看这人不顺眼,也不知道咋回事。

“段参军,听闻你要掌兵了?可喜可贺啊。”经过段凝身旁时,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哪里。”段凝叹道:“我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一直想掌兵,但这些降兵是要交到都教练使衙门的。”

洛阳降兵,其实不少的。新安县这里就万把人了,马嗣勋部三千人是完整建制的,目前还屯于洛阳郊外。听闻过阵子要给他们补兵,大力整训,然后派上战场。

段凝已经担任这支部队的粮料官,可见此人还是有些门道的,打通了诸多关节。

“会有机会的。”胡真恭维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段凝受宠若惊,胡大帅何时说话这么客气?转念一想也对,如今大家都是夏王的官将了,以前的地位自然做不得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三月初五,段凝带着俘虏回到了洛阳。

马嗣勋看着这些人有点眼馋,他不过三千兵,一千土团乡夫马上要放归,那就只有两千人了,委实太少。如果能补一些精壮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战事虽然已结束,但洛阳的紧张气氛却一直存在着。原因也很简单,集结于此的部队越来越多了。

天雄军屯于洛阳以南十里的地方,深沟高垒,防备伊阙关方向的敌军。

之前围歼各路洛阳兵马的战争只持续了十天,汝州梁军根本来不及调动大股部队北上。这会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据打探有两千多,加上原本一千长直军、一千州县兵、一千土团乡夫,兵力超过了五千。

丁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后,寄理汝州,将其整为一军。不过朱全忠临时插手,派张归霸带着数百汴梁子弟过来,出任伊阙镇遏兵马使,统领此六千军,严加操练。后又给其益骑兵五百,战马从广成泽牧场挑选。此军共六千五百步骑,号“威戎军”——嗯,这是嘲笑邵树德是“西戎”呢。

丁会最近也惹上了一些麻烦,因为有传闻前河阳节度使赵克裕派心腹仆人潜入汝州,招降丁会。

这事是真的,但丁会已经将使者头颅及密信一起送到了汴州。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传闻还是很多,不过朱全忠下令褒奖丁会,看起来还是信任的。

天雄军屯于关外,其实有点小材大用了。丁会的压力其实非常大,他既要防着唐州折宗本,也要协防蔡、许,上个月南下唐州劫掠,又被折宗本击退。他这些兵马,竟然是钉在这里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被威胜军突入汝州,让邵树德的河内、洛阳、南阳连成一片。

屯于洛阳的第二支部队就是定远军了。

新安县投降之后,定远军立刻撤了回来,不过马上又要走了,打算前往轘辕关一带驻防。目前守御该地的是玉门军一部,“红发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即将归建。

不过按照计划,定远军主力将屯于偃师县,不张旗号,低调行事。王遇的将旗,这会已经出现在了洛口一带,让梁人自己去猜吧。

而在此时的新安到洛阳的数十里谷道内,顺义、经略二军也正往洛阳开进,进一步完成兵力集结。天柱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故暂时留守新安一带。

计划中的八支部队,这会差不多已经到位四支,好几万兵马,洛阳百姓再傻,也知道大战即将来临,紧张是正常的。

“终日聚兵屯粮,大战将起,这个机会,得把握住啊。”安顿完降兵后,段凝回到了家中,依然神思不属。

没办法,想进步的心思太热切了。

※※※※※※

孟州城内,邵树德接见了魏州来的使者。

使者名叫杨利,是节度使罗弘信的亲信幕僚,经常参与机密之事,他还是可以代表罗弘信父子的态度的。

“正如杨随使所言,夏、魏两镇交好多年,商旅、士人往来不绝。今史仁遇将兵数万,屯于相、卫,是何道理耶?”坐在邵树德下首的赵光逢问道。

杨利笑了笑,道:“既是误会,不如两相罢兵,如何?卫州五县,乃魏博属地,百姓安居乐业,多年不闻兵戈。若夏王能约束部伍,不令军士过境,卫人大悦,必感夏王之德。”

“全忠能出镇汴州,乃先帝之恩德。而今拥兵自重,不尊奉朝廷号令,就连上供都断了。这等贼子,不讨何待?”赵光逢一脸正气道:“魏人欲助纣为虐耶?”

杨利一点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道:“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呢。”

“听闻王镕晋爵赵王后,朝中多有非议,皆言镕岁尚轻,便得封赵王,魏博罗氏恭谨忠勇,上供不辍,又礼贤下士,不得王爵耶?”陈诚似乎突然想起某事,插话道:“某日思夜想,方今之天下,还需诸镇同舟共济,同心协力。魏博六州,素来恭顺,讨淮西逆藩、昭义刘稹之时,屡次出兵平叛,功莫大焉。罗氏若再立新功,或可晋位魏王,光宗耀祖。”

杨利闻言,神色一凝,这是开条件了。

“唔,罗氏这几年也上供朝廷不少财货了。”邵树德一说话,场中都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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