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18章

作者:孤独麦客

其实,邵树德的心情本来是不错的。前些日子刘景宣遣人来报,金仙观居士江氏诞下一子,邵树德大喜,下令金仙观众人,从观主、居士以下,到底层婢女、中官,人皆有赏。

到了今天早上,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来报,王妃遣健妇、乳母数人至,将孩子带走了。邵树德大怒,立刻罢了赵业的千户,许其临时留任,以观后效。

刘景宣这人,他已经失去了信任,过些日子就打发他走,换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来。

心情不太爽,又碰上魏博搞小动作,顿时雪上加霜,有点想教训不知死活的魏人了。

“将不可以怒兴兵。”深吸一口气之后,邵树德细细思索了起来。

魏博六州,位置十分关键,掌握着多个黄河渡口,通汴、郓、青三镇,其中卫州对夏人而言最为重要,新乡、汲县的渡口屡次被他们侵占,然后渡河南下。简直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人羞恼,不愿借道过兵,也可以理解。

“先生可以幕府名义,移牒魏州,请开放黎阳渡口。待大河化冻之后,我欲从此借道,攻滑州。”邵树德突然说道。

宋乐立刻就懂了,笑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

邵树德笑了笑,道:“我从不用什么奇计,若贼人想得太多,假的我也给做成真的。先发函过去,朱全忠会知道的。”

“遵命。”宋乐拱手道:“只是,河阳还得委派一大将,统筹军务。”

“我亲自坐镇河阳。”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我便让铁林军回来。而今最重要的还是春耕。”

宋乐自无不可。

※※※※※※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春季可不多见。

河阳宫遗址内,邵树德正在避雨。

此宫隋炀帝所建,在国朝初年废弃。经历了二百年,如今比洛阳城还要破败。

不过基址还在,看样子规制很大,地基也打得十分扎实。杨广这厮,还是会享受!

“这两年天时多变,时而干旱,时而多雨,冬天又很冷,还比以前长了。若地方官员不关心民生,水利年久失修的话,百姓要吃大苦头了。”邵树德叹道。

气候大周期变化的一个重要前奏,就是雨雪、干旱等灾害频发。

他记得黄巢进关中那会,有一年七八月份就下雪,还下得很大。虽然下完后气温很快就回升了,但这种极端天气的变化,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

邵树德虽然一直在打朱全忠,但他其实很欣赏朱某人,因为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情。

朱全忠的“减税”政策持续了不少年,还想尽一切办法廉价租牛给百姓,地方民生恢复极快。同时大力兴修水利设施,疏浚河南四通八达的水运航道体系,奖励百姓农耕蚕桑,发展与河北、江淮的商业,利用汴州商业中心的优势收取商税,富得流油。

更组建了一支极为善战的军队,平灭黄巢、秦宗权这种祸害百姓的贼子,河南百姓给他立生祠,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朱全忠的这些手段,即便放在古代王朝末年,那也是极有水平的了。

恢复秩序,稳定生产,发展商业,谁都知道要这么做,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知易行难,不外如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总是最容易的。

朱全忠在四战之地大杀四方,还能让百姓活得相对有尊严,人口、经济大幅度增长,如果再有一个好儿子,两代人接力,在晚唐这个碎成一地的时代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死命咬着他不放的关西武夫,大业有中道崩殂的苗头。

“朱全忠征战之暇,还在汴、徐兴修陂池,我须不能比他差了。河阳役丁,忙完春播后,继续上河。河道裁弯取直、航道疏浚拓宽、陂池清淤修缮、灌渠开凿疏通,都需要人。”邵树德转头看向跟着他出巡的赵光逢,道:“以赵司马观之,咱们在河阳还有几年建设时间?”

“最多两年。”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晋兵已经南下,连同幽州降兵、草原蕃人,几有十万之众,听闻定人亦出兵协助,王郜将兵两万,与李存信合兵一处,作为偏师。卢文进、单可及之辈,怕是难以抵挡。王镕惊慌失措,都派人来求大王发兵攻上党了,可见河北局势危殆,未必能给咱们多少时间了。”

“朱全忠、李克用之间有没有勾连?”邵树德问道。

“没有勾连,但可能有默契。”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已经下令武威军东行,至获嘉县南境屯驻。铁林军参与了两次河阳南城的攻势,也撤回来了,正开往获嘉。如果算上正在那边休整的护国军七千余兵,集结在卫州边境的夏军已经突破了四万,随时可以攻入魏博境内。

另外,押送俘虏抵达河阳的河源军、保义军也可以出动,这又是一两万衙军,罗弘信会不会向朱全忠求救?

“我欲重设怀州行营。”邵树德眨了眨眼,道:“赵司马应知我意。”

“要大张声势么?”赵光逢问道。

“越大越好。”

赵光逢拱手应是。作为核心幕僚,他当然知道夏王的首要目标始终是汝州,更准确地说,歼灭刚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的丁会所部三万人。如果能顺带扫了杨师厚统领的忠武军那六七千兵马,就更好了。

而为了避免干扰,或许可以在其他方向动一动,吸引梁人的注意力。

我大军临境,威逼魏博借道,你帮不帮?不帮,以魏博那帮兵大爷的德行,会发生什么事可真不好说。

我又派人猛攻旋门关一线,试图打通通往郑州的通衢大道,你要不要增兵?

濮州方向,万马奔腾,突入腹地,坏你农田春耕,你打不打?

淮南朱延寿现在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我令寿州朱景派小股兵马渡河北上,劫掠州县,你打不打?

你这个被动的局面是无解的啊,如果冒险集结大军,顾头不顾腚,主动攻来,以蛮力破开这张大网,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战场就选在河阳、魏博,你来不来?

“河阳这边的局面,我来主持。洛阳战事,李唐宾总揽。我将经略军也拨给洛阳行营,新安以西,他有经略、天柱、顺义三军,新安以东,有定远军、洛阳降兵,他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拿下新安?遣人催一催。早点打完,早点匀出兵力。”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裴祭酒收到消息,汴州可能派庞师古总揽孟、郑二州之局,后面或会给其益兵,与魏人配合,攻入河阳,大王不可不防。”

“让他来,吸引到大河边的兵越多越好。”邵树德说道。

第039章 据点

“徐二郎可在?”胡真骑着战马,手搭凉棚,逆着西天的阳光,大声问道。

新安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徐怀玉出现在了城头上。

“胡大郎你来作甚?”徐怀玉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日是齐奉国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经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声说道。

齐奉国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属于资历最老的一批,与胡真、徐怀玉一样,都是他早年当队正时八十多个老部下。

“齐奉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怀玉一阵恍惚。

九年前的赤冈之战,梁军大破秦宗权,但厮杀过程中,贼兵垂死挣扎,一度反扑,齐奉国将马让给徐怀玉,拼死断后,殁于阵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镇之战,他与许唐一起出击,为秦宗权所败,许唐战死。

“齐奉国怎么死的?许唐怎么死的?当年一起的老兄弟,还剩几个啊?”胡真继续问道。

“齐兄弟他……”徐怀玉喟叹一声,道:“他为我而死。”

“不,你错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给了齐兄弟千人,让他冲反扑的蔡贼。许唐也只有两千余兵,被围在寨子里,到死都没有等到救兵。”

徐怀玉默然无语。

“李克用入晋阳后,大肆封赏元从老人,这些人死了几个?嗯,是死了几个,还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驿袭杀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杨行密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

徐怀玉仰天长叹,道:“胡真,你降邵树德,我不怪你。人各有志,你也别劝我了。”

“许唐死了,齐奉国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继续吼道:“朱珍一度被吓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义子,现在也被猜忌。李谠、李重胤也是当年黄王时代的老将,我等素识,为全忠所斩。刘康乂、郭言乃随全忠赴汴的五百元从,也死了。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过么?凭什么死了一个寇彦卿,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刘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泪?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如这些汴梁后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楼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徐怀玉。徐怀玉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混乱的战场之中,齐奉国一脸洒脱,将马让给了自己,让他照顾自己家人,随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贼兵。

“我对不起齐兄弟……”徐怀玉掩面下了城楼。

齐奉国的长子,为了博取富贵,已经在攻徐州时战死了。徐怀玉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官卑,无法提携齐奉国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楼外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城头的梁军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

将为兵之胆,徐怀玉慷慨激昂之时,众人也跟着同生共死。如今徐怀玉意志消沉,心神恍惚,大伙也觉得没甚意思,顿觉很是迷茫。

留在城中,必死!或早或晚罢了。

指望汴州援兵来救,基本不可能,没人会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该怎么办?有人一屁股坐在女墙上。军官呵斥了两声,也懒得再说了,随他去吧。

王遇远远地在望楼上看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大体上还能猜到一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夏王这些年,他愈发喜欢读书。即便很多字不认识,也坚持让文吏读给他听。久而久之,对很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可惜!可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啊!”王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的夕阳,惆怅不已。

定远军的将士们已经两天没攻城了。

他们将一批俘虏带了过来,都是之前徐怀玉放走的新安守军。他们并没有受虐待,最近一直在干活,吃食都能保障。定远军明天就会把他们带到城下,让他们现身说法,进一步瓦解守军的意志。

这座要塞城市实在太难啃了,最好还是用这种软办法,免得徒伤人命。

远处有军士出外樵采归来,他们在离新安县较近的地方活动,城内守军也没有出城袭击,这似乎进一步说明了什么事情——大伙打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守城是蹲在城里一动不动,连出城袭杀敌军的樵采人员、斥候探马都不干的。

拿下这座城池,或许有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花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

※※※※※※

河阳南城之外,又新来了一批土团乡夫。

陕虢二州各选派一万名家中无需春耕的丁男,带着简陋的器械,绕道抵达了河阳。

新安县不克,就是这么蛋疼,怎么着都要绕路。

陕虢两县的乡勇,老实说这几年被操练得也挺频繁,渐渐练出点名堂了,至少组织度比起以往强了太多。

先秦时代的耕战农兵,大概也是这么被一代代进行军事动员给训练出来的。嗯,国朝也有标本,那就是多灾多难的河南,以及素来以对抗朝廷为己任的河北。

但他们的装备大概率不如春秋战国时代的农兵,大部分人无甲,只有少数家境殷实的自己给自己配了甲胄——别说什么民间不能私藏甲胄,藩镇割据以来根本管不过来,太多了。

官家打制的器械,职业武人都不够分,不可能给土团兵了。比如一张良弓,人家练了十几年箭,一年到头一有空就练,不比你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忙活的田舍夫强多了?自然得紧着他们用。

土团乡夫,布做的璞头、布做的衫、布做的袴奴,额头上再扎一条布做的抹额,好强的装备!

符存审没有第一时间让这些乡勇入战壕,而是指派了一些军校,将这些人操练个几天,熟悉情况和规矩后,再分派进各条堑壕。

大战又要起了,但河阳南城这个钉子还没拔下,这让他有些焦急。

他走上一处高坡,俯瞰着整条大河。

孟州城那边造好了不少船只,此刻都堆放在岸上。工匠们在王屋山砍伐大木,一部分处理完后堆放起来,在棚子里慢慢阴干,一部分则紧急拿来造船。

船只不小,但不是用来运货的,而是准备修复中潬城到南城之间的浮桥的。